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盤古開天地后,大地分成了很多塊。每一塊土地都有魚鱗圖,不單四海,諸如九州和生州,甚至是佛魔混雜的四大部洲,及一些從沒聽過名字的地方,也都有詳細記載。那大金柱就像書簽,異常醒目地立在那里,分門別類劃分區域。她找見了那根以鐘鼎文刻寫“地政”兩字的柱子,穿過層層云霧往上看,原來瑯嬛藏書根本不用書架,所有卷軸整齊地懸浮在半空,不能騰云的來者,即便蹦得再高也夠不著它的邊緣。 防來防去,防的其實只是凡人。她牽著唇角哂笑了下,召來劍靈御劍而上。俯瞰所有卷軸時才發現書海有多浩瀚,那密密匝匝的堆疊,還沒伸手就讓人感到絕望。 她開始理解紫府君,為什么守著這些藏書卻千百年不去翻動,光看這龐大的數量,想必就要吐了吧。 從哪里下手,她一時沒有方向,隨便抽取了幾卷,都不是她要的。從頭開始查找肯定行不通,她定下神仔細觀察這些封軸,發現每一卷的軸桿上都有小小的刻字,天圓地方地刻著山、岳、湖、澤。 羅伽大池究竟是海還是湖,說不清楚。她只好從地域入手,先找到生州。生州又分六大州,云浮大陸只是其中一州。四海分大小四海,羅伽大池在云浮邊緣,應該算小四?!?/br> 找到了,四海魚鱗圖!解開絲帶舒展卷軸,那卷上的工筆畫是活的,海水浩淼,連翻卷的水紋都看得一清二楚。 “羅伽大池……”她急切瀏覽,查閱了大半張畫卷,終于在一片靜止的水域發現了那四個字。 她笑起來,笑里混雜著說不清的喜悅和悲涼,一陣陣沖得她鼻子發酸。為了這座孤山鮫宮,岳家人付出了多慘痛的代價啊。當初牟尼神璧為什么要棲身在長淵呢,也許她的祖輩曾經因它輝煌,可今天看來掌握這個秘密是天大的不幸。仿佛一個詛咒,岳家人注定為它家破人亡?,F在輪到她了,她同樣無法解脫,還要繼續捆綁著,直到墮進地獄最深處。 天頂的夜色投在畫卷上,漸漸開始變淡,她忙收起卷軸揣進了懷里。離開前不經意瞥見一封名冊,是生州的神兵譜。以前常聽說某某人在瑯嬛神兵譜上排名第幾,她有些好奇,隨手翻了翻,頭一頁便是一柄玉具箭,邊上草書蒼勁有力地記錄著一個名字——厲無咎。 厲無咎,眾帝之臺的右盟主。這人的名號她有耳聞,天下第一的高手,整個江湖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上颀堃娛撞灰娢?,她沒見過他,更沒有機會和他交手。蘭戰那樣自負的人,敢動關山越,卻從來沒有興起刺殺厲無咎的念頭,可見這人定然十分厲害。 來不及細究,匆匆一顧,把書頁闔了起來。落地后奔出去,門外的樅言早就等得發急了,“怎么用了這么久?” “你以為瑯嬛是對門的醍醐書局?光找生州我就費了好大工夫?!彼洁炝讼?,同他一起把大門關上。走出陣法后又退了幾步,把盒子里的六爻盾重新放了出來。 樅言有種逃出生天的感慨,“終于結束了?!?/br> 是啊,結束了。崖兒把寄靈盒放在結界前的空地上,紫府君找來一眼就能發現它。心里浮起一點悵惘,自十四歲領命辦事至今,這次的蓬山之行用時最多,幾乎耗盡了元氣?,F在目的達到了,該回去了,可是總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落下了,想不起來是什么,反正很要緊。 仔細回憶,她是孤身一人來的,隨身攜帶的無非是撞羽和朝顏。他們都在,還有什么? 樅言的璃帶車停在了露臺邊緣,見她裹足不前,他看了眼天色,“天快亮了,兩刻后九源宮的弟子在蓬山之巔做早課,你要是想和他們道個別,就再等等?!?/br> 崖兒聽了無可奈何,也不去計較到底落下什么了,很快坐進了璃帶車里。 水中來的法寶,和天上云氣相交,轉瞬便隱匿,只余淡淡的一個剪影。樅言駕車跑動起來,窗外風聲嗖嗖,她靠在窗口往下看,琉璃宮遠了……蓬山遠了……方丈洲也遠了……作下的一切惡和孽無從清算,拍拍屁股走人到底最干脆。 她長長嘆息:“樅言,回到波月樓我要好好睡一覺。這陣子老是睡不好……”抽出銅鏡照了照,“眼睛底下都發青了?!?/br> 樅言下意識摸摸自己的眼袋,她在紫府冒險,其實他比她還難受。要不是礙于山里都是修道的人,他的原形一眼就能被他們看穿,他倒真想和她一起進山門,至少同進同退,彼此有個照應。 回頭望了眼,“魚鱗圖到手了,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孤山鮫宮找不找?” 崖兒搖了搖頭,“我找圖冊并不是為了打開寶藏,只是因為這么重要的東西不握在自己手里,覺得不安心。天底下我誰都不信,只相信自己。那些覬覦寶藏的人對我群起而攻之,我不怕,怕只怕他們先我一步找到鮫宮,萬一我守不住神璧,愧對先父的囑托?!?/br> 樅言聽完她的話,心里有些難過。她誰都不信,應該也包括他吧!一個幼年起就經歷無數挫折的人,你很難像要求正常人那樣去要求她。他只有順著她的意,低聲道:“也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蘭戰死后未必沒有人盯著波月樓,行動越多,越惹人注目。圖冊盡量藏得隱蔽些……” 她忽然截住了他的話,“我在想,該不該燒了它?!?/br> 樅言訝然望向她,“千辛萬苦拿到的,燒了?” 她撐著臉頰,意興闌珊的樣子,“最萬無一失的做法,不就是毀了它嗎。牟尼神璧已經是個累贅,再多一張圖,死得更快?!?/br> 可是真的燒了么?點把火再簡單沒有,但付之一炬容易,要復原就難了。她不得不考慮以后的事,將來的不確定太多,如果哪天必須物歸原主…… “算了?!彼筲蟮?,想起傍晚的情形,叫了聲樅言,“那面六爻盾能吞盡萬物,你冒冒失失沖過來,打算去填窟窿?” 他答得輕飄飄,仿佛根本不算什么大事,“把你撞開,你就能活命。反正我個頭大,多少可以招架一陣子?!?/br> 他曾經救過她一回,這回再救就得賭上性命了。她心里感激,嘴上卻揶揄,“說得是啊,你的原形這么胖,腦袋也大,杵進去正好把六爻盾外圈的大環填滿?!?/br> 樅言見她取笑,倒也不生氣,只是落寞地喃喃:“紫府君來得是時候……”說著頓下來,遲疑叫她,“月兒……” 崖兒嗯了聲,“怎么了?” “你和他……” 崖兒料想那事他必定已經知道了,難堪過后便也不再避諱,大方承認:“有私情,我把神仙給睡了?!?/br> 樅言啞然望著她,慢慢浮起苦笑,一雙眼暗淡下來。 第24章 睡了神仙,可她進琉璃宮不過區區十來日而已。 永遠不要低估殺手的決心,他們常為達到一個目的,不計一切后果。尤其是女人,弱水門里受過最專業的訓練,貞cao這種東西對她們來說,不過是隨時可以用來作為輔助的工具……可他一直以為她不一樣,殺了前任閣主取而代之,至少不必再出賣靈魂,結果到頭來不變的觀念和急功近利的心,還是深植在她靈魂深處。 樅言感覺失望,并不因為她失節,而是恨她太輕易。還有那位紫府君,不入塵寰,卻喜歡塵寰中的女人。那么輕易跌下神壇,究竟該說岳崖兒手段高,還是他紫府君枉為仙師,實際只是個六根不凈的老不修? 他心頭郁結,狂奔在天際,然而天是窄的,壓得人喘不上氣。他幾次回頭想同她談一談,可是瞥見她的裙角,所有話都咽了回去。無從說起,只是覺得心疼。以前受的苦還不夠么,還要繼續往身上壘石頭? 崖兒知道他不高興,這條大魚的思想太陳舊,大概覺得就這么把自己交代了,簡直對不起天下蒼生。 起先她也有些糾結,女人的頭一次,即便灑脫如蘇畫,也耿耿于懷了這么多年。身處那個環境,會不斷讓她自省自責,但離開蓬山,琉璃宮在她視線里越來越遠,聶安瀾也離她越來越遠時,她反倒放下了。 反正今生不會再見,有過和沒有過幾乎沒什么區別。譬如一根玉杵,一串緬玲,誰會和這些東西計較?紫府君對于她……大概也就是如此吧!所以樅言吞吞吐吐,她覺得少年人就是太死腦筋了,“你有什么話,不妨直說?!?/br> 他沉默了下才道:“值得么?” 值不值得,得看結果如何。她撫了撫身旁的圖冊,靠著車圍低語:“我是沖《四海魚鱗圖》去的,現在圖在我手上,一切就都值得。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愿意見我這樣,可你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快最有效的辦法。我不喜歡蓬山,那地方沒什么煙火氣,討厭在那里久留。早些完成目標,早些回去,有什么不好?” “可是那紫府君……”樅言漲紅了臉,想回頭又忍住了,訥訥道,“你壞了人家道體,恐怕人家不放過你?!?/br> 崖兒愣了下,“我偷了他的圖,他不放過我還有一說。至于道體……我又沒得他什么好處,有什么可不依不饒的?” 樅言想和她爭辯,忽然又放棄了,長嘆一聲道:“他雖然是仙,可你還是吃虧了?!?/br> 吃虧一說,用在她們這類人身上終究不合適。她知道他不贊同,甚至對她的做法有些不屑,但那又如何,她從來不是什么冰清玉潔的人。 “我這種出身,水里來火里去的,又不是高樓上的小姐,沒那么看重貞潔。只要能達成目的,別說對方是仙,就是鬼、是魔,又如何?人一輩子總得有一次,開了個頭,以后做什么都沒有顧忌了?!边@話可能愈發惹惱他了,從背后看上去兩肩起伏得厲害。崖兒苦笑了下,他不知道有句話叫故作瀟灑,看他單純得可笑,就想戲弄他。于是從身后抱住他,將下巴抵在他肩上,換了個發膩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說,“你不必氣惱,如果要我報救命之恩,也可以人約黃昏后??上氵€小,過早做那事不好。等你長大吧,長大了便來找我,可好?” 結果這話徹底觸怒了他,他猛地格開她的手,憤然道:“你這算什么?難道今后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嗎?” 被怒斥后的崖兒有些懵,畢竟樅言從來沒有發過這樣的脾氣。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說錯話了,囁嚅著想去道歉,又覺得不好開口,猶豫了下,便兩兩沉默下來。 一路無話,到達瀛洲的時候打尖住店,隱約聽說東海方向有異象,也是收拾好行李不發一語,說走就走。 崖兒平時喜歡熱鬧,他悶葫蘆一樣,她原本還想哄哄他的,到后來自己也生起氣來。她自己的人生,好與不好都由自己負責,幾時輪到別人來cao心?感情這東西,適量時是種依托,一旦過量就變成負擔。她總在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這件事上她是占了便宜的,起碼那個人是神仙??稍跇貉匝劾锷裣梢彩悄腥?,長了和所有男人一樣的孽根,她不是為愛把自己交出去,就是自甘墮落。 隨便吧,墮落就墮落了?;氐酵跎嶂藓笕硕?,分散了注意力,她顧不上周全他的感受,但每每歌舞升平的間隙里,于那無人駐足的角落,還是會感受到他的目光,憂郁而又憤世嫉俗地向她射來。 不過對于她的回歸,那些準備好她三五年內不會回來的手下們還是很高興的。魑魅簡直要賴在她身上了,緊緊靠著她,一雙桃花眼肆無忌憚釋放萬種風情,“樓主果然神功蓋世,能令您親自出馬的事必定是大事,沒想到才花了四個月就辦完了。屬下本以為要見您,至少得等到明年開春呢?!?/br> 她笑著端起酒杯呡了一口,“在外漂泊,怎及在家里痛快。我這幾個月過得不舒坦,沒有一天不想著要回來?,F在好了,看見這王舍洲的景致,連月的乏累就消解了一半……這陣子樓里太平么?可發生什么怪事?” 搖著團扇的蘇畫說沒有,“就是上月城里來了個康居國的駝隊,帶了不少演雜耍的人。其中有幾個年輕的姑娘,會跳胡騰,也扮觀音,收了不少信徒。前幾天這四人隊里的一人死了,據說是駝隊首領的女兒,死狀蹊蹺,光剩個腦袋,找不見尸體。駝隊首領報了官府,也花錢請江湖各路人馬緝拿兇手,可惜一直沒有任何進展。昨天終于找上門來,求波月樓出手相幫,我看酬金豐厚就應下了,已經派明王出去查辦?!?/br> 崖兒點了點頭,以前波月閣接的都是生死買賣,傭金相當不菲?,F如今無端的殺戮已經不再承辦了,但江湖上的難解之事沒人能做到時,波月樓依舊當仁不讓。 “我剛回來,這些事暫不過問,請門主主持到底?!彼粗h處臺榭上高高踢腿的波斯舞女,一片柔艷的光下旋轉得陀螺一樣,澀然閉了閉眼睛,“江湖上呢?各大門派可有異動?” 蘇畫搖動團扇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略踟躕了下,才小心翼翼道:“江湖上又掀起了牟尼神璧的傳聞,據說神璧驚現煙雨洲。煙雨洲是岳少主夫人的娘家,不管這消息是真還是假,萬戶侯府,恐怕都要遭受當年長淵岳家同樣的打擊了?!?/br> 萬戶侯府……崖兒輕輕蹙了蹙眉,這個名字她聽過,遙遠的外家,如同在生命的另一端。當年她父母遭遇橫禍,就是因為她母親趕赴煙雨洲奔父喪,在回蒼梧城的途中,迎來了全武林的追殺。萬戶侯府現在由她母親的兄弟掌管,新一輪搶奪牟尼神璧的狂潮將至,無中生有,矛頭直指煙雨洲,正邪兩道趨之若鶩,這江湖又要不太平了。 一旁的樅言憂心忡忡盯緊了她,不知情的魑魅打趣:“聽說岳家的寶藏數量驚人,樓主,咱們要不要也湊個熱鬧……” 話沒說完,被樅言厲聲喝斷了,“花喬木,兩眼只有孔方兄,人和厲鬼有什么分別?那么多的俠客英雄傾巢而出,肆意搶奪毫無風度可言,你大約覺得法不責眾是場狂歡吧!波月樓早年劣跡斑斑,但現如今已經歸了正途,你卻在這里妖言惑眾,鼓動樓主與豺狼為伍,究竟是何居心?” 魑魅被他沒來由的怒斥罵傻了,新仇舊恨涌上來,一躍而起,拔劍就要較量。崖兒卻知道樅言的意思,他怕她一時沖動顧念骨rou親情,跑去為萬戶侯府出頭。其實他多慮了,她明白其中利害,怎么可能做出那種蠢事來。 她擺了擺手,“樅言是為大家好,武林正道最會粉飾太平,波月樓參與進去,將來所有的惡名都是咱們背。吃不著羊rou反惹一身sao,不值得?!摈西仍谒淖⒁曄鹿怨允掌鹆藙?,她這才一笑,抬袖打了個呵欠,“時候不早了,該上床歇著了……” 她起身走出觀指堂,余下眾人呆滯地看向更漏——亥時還沒到呢。 其實并不是真打算早睡,只是想隨意走走罷了。外面空氣清冽,站在樓外的露臺上看夜景,王舍洲的窮奢極欲一如往常。連綿十里的花燈從頭頂上方橫跨過去,幾乎布滿城池的每一片夜空。星月如何與霓虹爭輝?身處此地,平常人家夜里連燈都不用點,一推窗,便是滿目輝煌。 傾前身子,將兩臂擱在圍欄上。靡廢的輝煌倒映在眼底,她眺望著遠方,喃喃道:“神璧不可能在煙雨洲現身,這個消息不過是為了引出當年失蹤的孩子。想想我爹娘出事后,蒼梧城和萬戶侯府的反應,我有什么道理去管他們的死活?!?/br> 夜風颯颯,她身后的人應了一聲,“你恨他們吧?” 她嘲訕地扯了下唇角,“岳海潮和那六位長老最好別犯在我手里,否則我能叫他們求死不得。至于萬戶侯府,老侯爺死后易了家主,為明哲保身棄我母親于不顧。他們安穩了二十多年,現在風水輪流轉,讓他們也嘗嘗那種滋味,這才是天道?!?/br> “你不會去煙雨洲?” 她說是,“我不會上當?!?/br> “那就好?!彼L嘆一口氣,“現在你魚鱗圖在手,也平安回到了王舍洲,是我該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币股碌陌滓律倌昶届o地向她微笑,“我要繼續找我母親去了,即便她已經死了,我也要找到她的尸骨,像當初你尋找你父母一樣?!?/br> 第25章 緣分這東西就是這樣,有聚就會有散。沒有人能陪誰一輩子,哪怕是父母,或者夫妻。 有的緣分長一點,有的緣分短一點,但遇見過,終究是一段經歷。來時不要歡喜,去時也不要留戀。大道理誰都懂,崖兒也懂??墒钱斔娴囊邥r,她還是覺得難過和不舍。 然而不能勉強,他原本就不屬于這里。他在羅伽大池游走,到處尋找他的母親,意外間救了她,已經陪她耗費了那么長時間,再要強留他,崖兒也覺得過意不去。 她悵然嘆了口氣,慢慢點頭,“應該的,你要走,我也不虛留你,或許你母親正在哪里等著你……我不能像你一樣在水下生活,否則我應該陪你一起去的。這兩年多來你一直在我身邊,可是你要去完成你的心愿時,我卻半點也幫不上你?!?/br> 樅言聽后只是輕笑,“當初我救你,從來沒有想過要你回報。這兩年我在波月樓,吃你的住你的,你也不算一毛不拔,用不著覺得虧欠了我?!?/br> 就是這樣清如水的關系,明明牽絆很深,可又仿佛三言兩語就能說清。越是淡淡的,才越傷人。 崖兒心里發沉,兩年的相處,一走就全斷了。她晦然看了他一眼,“還會再回來么?” 樅言的笑容干凈而透明,這些年隨她出入紅塵,卻還是當初為她涉水采花時的模樣。 回不回來……很難有個準話。他心里是留戀的,同樣沒有了家人,靈魂深處的某些痛,只有她能明白。他隱隱覺得可能再也找不見母親了,畢竟失散了將近六十年。當時他還很幼小,不會說話,也不會化形。母子兩個從北向南遷徙,經過鼠白鯨的領地,遭受了一場八天八夜的圍追堵截。 適者生存的世界,總逃不開弱rou強食,水里也一樣。鼠白鯨個頭比龍王鯨小得多,但又jian猾又難纏,成群結隊圍攻大魚的架勢,大約和武林各道圍攻崖兒的父母是一樣的。那時他母親把他護在身下,橫跨了整個大池,鼠白鯨每天發起四五次的奇襲,最終目標都是幼鯨。玩笑式的獵殺,殺死一頭幼鯨后只吃舌頭和下巴,為了那一點點的甜頭,它們可以長途跋涉尾隨千里,韌性簡直可怕。最后他母親精疲力盡,母子被分隔開,他怕極了,閉著眼睛亡命逃竄,后來就再也沒見過他母親。 母親還在不在世,他不知道。幾十年里他游過了最遠的湖海,翻遍每一架鯨落,那些腐敗的,被魚蝦吞食得面目全非的尸體懸浮在水里,rou屑蕩漾如同海藻。很多已經無法辨認,連他自己都弄不清,那里面究竟有沒有他的母親。 只有不停尋找,在途中就有希望。也許他的一輩子要在尋找中度過,所以還會不會回來,他也說不清。 他模棱兩可地回答:“如果有緣的話,以后還會見面的?;蛘邔砟銢Q定尋找孤山鮫宮,我可以為你護航?!?/br> 他這么說,崖兒鼻子驀地一酸,“你……是不是因為生我的氣,才決定回去的?” 他微微頓了下,還是搖頭,“我不會生你的氣,只是覺得你太執著,不懂得珍重你自己。以后別再這樣了,你經歷那么多的苦難,不是為了繼續在這個深淵里打滾。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離開波月樓,去過普通人的日子?!?/br> 過普通人的日子,她也想,可是真要做到何其難!只要牟尼神璧還在,她就逃不脫,還有往日的那些仇家,波月樓歸她了,蘭戰結下的梁子當然也歸她。只需要一個契機,身世的秘密被泄露,那么成為武林公敵指日可待。 她笑得有些凄慘,背靠著欄桿輕聲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找個世外隱居,只要有心人想找你,一樣可以把你挖出來。這世上,哪里能供我安居?我唯有日夜舉著刀,刀鋒向前斬盡浮屠,才有一線生機?!毖粤T如夢初醒似的,直愣愣望著他,“你要走,也好。將來如果還回來,波月樓就在這里,隨時歡迎你?!?/br> 她是想到了,怕紛爭再起時連累他吧!他反而猶豫了,“我走后,誰護你周全?” 可是留下他,對他來說未必是好事。崖兒這刻倒希望他快走,敷衍著:“以前沒有遇見你,我也活得好好的?,F在樓里弟子眾多,個個都是高手,就算那些武林人士尋釁,殺進波月樓也不是易事……”這種道別實在讓她討厭,她胡亂擺了兩下手,“你不用管我,人各有命,誰也救不得誰。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走的時候我就不去送你了,你自己多保重?!?/br> 她轉過身往露臺另一頭去,緋色的一席春衣,裙角被夜風吹得高高揚起。風勢微歇,層疊的裙裾如瓦上輕霜降落下來,繞過石做的望柱,踏上了長廊,漸漸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