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魏天澤這幾日得到的消息,都是傅煜已去了青州尚未歸來,此刻陡然看到他,滿心震驚。他竭力鎮定,掩飾過種種情緒, 利落地翻身下馬,抱拳道:“將軍!”話音落處, 并無任何回應,他抬頭,正對上傅煜的眼睛。 威儀而鋒銳, 居高臨下, 卻不待半點情緒。 “上馬, 去那邊?!备奠咸种噶酥感鲞叺臉淞?。 林子的旁邊是一處高臺,借著丘陵的地勢,站在上面,能瞧見東林校場的全貌。 魏天澤應了,隨他到林邊下馬, 而后登上高臺。 遠處有騎兵訓練的蹄聲斷續傳來, 這邊卻只剩值守的零星兵士, 靜如青松。 氛圍沉默得詭異, 魏天澤站在傅煜身側,先行開口,“青州的事,將軍都處置過了?” 傅煜頷首,目光掃過校場,掃過遠處訓練的兵士,半晌,才回身看向魏天澤,“我們第一回見面,是在這里吧?那次伯父辦了場比武,同齡人里,你是最出類拔萃的。騎射功夫和身手都很好,教習師傅也夸你天賦異稟?!彼D了下,嘆道:“一晃眼,都多少年了?!?/br> 聲音遲緩,平穩無波。 魏天澤的瞳孔卻倏然縮緊,心也不自覺地沉了下去。 平白無故的,傅煜不會有閑心翻舊事,事實上,以傅煜慣常的冷厲內斂性情,若無別的緣故,不會說這種話。既有意提起,必定是有緣故。 他沒看傅煜的神情,目光落在校場,竟自笑了下,“將軍第一次見我,是在這東林校場,我第一次見將軍,卻比那次早兩年。那時候……你進軍營沒多久,”他悄然換了稱呼,帶幾分老友的熟稔,“老將軍管得嚴,你整日練騎射、讀兵書,沒多少空暇,想必也沒留意過我。那時候我就想,老將軍的兒子都如此用功,我豈能偷懶?!?/br> 傅煜側眼看他,“我憑著自幼習武底子,才有今日這點本事。你……幾歲練的?” “八歲,靠著軍營里老兵的指點?!?/br> 從側面瞧,魏天澤盯著校場,眼睛都沒眨。 傅煜神情微沉,沒探問他八歲之前的經歷,只說起后來的事—— 兩人頭一回跟著徐夔上戰場,一道以斥候的身份刺探消息,并肩作戰后看著滿地的血跡發怔,在危急時彼此救護,馳馬疆場、同行喝酒。相識十余年,大小的仗打了百余次,傅煜麾下匯集的多是永寧兵馬中的翹楚,魏天澤天資過人,進益飛快,在傅煜職位漸高時,也一路提拔重用。 過去的事,累積如丘陵峰巒,數之不盡。 少年結實、意氣風發,兩人性情還算相投,也彼此欣賞,是生死同行的袍澤,也是一道磨礪成長的朋友。 魏天澤起初還笑而應對,漸漸的,卻沉默了下去,甚至流露惘然。 幼時流落齊州,十余年的時光,他其實早已在這里扎根,滿身的本事是傅家兵馬賦予。素日來往的朋友、親信,也都是永寧麾下。傅煜提起的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他當然記得——頭一次殺人的恐懼,被人救下時的感激,從最初心存遲疑到后來生死相托,沙場之上,拿性命結下的情誼,有著極重的分量。 正因如此,才令人痛苦。 …… 日頭漸漸升高,兩人修長的身影也挪得愈來愈短,浮云變幻,白云蒼狗。 傅煜負手而立,衣角在風里翻飛,“你救過我的命,很多次?!?/br> “你也救過我的——”魏天澤聲音有點干澀,“很多次?!?/br> “父親帶兵時身先士卒,用人時也不徇私情。他很器重你?!?/br> “我知道,老將軍的恩遇,我一向銘記?!?/br> 魏天澤的頭不知是何時垂下的,目光盯著高臺下的粗糙砂礫,兩只手握于袖中,唇邊的苦笑微不可察。豈止是恩遇?從身無所長的孩童,到如今能獨當一面的副將,這幾年里,傅德清即便軍務忙碌,也會命老將照拂于他,多加指點。傅家對他的照拂,不止在軍務和沙場。 前塵舊事被勾動,魏天澤即便城府再深,也難免被觸動。 傅煜瞥他,尋常英姿勃發、談笑風生的小將,此刻卻沉默垂首,不見昂揚姿態。 他的目光冷凝,也不知是失望、是惋惜,還是被欺瞞背叛的憤怒。 “既然知道傅家待你不薄——”他頓了下,盯向魏天澤,“昨日的事,作何解釋?” “昨日……什么事?!?/br> “昨日內子出城赴宴,卻在去往十里峰的路上遇襲,險些喪命?!?/br> “竟有這樣的事?!蔽禾鞚陕曇粑⑻?,像是沉溺于懷念情緒的人被驚醒,脊背也頓時挺直。片刻遲疑后,他扭頭對上傅煜的眼睛,“少夫人無恙吧?” “她很好,刺客也已落網?!?/br> “那就好?!?/br> “主使之人叫陳三,是個跛腳的挑腳漢?!彼⒅禾鞚傻难劬?,隱然鋒銳,“你認識嗎?” 魏天澤搖頭,笑道:“我認識的人,將軍多半也都認識?!?/br> 這便是否認了。 但否認又有何用 傅煜看著他曾引為臂膀的朋友,不怒反笑。若說杜雙溪的言辭未經證實,不足以作為確鑿的證據,此刻魏天澤在提及舊事時的反應,卻讓他萬分篤定。不管是試探、還是奉勸,該說的話,他已然說得明白,魏天澤既不肯束手坦白,后面的事,就無需顧念舊日交情了。 他退開兩步,從敘舊的情緒抽離,復歸威儀姿態。 “陳三的嘴巴確實很牢,我便將諸般手段用盡,他也未必會叛主。但他一個大活人,素日往來行事,卻也有許多線索可查。天澤,怕是須請你去牢里住一陣了?!?/br> 公事公辦的態度,聲音亦不帶情緒。 魏天澤抬頭,面露愕然,“你懷疑是我指使?” “不止此事。先前在京城泄露機密,在韃靼暗殺孫猛,都須徹查?!?/br> 傅煜說罷,朝遠處比個手勢。 旋即便有輛簡陋的馬車緩緩駛來,趕車的雖是布衣打扮,卻精悍魁梧。 “你終歸是我的副將,用囚車,未免難看?!?/br> 傅煜沒再看魏天澤,徑直下了高臺,召黑影近前,翻身上馬。臨行前,又道:“獄中諸事齊備,也不會用刑。但愿你能想明白,親口告訴我,而不是等我將鐵證擺到面前?!闭f罷,催馬疾馳而去,背影挺拔端毅,衣袍獵獵隨風。 剩下魏天澤站在高臺上,緊繃的神情微微松懈。 校場上空蕩無人,唯有這副車馬等他。 魏天澤自知逃不出去,目送傅煜的身影馳遠,才躬身鉆入馬車。 簾帳落下,車夫催馬而行,他坐在冷硬的木板上,方才強撐著的神情終于垮塌。 京城泄密、暗殺孫猛,傅煜既將這兩件事挑明,顯然已篤定是他作祟。 上兵伐謀、攻心為上,傅煜有單槍匹馬闖入敵陣斬將奪率的英武悍厲,也有不戰而屈人之兵、談笑間殺伐決斷的心機謀略。今日校場上雖是敘舊,卻為攻心。 而傅煜確實做到了。 魏天澤苦笑,將兩只手扶著額頭,躬身垂首。 聽說傅德清召見后,他在途中想過許多應對的法子,卻獨獨沒想到,等待他的會是傅煜。迥異于對旁人的狠厲鐵腕,傅煜不露兵刃、收斂鋒芒,自始至終沒露半點厲色,卻以往事情誼為柔韌劍鋒,剖開他的堅甲。 這世上最鋒利的不是劍鋒,而是溫情,無孔不入,無堅不摧。 君臣、父子、兄弟、摯友,莫不如是。 而方才在高臺上,他露了太多破綻,幾近潰敗,魏天澤很清楚。 數年潛伏、深入傅家,他熟知永寧帳下的軍情,亦熟知傅家內里的情形。傅煜父子皆有勇有謀之人,不易欺瞞。在京城里泄密時他便知道,總會有露出破綻的時候,卻未料,這一日來得竟如此之快! 馬車轆轆前行,魏天澤沉默半晌,漸而頹喪。 …… 傅煜從校場回去時,已是后晌,進府后,便直奔斜陽齋去。 斜陽齋里,此刻卻頗熱鬧,傅德明帶著兩個兒子過來探望傅德清,傅昭今日沒去書院,也陪坐在那里。兄弟子侄圍坐在院里,傅德清取了搖椅躺著,一群人喝茶敘話,甚是融洽。傅昭沒去過戰場,更沒到過邊地,知道兩位堂兄常年駐守邊塞,便纏著問這問那,聽說那邊還有能驅虎狼殺敵的能人,嘖嘖稱嘆。 待傅煜進去后,仆婦便添一張椅子,一道坐著。 兩壺茶喝完,日色漸傾,傅德清見傅煜遞來眼色,便知事已辦妥,瞅著兄長和侄子要動身,便道:“還有件事,想跟大哥和暲兒商議。昭兒,先陪你三哥去壽安堂?!?/br> 傅昭應命,帶著堂哥先行,傅德清便坐起身,拄著拐杖,請傅德明和傅暲入內。 傅煜亦跟了進去。 掩上屋門,闔緊窗扇,傅德清臉上的溫厚笑意也收斂殆盡,道:“留下大哥,是有件極要緊的事商議。修平身旁的魏天澤,你們都是認識的,先前上陣殺敵,立下汗毛功勞,也曾救過我和修平的性命?!?/br> 魏天澤與傅家交情深,能單獨到傅老夫人跟前問安,傅德明父子自然也熟識。 便頷首道:“是關于他的?” 傅德清頷首,“先前修平去京城時,曾有人暗中泄密,之后對戰韃靼,我曾深入敵腹,安排暲兒來接應,記得吧?” “當然記得,若不是我的失誤,叔父怎會受這重傷?!?/br> 說起此事,傅暲仍是滿心愧疚。 傅德清便笑著擺手道:“不是你的失誤,是有人從中作梗。當時我命孫猛遞信,他卻被人暗殺,藏在本該與你接頭處附近的山洞,修平已查實過了。若不是有破綻,旁人怕會以為,是你殺人斬斷消息,不來營救?!彼寄课⒊?,見傅德明神色稍變,便道:“大哥想必也明白了,這是想嫁禍給暲兒,讓我誤以為是暲兒故意陷我于險境?!?/br> “這般居心,著實歹毒!”傅德明最怕的是禍起蕭墻,兄弟罅隙,怒道:“又是那魏天澤?” 傅德清頷首,而后瞥了傅煜一眼,道:“昨日南樓的魏氏險些遇刺,大哥知道么?” 這事兒傅德明卻不知道,皺眉道:“有人對我傅家的人動手?” “不止對魏氏動手,還……”他聲音一頓,嘆氣道:“還將大嫂牽扯了進去?!?/br> 這話說出來,著實讓傅德明眉心劇跳。 傅家能有今日的根基地位,牢牢握住兵馬和政務權柄,靠的便是兄弟齊心,闔府男兒協力。否則若像旁的親貴世家般,內里爭權奪利,難免人心渙散、給人可乘之機。是以當初有人挑撥東西兩院時,他就曾嚴懲,決不允許兒子有這般念頭。 誰知道,這魏天澤膽大包天,不但栽贓給傅暉,竟將妻子也牽扯了進去? 心驚之下,當即道:“她是如何牽扯進去的?” 這事兒說起來就復雜了。 傅煜見父親頷首示意,便起身,朝伯父微微拱手道:“侄兒是從涉事之人的口中查問出來的,不過還未曾查證,后面如何處置此事,還得請伯父定奪?!闭f罷,便將昨日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而后道:“昨日攸桐乘坐的馬車屢屢出事,以至于落單后給人可乘之機,那劉雄親口承認,這些事是伯母身邊的秋娘和曹英夫婦找他安排?!?/br> 聲音落下,屋中一片安靜。 傅暲未料母親竟會牽扯到這種事里,心中驚愕,只暗暗瞧著父親。 傅德明的臉上卻已籠了怒氣,神情沉厲。 傅煜礙著長輩的顏面,沒查秋娘和曹英,他卻知道,那秋娘是妻子跟前的老人,辦事的心腹。且昨日外出赴宴,沈氏帶著晚輩同行,本該照顧周全,怎會令魏氏落單,以至于險些被人害命? 若果真是心有雜念,被外人利用,那可真是愚蠢透了! 第74章 招認 傅德明走出斜陽齋時, 已是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