第64節
立秋之后暑去涼來, 梧桐葉落,早晚雖逐漸涼爽,不像盛夏悶熱,卻因秋老虎的關系, 后晌日頭暴曬得地面發燙。 這會兒余熱未散,晚風吹來,仍卷著暑氣。 傅暉先是為孫猛的事而心驚,后因魏天澤的背叛而驚詫, 聽見昨日的事情始末,手里竟自捏出一把汗。偏頭看向父親時,傅德明拄拐慢行,雖周遭悶熱, 那張臉卻是沉黑,跟凜冬的寒冰似的——自然是因昨日魏氏遇刺的事了。 他久在邊塞,滿腹心思撲在戰事邊防, 對府里的事甚少過問。 少年時的印象里, 沈氏向來溫柔慈和、通情達理,不止侍奉婆母極為恭敬勤快, 對他們兄弟幾個也甚少嚴厲管教, 不像父親言辭厲色,叫人敬畏。從軍后這些年, 回府的時間愈來愈短, 每回來時, 沈氏也都慈母溫和,對兒媳、孫子也從不苛待。即便這幾年漸漸添了點威風,也是為管轄內宅之故。 傅暉全然無法想象,母親會對侄媳婦下手。 怎么可能? 他看著父親陰沉的側臉,覺得父親八成是信了二房的言辭,遲疑了下,才道:“父親,雖說二叔他們的話可信,畢竟還沒定論。您先別生氣,這件事還得先問問母親,或許其中有誤會呢?” 有沒有誤會,傅德明暫時不好說。 但沈氏受人利用,卻是板上釘釘的——兄弟倆年少時就跟著老太爺上戰場,這么些年下來,傅德清是何性情行事,他這做哥哥的一清二楚。反倒是他的妻子,早先為內宅的權柄而生歹意,大侄子媳婦暗里使絆,他當時雖沒察覺,后來卻隱約瞧出了疑影。只是那時韓氏已搬出府里,傅德清又不欲因此鬧得兩處不和,便只作罷。 如今沈氏將主意打到二侄媳婦頭上,未必不是犯了老毛病。 當著兒子的面,他沒說母親的不是,只沉聲道:“我心里有數。你二叔若無把握,不會提這事,既然有了疑影,我就得給個交代。這件事我來辦,你別插手。待會我去獄里,先看那幾個人的口供,回頭再審秋娘,你也別張揚此事?!?/br> 這便是要瞞著沈氏,要先將線索理清的意思。 傅暉面露猶豫,“畢竟事涉母親,若瞞著她,豈不是……” 傅德明瞥了他一眼,頓住腳步,扶著兒子肩膀,鄭重道:“這案子既牽扯了東西兩院,若以親疏論,則有失公允。你母親若胸懷坦蕩,我必會還她清白。若她真做了糊涂事,難道叫二房委屈吃虧?” 見傅暉仍自遲疑,又道:“咱們傅家能有今日,靠的是我和你叔父齊心。既然有人蓄意挑撥,這種事,就更須謹慎,一碗水端平。記住了,二叔與你也是骨rou至親——孫猛那件事差點讓他送命,他可半點都沒懷疑責怪你?!?/br> 傅暉一怔,片刻后才道:“兒子明白了?!?/br> 傅德明也沒再逗留,乘車出府,直奔齊州大牢——昨日傅煜將捉住的地痞審問完畢,等劉雄指認過陳三后,便將他們轉到了城里的大牢。 那地痞和劉雄哪知道這樁買賣竟會做到牢里,各自頹喪。待傅德明提審,如實招供。 而后,春草、劉叔和隨行仆婦也作為人證,說了事情經過。 傅德明聽罷,豈能聽不出蹊蹺?當即黑著臉,回府直奔東院。 …… 東院里,沈氏已備了晚飯,就等著傅德明回來用飯。 夫妻倆相處二十余年,感情還算不錯,早年傅德明身在沙場,聚少離多,自打他落了殘疾,倒很少出門。晚間若是有應酬,不回府吃飯,多半也會遣人跟沈氏說一聲。 今晚既無人遞信,沈氏便溫了飯菜慢慢等。 月已東升,仆婦們點了燈籠,沈氏趁著空暇,處理些瑣事,不時往外張望。 瞧見外頭踏月而來的人影時,她便揮手命管事媳婦們都出去,而后叫人擺飯,笑吟吟地迎上去。見傅德明沉著臉,便道:“等了半天,菜都快涼了。怎么,外頭又有事?”嘴里說著關懷的話,對上傅德明的目光時,卻忽然一怔。 那目光不算鋒銳,卻如鈍重的刀壓過來,讓她微微一凜。 “這是……”她才開口,便被傅德明打斷—— “昨日你們出城赴宴,南樓的魏氏也去了?” 他主掌永寧帳下數州的政務,甚少過問內宅,忽然提起侄媳婦,叫沈氏心里微微懸起。 沈氏強自鎮定,“她在路上出了點岔子,崴了腳,就沒去?!?/br> “怎會崴腳?” “想是走路不慎吧,去十里峰那邊有一段山路,不太好走?!?/br> “是嗎?!备档旅鞒烈?,見仆婦端菜進門,便擺手命人出去,而后道:“你與她同行,竟不知魏氏如何崴的腳?” “當時我跟她不在一處?!?/br> “為何?” 這般刨根問底,顯然是有緣故。沈氏做賊心虛,也沒跟他對視,只慢聲道:“她乘的馬車出了點岔子,我瞧她喜愛兩旁景致,就沒催,留她慢慢修車散心。宴席那邊去晚了不好,便沒等她,先走了?!?/br> “賃來的馬車沒傅家徽記,身旁也沒護衛守著,你也放心?” 傅德明聲音低沉,帶幾分不豫質問,卻如春雷炸響在耳畔。 沈氏心里咯噔一聲,愕然抬頭時,正對上傅德明的目光。哪怕已解甲歸政,不再縱馬上沙場,他的身上依然有半輩子戎馬征戰歷練出的沉穩威儀,洞察鋒銳。 無端提及魏氏,知道得這般詳細,顯然是二房跟他告狀了。 沈氏自忖劉雄已然遁走,二房縱懷疑也無實據,便只輕描淡寫地笑道:“她又不是孩子,先前出門,也只帶丫鬟仆婦在身邊,怎么不能放心。怎么,她崴個腳,竟怪到我頭上來了?” “不止崴腳,是遭了刺殺?!?/br> “刺——”沈氏一愣,面露愕然,“刺殺?” “先有地痞不敬,后有刺客圖謀性命,若不是修平及時趕到,怕是得喪命在那里?!备档旅髟谧琅献?,瞧著妻子滿臉的驚詫,眉峰微沉,“你這長輩帶她出門,卻出這般岔子,倒是心大得很!那魏氏的馬車屢屢出岔子,是何緣故!” 說到末尾,已帶了斥責之意。 沈氏愕然,對著傅德明那張黑沉的臉,忍不住捏了把汗。 “我著實沒想到會有這種事?!彼遄弥赞o,才想搪塞,忽見傅德明眉峰倒豎,在桌上重重一拍。那紫檀做的桌案發出聲悶響,傳出清晰的木頭碎裂聲,上頭擺著的茶盤被震得顫動,瓷杯清脆作響。 沈氏甚少見他這般怒容,心中大驚。 便聽傅德明沉聲喝道:“別給我打馬虎眼,那馬車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情?!鄙蚴弦豢谝Ф?,擺出慣常的謹慎姿態,“魏氏愛玩樂,留她賞景散心,原是我一番好心,既出了這種事,怪我考慮不周,過于放縱她,這罪名我認。但她的馬車出岔子,我怎知緣故?” 這便是咬死抵賴,不肯承認了。 傅德明臉色更沉,鼻孔里重重哼了聲,沉聲道:“跟我來!” 說罷,起身拄了拐杖,便往外走。 他雖腿腳受傷,這幾年靠拐杖行路,已十分靈便,盛怒之下步履如疾風,氣勢怕人。 沈氏哪敢耽擱,慌忙跟進去,見親信仆婦在庭院候著,面露擔憂,便只擺了擺手,而后強行端著當家主母的架勢,腳步匆匆地跟上。 外頭燈籠微明,夜風漸涼。 傅德明一路盛怒疾行,直到書房外的一處空屋才停下。 屋門前有兩名護衛把守,見他來了,自覺退到遠處。 傅德明臉上跟夜色一般沉黑,用力掀開屋門,率先進去。 沈氏也不知里頭關了什么,一路小跑過來,又逢丈夫盛怒,竟自出了滿身的汗,心跳如擂鼓。懸著顆心,強自鎮定地跟進去,卻在瞧見里面情形時面色微變——空蕩的屋里點了蠟燭,秋娘和曹英夫婦被五花大綁,嘴里塞著棉布,縮在角落,他們的身邊,則是個陌生的男子,并非傅家仆從。 見她進屋,秋娘嘴里便“嗚嗚”地懇求起來,卻因捆得結實,動彈不得。 傅德明沉眉怒目,將拐杖重重一頓,地上的青磚應聲碎裂。 屋里的動靜,也在那一瞬歸于平靜。 他回過頭,目如重刀,落在妻子肩上,“認識旁邊這人嗎?” 沈氏一愣,便聽他道:“他叫劉雄?!?/br> 這名字落入耳中,便如一道霹靂打在沈氏頭上。她不認識此人,卻知道劉雄,甚至還安排人暗里出齊州,等劉雄走遠后,殺人滅口。誰知道,他竟會回來? 震驚之下看向丈夫,那位顯然不是試探瞎說。 滿身的汗氣被夜風一吹,陡然化作冷颼颼的涼意,那股涼意從脊背滲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沈氏縱然再深的城府,陡然碰見這場景,也是慌了手腳。她費了極大的力氣才鎮定下來,抱著最后一絲希望,道:“不認識?!?/br> 劉雄沒見過她,所有的安排都是借秋娘和曹英的手。 秋娘隨她遠嫁而來,主仆幾十年,情分非同小可。 只要秋娘抵死不認,她仍能摘得干凈——至少,不會有鐵證。 傅德明聞言,眼里露出nongnong的失望。 他看了妻子一眼,抬起拐杖,撥開劉雄嘴里的麻布。 劉雄在獄中受了磋磨,早就嚇得屁滾尿流,見傅德明兩道鋒利的目光壓過來,當即道:“大人饒命,就是她倆指使小的辦事,在那馬車上做手腳,又找地痞埋伏。出手的時辰、地點、暗號,都是她提的,千真萬確!” “混賬!”沈氏厲聲斥責,轉向秋娘,目光如懇求、如威脅,“我待你向來不薄,連你兒子也一并照拂,你怎能串通外賊,利用我來害人!” 傅德明豈能聽不出這話里的意思? “不是你指使的?”他問。 沈氏無路可退,咬牙道:“不是?!?/br> 傅德明冷哼了聲,撥開秋娘嘴里的麻布,沉聲道:“當著她的面,說!” 秋娘一介仆從,哪里扛得住傅德明的威儀?若她是個忠仆,感念這些年跟沈氏的情分,沒準便咬牙認了,可惜,升米恩斗米仇,主仆早已不像從前親密。事已至此,陰謀敗露,在被捆到此處之前,她已見識了獄中酷刑,嚇得戰戰兢兢,哪還有抵賴圓謊的勇氣和本事? 當著傅德明的面,滿臉惶恐畏懼,將事情逐一交代清楚。 沈氏幾番想要打斷,都被傅德明喝止。 空蕩的屋里,便只有秋娘慢慢認罪懇求,一字一字,尖刀般插在沈氏心上。 她的臉色,由最初的威脅懇求,到責怪含怒,最終化為蒼白慌亂。 臉上的血色褪盡,脊背的冷汗密密麻麻,她緊握著雙手,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看向丈夫。 那張端方的臉上,盛怒化為冷凝,面無表情。 這樣的傅德明,無疑是很可怕的。 沈氏出身不高,這些年的手段多在內宅,應付齊州的高門貴婦時游刃有余,卻哪有跟丈夫對抗的本事? 事實俱在,抵賴無用,良久的沉默后,她沒吭一聲,轉身出了屋門。 第75章 懲罰 夜已頗深了, 沈氏滿身冷汗濕膩, 鉆到風里, 忍不住打個寒噤。 謀劃的事失利, 攸桐除了崴腳外, 并無旁的遭遇,她便無從下手。這兩為之懊惱,卻不曾過于懸心——畢竟劉雄已逃走,沒了鐵證, 憑魏攸桐的幾分懷疑,焉能撼動她?誰料劉雄非但被緝拿歸案,還吐露了實情,連秋娘都不顧舊情, 盡數招供。 來得如此之快,令她猝不及防! 沈氏在瞧見丈夫那眼神時,便知此事不可能輕易罷休。 震驚惶恐之下, 腦海里唯一的念頭, 便是盡快逃離那個屋子,找個沒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