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其實樅言早就被厲無咎盯上了,早在他們剛入金縷城時,水宗就花大力氣迷惑他。要不是魑魅魍魎殺了古蓮子,劈開那道禁錮,他現在大概已經被同化,甚至會心甘情愿幫著厲無咎尋找孤山鮫宮。厲無咎機關算盡,他知道她不會棄樅言于不顧,索性直接先押他去大池上。有了這個誘餌,她自然會上鉤,免得在眾帝之臺坐以待斃,真引得紫府君殺上門來。 護法們草草處理了傷口,便出去統計幸存的人。當初離開波月樓時有百余,經歷一場浩劫,活著的只剩下一半了。崖兒聽阿傍報花名冊,默默坐在那里,一直沒有說話。半晌之后才嘆息:“這么多條人命全毀在我手里,是我有負大家所托。江湖上人人覬覦孤山寶藏,為了這筆不屬于岳家的財富,死了那么多人,現在想來太不值得了。既然他們都想要,與其便宜別人,不如犒勞自己。救回樅言,奪回魚鱗圖后,我們自己打開它。至于厲無咎,血債要用血來償,我會把他千刀萬剮,不管他是人還是魔!” 阿傍道是,“屬下這就出去傳話,這時候什么都不好使,只有錢能讓人重新振奮起來?!?/br> 阿傍說得沒錯,遭受重創之后必須要有東西來鼓舞士氣。錢就像春藥,能讓垂垂老矣的人重新煥發活力。她曾經一心守護父親留下的神璧,但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今天,付出了那么慘重的代價,夠了?;蛟S世上所有的紛爭,在鮫宮大門開啟的那一天會得到平息。當這筆寶藏不復存在時,一切的蠢蠢欲動就都煙消云散了。 夜半,凄清的月色灑滿山崗?;鸢研苄苋紵?,照在每一張曾經鮮活的臉上。 坑挖好了,齊整的五十三個,像大地的五十三個傷疤。崖兒站在墓坑前,不忍下令落葬。仿佛是最后的嘗試,她高聲道:“君何下幽都?魂兮歸來!” 嗓音回蕩在山谷間,漸漸飄散成一縷細芒。無人生還,柔軟的肢體已經變得僵硬,他們像明王一樣,一去不復還了。 百轉千回,最后只余一聲長嘆。她開不了口,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了。 紫府君伴在她身邊,她踽踽獨行,他走不進她的世界,輕輕拉了她一把,“葉鯉……” 她才停下步子回頭望他,他說對不起,“如果我再縝密一些,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br> 崖兒搖搖頭,“不關你的事,是我和厲無咎之間的深仇?!?/br> 她這么說,是要把他排擠在外么?抓她的手又緊了幾分,“我問過大司命,究竟是誰下令讓他帶人去寸火城的,他竟說是我……大司命三千年道行,看不穿這假象,說明這人的修為比他深得多?!?/br> 崖兒很意外,“你是說厲無咎當真不是人么?” 他說不,“是人,但他沖破了束縛,令前世的元神和今世的皮囊結合?,F在的他,早就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了?!?/br> 是啊,連大司命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哪里還是尋常人。她看著他問:“他到底是什么來歷?也是仙么?和你有交情么?” 他點了點頭,“他叫齊光,曾經是上仙。當初我母親生下我,將我寄養在尸林,我在那里獨自修行,很孤獨。后來他來了,千年的歲月朝夕相伴,大帝慫恿我入道時,他也隨我一同飛升,我掌瑯嬛,他任大司命……”她的目光滿含探究,他蹙了蹙眉,“沒錯,前任大司命就是他。當時紫府弟子眾多,蓬山也未分界限,一百零八位弟子和他,都住在九重門上。你曾問十二宮那么多屋子,究竟派什么用場,當然不是讓我供養大小老婆和孩子用的,那是蓬山所有人的居所?!?/br> 崖兒有些尷尬,:“我那時是信口胡說的……瑯嬛后來出事了么?” 他嗯了聲,“在我建立萬妖卷之后,他受了蠱惑,為一個妖族逆天改命。我質問他,他矢口否認,為了掩蓋罪行,甚至引天火焚毀瑯嬛。當時的瑯嬛還不在浮山上,建在一片無根的大澤里。大澤的水救不了天火,所有人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搶出了一萬多卷藏書,其他的都付之一炬了。這么重的罪過,天庭震怒,我在甘淵和他對決,親手擒獲了他。他下八寒極地受永世冰刑之苦,極地的大門鎖死了兩千多年,直到他憑借龍銜珠走出去,消失在天地間?!?/br> 他說完,久久沉默,沒有什么比摯友背叛更讓人失望的了。崖兒握了握他的手,知道他在昨天之前還是念舊情的。不忍心再揭他的傷疤,轉而問:“出了事之后,蓬山才建九重門,把人都遣出了琉璃宮吧!” 他頷首,“這事還有幾位少司命牽扯其中,人員太龐雜,我也懶于甄別了。后來瑯嬛重建于浮山上,干脆就由我一個人看管,把其他弟子都遷到九重門外去了?!鳖D了頓,不勝唏噓道,“我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入了這個局,可見命中注定的事,半分也不由人。你的門眾慘遭屠戮,我心里很過意不去,你說是你大意了,其實錯都在我。我沒有防患于未然,只懷疑厲無咎的身份,沒想到他就是齊光。一甲子了,他離開八寒極地后,我以為他愿意重新開始,誰知他惡得變本加厲。也或者他是恨我,比起孤山寶藏,他更想報復我?!?/br> 崖兒聽著那些話,心里涌起寒意來,“分明是他自己的錯,為什么要遷怒于你?” 他慘然一哂,“總要有人承擔錯誤,舍不得苛責自己,就去憎恨別人?!?/br> “不管他的前世今生究竟遭遇了什么,都不是他血洗我波月樓的理由。我和他的仇結得太深了,最終只有你死我活?!彼鲱^看他,月色下的眉頭始終緊蹙著,她抬手為他捋了捋,“你不必自責,誰也想不到他竟有那么大的神通。他引我們上羅伽大池,一切的癥結始于此,最后也應當終于此。咱們聯手,狠狠擊敗他?!?/br> 他臉上浮起悲色來,把她拉進懷里,凄然道:“你真的不怪我么?我先前戰戰兢兢,唯恐你覺得我無能?!?/br> 她無奈地拍拍他的背,“我在你眼里是這么蠻不講理的人么?冤有頭債有主,和你不相干?!闭f完又嘀咕起來,“就是你和那位齊光上仙之間,總有那么點欲說還休的味道。你們相伴那么多年,最后關頭你沒有幫他一把,所以他恨你始亂終棄?” 仙君的臉瞬間五彩繽紛,“你是不是覺得魑魅魍魎的感情也很美,所以看見兩個男人走得近些,就認為他們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崖兒啞口無言,其實說句實在話,她好像真有這毛病。世間感情都是美好的,相愛也與性別無關。 “你們共處少說有七千年吧?七千年間同吃同住,難怪言行舉止那么像……”她尷尬地咧嘴,換了個話題,“我看他眉心有一點朱砂,難道他也是墮仙?” 他說是,“這個印記能貫穿輪回,永生永世跟隨你?!?/br> 從人到仙,天劫重重歷經磨難,從仙到人,更是斷骨裂rou苦不堪言。這個過程中但凡有一點差池,都是灰飛煙滅的下場,如果道行夠深,不甘心變成廢人,便只有入魔一條路可走。只不過八寒極地是個能蕩盡一切煞性的地方,他在這囚籠里入魔,并沒有給他帶來天翻地覆的改變。走出去后唯有轉世,再圖后計。 崖兒的視線落在那枚烈火紋上,“還能去除么?” 他摸了摸眉心,恃美不已,“為什么要去除?我覺得挺好看的?!?/br> 要不是五十多條人命壓在她唇角,她大概會笑出來。從第一天認識他起,他就是這個樣子,萬事隨緣,即便這墮仙印來了也是緣分,該留就得留下,像當初她的橫空出世,他也愉快地消化了。 她把臉貼在他胸前的素紗上,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山谷間隱隱的火光。羅伽大池上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她不知道。還有樅言,落進厲無咎手里,也許會受盡他的折磨。 她嘆了口氣,“仙都有各自執掌的東西吧?齊光掌什么?” “夢?!?/br> 第89章 樅言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又回到六十年前,那時他剛剛能夠獨立,他母親允許他在方圓五里的海域內自由行動。 年輕的孩子,不會說人語,也不會化形,但有一顆爭強好勝的心。他和一切魚類比速度,尾鰭一拍常常超出母親劃定的區域。贏了沒有獎勵,但很高興,卯足了勁兒竄出水面。未成年的龍王鯨也有極大的身形,落下來激起滔天巨浪,幾十里外都聽得見。 他母親發出幽幽的深沉的呼喚,是只有龍王鯨才聽得見的頻率。他依依不舍地離開珊瑚和魚群,邊走邊回頭,等到身后影像徹底看不見了,才決然一擺尾,向他母親的方向沖去。 天真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撒嬌,像只海豚一樣,圍著母親快速轉圈。他有耗不完的精力,即便普通不過的海膽,也能讓他流連駐足很久。他母親拿他沒辦法,不停地催促他。天要涼了,如果他能化形,在哪里都一樣,但他還太小,必須遷徙到溫暖的水域,才能讓他順利過冬。 從北到南,幾萬海里,途中碰上下雪,他浮出水面,讓那些瑩白脆弱的花瓣落在身上。他很有耐心,經常浮著一動不動,等雪片累積,堵住了氣孔,就響亮地打個噴嚏,打出驚天動地的效果。他快活了,搖頭擺尾,母親慈愛地看著他,任他撒野。龍王鯨一生只有一個孩子,對這個孩子傾注全部的愛和溫情,他在水面上探頭探腦,母親就在下方小心觀察四周的動向。 上古的水族中,龍王鯨是最高等的物種,他們幾乎不需要經過修行,到了年紀就能自行幻化。但在年幼時容易遭受襲擊,像鼠白鯨和上龍,都以龍王鯨幼崽為食,因此他母親必須萬分小心地看護他。 母親換氣,噴出一個巨大的,類似煙圈的泡泡,他從那個氣泡中間穿過去,一瞬蒼茫的白遮住他的視線。他晃晃腦袋,眨眨眼,再定睛時,前面是一片蔚藍的深海,比任何一處都藍得動人。他不再輕舉妄動,因為那種美讓他隱約感覺到危險。母親垂首,拿吻頂頂他,他老實地停在她腹下,隨著她的速度款擺前行。 寒流和暖流相交,從他的皮膚上劃過,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羅伽大池和星月海之間有個狹長的通道,穿過那個通道,就是他們的目的地。環境溫暖了,細小的魚蝦也變得多起來。他在跟隨母親覓食時,看見大片柔軟的海綿,其中一個瓶形的觸手里有兩個孤單的身影,像一對囚徒,艱難地在窄小的環境里調整姿勢,透過孔洞羨慕地望著外面的世界。 他沉下去,歪著腦袋把一只眼睛湊上前,終于看清是一對蝦,母蝦的腹部綴滿了淡黃色的籽,說明另一只肯定是公蝦。他問母親,為什么他們會困在里面?母親說因為他們年幼時被吸進去,身體越長越大,就再也出不來了。好在一公一母,至少有個伴,它們的孩子是自由的。末了警告他:“如果你亂跑,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被關進海綿里?!?/br> 可他一點都不相信,世上根本沒有海綿能困住龍王鯨。 他看了半天,忽然張開大嘴咬向它們,驚得他母親大叫:“樅言!”然而下一刻又松了口氣,他是替它們脫困,咬開了禁錮住它們的海綿。 那兩只蝦終于從牢籠里逃脫出來,一個彈射各奔東西。他茫然看向空空的海域,“它們不愿意在一起了嗎?” 誰知道呢,無可奈何的時候相依為命,一旦天地更廣大時,就分道揚鑣了。母親的鰭在他頭頂撫了撫,“等你長大就明白了?!?/br> 通道的水流有點急,穿越的時候一定要緊緊靠著母親。暗涌從他身旁奔涌而過,他繃緊全身的肌rou,奮力前行。終于游出來了,他高興得打滾,可是深藍色的水幕上隱隱綽綽出現了幾個黑影。他心頭一跳,偎向母親,那些黑影越來越多,好大的一群,是鼠白鯨。 他們開始追趕,母親告訴他,要用最大的力氣向前游,就像和其他魚類比賽時一樣。但比賽至多一刻,這些鼠白鯨卻追了他們八天八夜。他看見母親和他們撕咬,海水被染紅了,不知是誰的血。他驚慌失措,嗚嗚哭泣,母親向他咆哮,讓他快走。他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的痛,他沒有能力解救母親,只得在不遠處盤桓。 后面的鼠白鯨追上來了,逼得他不得不狂奔保命??伤鼈兊乃俣忍?,他無法擺脫,走投無路時憋上一口氣,向深海潛行。這是在賭命,一旦肺里的空氣用完,隨時可能被淹死。還好,那些貪生怕死的強盜放棄了,它們不愿意為了一小塊魚舌頭冒險。他游到安全的地方上浮,重新折回來找母親,他覺得不可能再找到了,沒想到她還在那里。 是夢吧!樅言淚流滿面。多少次夢里都找不見她,沒想到這次竟然能重逢。只是她不再和他說話,渾身遍體鱗傷,神情也顯得木然。他大喊她:“娘親!”她看了他一眼,依舊沉默。他只得跟著她向東游,游到淺灘上,她化成人形走了幾步,仰天躺倒下來。咸水在她的傷口邊緣風干,留下蒼白的鹽花,她兩眼望向天頂,天頂有幾只鷗鳥在盤旋,發出清朗的叫聲。他很害怕,輕聲喚她,她終于有了反應,望向他說:“樅言,娘親要去取一樣東西,那里太危險,你留在大池,不要跟去?!?/br> 他不答應,伶仃在她后面追趕,一直追到一個烈火遍地的地方。 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滋滋作響,水族對火有與生俱來的恐懼感。他問母親為什么要來這里,她說:“為了救一個人?!?/br> 救一個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不惜舍棄生命。他不懂大人的思維,究竟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母親告訴他,“曾經有一個人,為了讓我們的族群延續下去,不惜與天界為敵。他被關在很冷的地方,每天都有冰刀刺穿他的身體,已經快三千年了。他是我們龍王鯨的恩人,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們都要營救他,這是祖輩留下的囑托?,F在是我,將來是你,當這位恩人有需要時,肝腦涂地都要為他效命,記住我的話了嗎?” 他點頭,看她化出真身騰在半空中,把體內儲存的水都吐出來,澆滅了地上熊熊的烈火。 焦黑的大地到處都在冒煙,嘶嘶地,空氣里全是燒灼的味道。他看著母親迅速枯萎,艷麗的臉龐失去光澤,像個蒼蒼的老嫗。她還有最后一絲力氣,掙扎著向北飛去,飛到冰雪漫天的地方,向下俯瞰尋找,找那個讓她不惜一切代價的恩人。 匍匐在雪地里的人仰起臉來,眉目清冷,眉心有烈焰般鮮艷的印記。母親歡喜地發出一聲長嘯,銜著那顆從地火里搶奪出來的赤色珠子,一頭栽進了八寒極地。 這一去,再也沒回來。她的身體化成一個避風港,供那人躲避風雪和冰棱。七日之后她只剩一具空殼,從她身體里鉆出來的人終于能夠直立行走,他在鯨架前站了很久,然后握著珠子轉身,向極地邊緣走去。 由頭至尾腦子清醒,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從恐懼戰栗到撕心裂肺,直至心似枯槁。他知道,母親永遠回不來了,她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陳尸在了無邊的冰雪里。 忽然啪地一聲脆響在耳邊炸裂,有光穿過他的眼皮。他慢慢睜開眼,一個白得發亮的世界讓他無法直視。他抬起手臂遮擋,慢慢聽見鷗鳥的鳴叫在周圍響起,他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到了大池上。藍天白云映入他的眼簾,還有一張令人忌憚的臉,靜靜向下俯視著他。 他吃了一驚,本能地飛速后退,牽扯起鎖鏈拖動的聲響,然后喉頭像被重拳擊中,一瞬勒得他幾乎失去知覺。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四肢和脖子都被鎖住了,長長的鐵鏈鋪陳在甲板上,他像牲畜一樣被牽了起來。 “醒了?”那人笑了笑,眉目溫和,“沉沉好夢,夢見你一直追尋的真相了吧?” 他倉惶地看向他,“厲無咎?” 厲盟主點點頭,“是我?!?/br> 他開始沒命地掙扎,不論人還是動物,受困后的本能反應就是這個??墒沁@鐵鏈好像有自己的意愿,他越掙,它束縛得越緊,仿佛要好好教訓一下不聽話的階下囚,狠狠地收攏鏈結,直至卡進他的皮rou里去。 厲無咎還是一張善意的面孔,他的語調也很和藹,勸他別亂動,“你母親為我而死,我不愿意看著故人之子枉送性命,所以你得冷靜一點,不要自討苦吃?!?/br> 樅言咬牙看著他,“我母親因你而死?你就是雪地里的人?” 他直起腰來,看胸前衣裳起了褶皺,心平氣和地抻了一下。 “那是八寒極地,你去過的。我曾經是那里的囚徒,三千年冰刃穿肌透骨,是你母親舍身為我找來了龍銜珠,助我走出那片極地?!彼L長嘆了口氣,“故事的經過有點復雜,一字一句告訴你太費工夫了,索性讓你自己看??疵靼琢税??也聽明白了吧?我與你們龍王鯨一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你母親的囑托不要辜負,從今天起就為我效力吧?!?/br> 他輕描淡寫,仿佛性命攸關的事也不值一提。樅言并不相信他,“你這妖人,用幻術支配我的夢境,早不是第一次了。如果我母親真是因你而死,你便是我的仇人,有什么資格讓我為你效力!” 厲無咎很驚訝,“龍王鯨不是知恩圖報么,你竟是個異類?可見近墨者黑,殺手不講信用,你也打算忘恩負義。你母親在九泉之下見你這樣,不知是什么感想?!?/br> 腦子里一團亂麻,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里,因他母親的結局傷心不已。真的不在世了么?真的陳尸在了八寒極地?他找遍八纮九野,她音訊全無,似乎除了這個原因,沒有其他辦法能夠解釋她為什么消失得一干二凈。 每個族群都會流傳一些關于他們先祖的傳說,在龍王鯨的歷史上,確實有過這樣一個仙,為了延續龍王鯨一族的命脈而觸犯了天規,被關進八寒極地永世受苦??蔀槭裁磿沁@個人?他闖進金縷城后大開殺戒,雙手沾滿了樓眾的鮮血,他怎么可能是那個心懷慈悲的上仙! 夜般蒼黑的袍裾在海風中搖曳,厲無咎走到船舷邊沿,眺望遠處的海天一線。他似乎知道樅言的疑惑,對前因后果的解釋也毫無感情可言,甚至有些茫然地,喃喃道:“很多事我已經慢慢淡忘了,但從云到泥的那一天,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我這個人心太軟,那時龍王鯨都居住在歸墟里,歸墟動蕩,龍王鯨即將面臨滅族的危險,你的先祖跑來求我,要我救救這個族群。我和他原先有點交情,他苦苦哀求,我不忍心看他落得這樣下場,便進瑯嬛翻找了推步書。書上有記載,何年何月龍王鯨葬身歸墟,要解救他們,只能逆天改命。我以為沒人會知道,就將那幾個字劃去了,沒想到驚動了上界。天帝震怒,我知道這次罪責難逃,本打算領罰的,可這時一把天火點燃了瑯嬛,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沒有人相信我,包括七千年的老友。紫府君奉命捉拿我,在甘淵廢了我的修為,將我打入八寒極地……”他的唇角浮起了幽幽的冷笑,“捉拿妖鬼毫不手軟,對付老友也是一樣。我不怨他公事公辦,只恨他不懂我。我在八寒極地受盡苦難,花了兩千年才勉強找回三成功力。后來你母親來了,就如你看到的一樣,帶來了龍銜珠,用她的身體給我提供修養的地方??晌也⒉桓屑に?,要不是因為她的祖父,我不可能落得這樣下場。就是一念之差,讓我永無翻身之日,所以你說,龍王鯨一族欠了我這么多,你該不該效命于我?”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他,哪里來這小龍王鯨紅塵翻滾的機會!剛開始他確實是想幫這個種族一把,但自己付出的代價太慘重,重則生怨、生恨。三千年過去了,也該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了,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旁聽的王在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盟主,我以為您是這大魚的爹?!?/br> 沉浸在往事里的盟主臉上一僵,“你的腦子是怎么長的?” 王在上摸了摸后腦勺,“屬下會錯意了,本以為您花了那么大的力氣,是為了父子團聚……”被盟主一個眼神,差點瞪死。 樅言鄙薄地看著他們,厲無咎的聲情并茂一點用也沒有,“你的意思是有人放天火栽贓嫁禍你,那人是誰?” 他很無奈,拿手比劃了下,“一條小小的竹葉青??上苍嵘碓诖蠡鹄锪?,死無對證,我還是百口莫辯?!?/br> 第90章 “既然死無對證,你如何證明你的話都是真話?別說紫府君信不過你,就連我也信不過你?!睒貉砸皇肿еi間的鎖鏈,那鏈子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試圖換個方法從中掙脫,但無論是順勢還是逆轉,鎖鏈都牢牢卡住他的脖子,不讓他有任何逃脫的余地。 “不信?”厲無咎的臉上終于顯露出狠戾的神情,“我最恨別人說這幾句話。不論你信與不信,最后都得為我帶路。區別在于你心甘情愿,日子會好過些,但如果執意不從,那么就受點苦,反正我有的是手段?!?/br> 這茫茫大池,沒有個向導真是不行。魚鱗圖雖然在他手上,但圖中的島嶼不像陸地上,這些島會移動,像個巨大的迷宮,就算羅盤能指明方向,想順順利利找到孤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況且孤山的位置不在大池,在焉淵。那是個極其神秘的所在,幾乎沒有人能通過那個狹長的水廊,因此也沒有任何關于焉淵的記載。只知道在羅伽大池的邊緣,和焉淵相連的地方有塊巨石,叫界魚石。據說這是分割兩片水域的界碑,就是魚蝦到了這里也得調頭,兩地之間水族是互不往來的。 水上施展不開身手,如果能走走捷徑少些麻煩,那是再好不過。他急于找到孤山,先摸清了地形,然后只需靜靜等待岳崖兒送上門來。這條大魚在陸上不過如此,在大池卻是個香餑餑。波月樓的亡命之徒們哪怕再不可控,對待同伙倒算有情有義。他們絕不會扔下這條龍王鯨不管,再說岳崖兒現在恨他恨得牙根癢癢,知道他的下落,沒有不追過來的道理。 只是這龍王鯨太倔了,他要是有他母親一半的感恩之心,他也不用廢那么多口舌。無論如何念在他母親的份上,給他一個歸順的機會。當然如果他不領情,那就沒辦法了,先禮后兵一向是他的辦事風格。 他負手看他,“不再考慮考慮么?” 樅言狠狠說不,“我絕不像你一樣,做背叛摯友的事?!?/br> 這句話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切齒說好。猛地一揮手,如萬斤重鼎落下來,樅言被砸倒,血濺了一地。然后他將手掌懸在他的天靈上方,抽離了他的神識,命人用鐵鉤穿過他的雙掌,把半死不活的人扔下了船。 轟地一聲,人沉下去,翻起一片血色的漣漪。他身上的鐵鏈連接著船首,沉到一定深度便被吊著,浮不上來也沉不下去。五道粗壯的鐵鏈束縛住他,把他抻成一個大字型。掌心的血還在流,如仙君案頭的香煙,在藍色的海水中擴散出赤紅的絲縷。 王在上扒著船舷往下看,水很清,隱約的人形懸在那里一動不動,他有些擔憂,“不會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