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像有什么遺落了,一顆心不停下沉,沉進了地底。樅言在仲春的夜幕下站了很久,低頭思量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母親要找,那是生命本能的牽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月兒的安危呢,好像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滿腔赤子之心,不受任何世俗的浸yin,他只希望她平平安安活過耳順之年,不要等他某一天回來,看見她父母的墓旁多了個小小的墳塋。 不忍心相送,間關千里陪她來去,難道是為了最后道別么?早知如此,還不如不遇。 崖兒整夜輾轉,將近天亮才閉了會兒眼。再醒時天光已經大亮了,慌忙起身出門看,院里兩個婢女正蹲在花壇前澆水培土,魍魎和阿傍抱著胸,靠在抱柱旁說笑。 她怔怔站了會兒,披上罩衣下樓。兩位護法見了她便迎上來,她朝外望了眼,“少游,樅言走了么?” 魍魎遲疑了下說是,“屬下等送他登舟的,他說要回故鄉……樓主,他為什么忽然決定離開?是不是因為昨日魑魅的話……” 崖兒搖搖頭,既然走了,她也可以放下了。轉身重又上樓,邊走邊道:“他和我們不一樣,家鄉還有母親,等他回去奉養?!?/br> 逶迤的身影消失在門后,阿傍收回視線皺了皺眉,“難道是預見江湖又有腥風血雨么?樓主不愿說,我看事情倒分明得很。昨天花喬木提議去煙雨洲,他發了好大的脾氣,平時看這人不聲不響的,胸中自有乾坤。后來必定和樓主詳談過,話不投機不歡而散,所以一個人獨善其身去了?!?/br> 魍魎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乍聽很有道理,轉念一想又不對,“樓主明明不同意去煙雨洲,何來的話不投機?” 阿傍卡住了,“呃……” 魍魎嘁了一聲,“你這種人啊,要是敢上臺說書,肯定被人咂得滿頭臭雞蛋。不通懂么?倒不如說他情場失意,黯然離去,我看還靠譜些?!?/br> 阿傍哈哈一笑,“你滿腦子情不情的,是被花喬木灌足了迷魂湯吧!他那樣子,至多十七八歲,毛都沒長全,樓主能看上他?” 魍魎聳聳肩,“所以失意,走了?!?/br> 這么說來還真是令人惆悵。少年的愛慕多純凈,過來人深有體會??上煜屡佣紣鄣?,唯獨樓主這樣的女子難以駕馭。你看她艷若桃李,明明萬里挑一,你卻只能管好你的眼睛和腦子,臣服于她,聽命于她。美麗的面孔和堅韌的心性原來可以共存,愈是美麗愈有毒。那些栽在她手上的各路豪杰,要是再活一回,恐怕也能明白這個道理了吧! 這廂兩人正為莫須有的失戀唏噓到傷筋動骨,大門外明王引著一位錦衣公子進來。魍魎和阿傍對視一眼,不動聲色攔住了來人的去路,“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是王舍人吧?” 明王看看來人臉上的面具,啞然失笑。 “這位是熱海盧公子,來波月樓拜會樓主?!?/br> 盧照夜,熱海上來的公子?就是那個建起無數亭臺,一擲千金夜宴十六洲的人物? 阿傍拿眼詢問明王,來歷是否可靠,明王點了點頭。錦衣公子的隨從也是錦衣隨從,一派輕裘黑甲的打扮,為首的遞上名刺,拱手道:“煩請代為通傳?!?/br> 魍魎接過來看了眼,名牌倒像那么回事,但波月樓和熱海向來沒什么往來,也不知這位登門究竟是什么目的。于是拱手回了一禮,“樓主見不見客尚不得而知,還請稍待?!?/br> 戴著面具的人輕輕頷首,雖看不見面目,但那舉手投足間從容的氣派,也讓人覺得不俗。 魑魅撩起袍裾上樓,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雕花門,停在廊下壓聲回稟外面情形。里間的人沉吟了片刻,“盧照夜?他來干什么……”轉而吩咐,“帶到品藻亭去吧,好生款待,我隨后就來?!?/br> 魍魎領命去了,崖兒換了身衣裳,拿煙紗障了面,才姍姍穿過天橋,往待客的地方去。 以前這位熱海公子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崖兒夜夜坐在高樓上蹭他家的歌舞看,雖沒打過交道,但在她這里起碼混了個耳熟。江湖上行走的人,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今天的突然造訪,恐怕來者不善。 她心里懷著三分戒備,從臨水的長廊上緩緩走過。品藻亭的四面帷幔低垂,鮫紗輕如云,隱約透出一個身影,穿輕羅袍子,戴珠璣冠。朱紅的組纓映襯出白皙的耳廓,不見江湖人的匪氣和愚頑,反倒有種末世王孫的金貴做派。 只可惜,白銀的面具把整張臉遮得紋絲不露。她提裙入亭的時候,他轉過頭來,面具平板得如同一張白紙上劃了兩刀,僅僅雕刻出眼睛的形狀,乍看之下枯寂驚人。 見主人現身,他站起來相迎。崖兒拱了拱手,“貴客到訪,怠慢了。盧公子不必客氣,請坐?!?/br> 這錦衣公子的聲線清雅,回了一禮道:“貿然拜會,還請樓主恕我造次。早就聽說樓主大名,上月便想登門叨擾,無奈樓主外出,未能成行。昨日得知樓主返城了,今日匆匆前來,來前也未派人投拜帖,樓主千萬海涵才好?!?/br> 崖兒說哪里,面紗外一雙含笑的眼,情真意切地恭維著:“熱海來的盧公子,云浮十六洲無人不知,我也是慕名已久。不過近來瑣事頗多,未來得及拜會公子?!卑抵袇s惙怙起來,她的行蹤想必他早就留意了,連她什么時候回來都一清二楚,看來是有備而來。 她彎彎的一雙眼,連眼角都滿含嫵媚。亦嗔亦怨地望住誰,即便你來我往諸多試探,也含情脈脈似的。這樣的女人最是惑人,誰又能將她的兇狠和這雙眼聯系起來?盧照夜復客套了兩句,便單刀直入道:“樓主大約很好奇,我今日為何會來拜訪吧?” 崖兒倚著引枕,調轉過視線,“愿聽公子指教?!?/br> “波月樓的消息一向靈通,不知樓主可聽說過牟尼神璧?”他的語速放得很慢,仔細留意著她的表情,一字一句道,“二十多年前,長淵少主與其妻攜神璧失蹤,這神璧最近在煙雨洲重又現身了,不知是否引發樓主的興趣?” 他說他的,崖兒卻將視線鎖定在了他頸間的紅線上。細細的一縷,比頭發絲略粗一些,中單的領褖有意做高,可那一線紅痕還是若有似無地,隨著他不經意的動作顯露出來。 怎樣的一種機緣,才能促成這傷痕?她托著腮,微微瞇著眼,“神璧的傳聞我聽說過,波月樓的前任主人當初也參與過此事,公子手眼通天,想必不需我多言。不過我本人對神璧倒沒什么興致,所以它在哪里現身,我并不關心。公子此番來,難道只是為了和我談論神璧?” 那張面具后的表情她看不見,但卻聽清了他的目的,“波月樓不是為人排憂解難么,在下想委托樓主,為我尋找神璧?!?/br> 崖兒笑起來,“公子富甲天下,難道也對那批寶藏有興趣?關于牟尼神璧的傳說,一向有鼻子有眼,可誰也沒有真正見過那批寶藏,甚至連寶藏的入口,都沒有人發現過。公子走了那么多地方,見多識廣,為什么會相信那種語焉不詳的傳聞?” 面具后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樓主誤會了,我并不為孤山寶藏。錢財于我乃身外之物,我要神璧另有他用,恕我暫且不便相告。只要樓主為我找到神璧,我愿以重金酬謝。樓主是聰明人,江湖風云際會,各路人馬皆蠢蠢欲動,恕我直言,波月樓并非名門正派,此刻置身事外,恐怕反而引人注目?!彼晕㈩D了頓,復又道,“人的立場,并不需要涇渭分明,你的心意或是你愿意呈現在別人眼前的,一切的一切,不過取決于一個態度罷了。依我愚見,樓主接下這筆買賣,有百利而無一害。這世上濁流太多,清流想獨善其身,只會成為眾矢之的。況且樓主不好奇么,當初岳刃余夫婦的悲劇,到底是誰一手促成的。你我做筆交易,只要樓主為我找到神璧,我愿出資百萬,另加幕后真兇的消息作為傭金,樓主以為如何?” 崖兒臉上神情漸漸趨于平淡,這人似乎篤定她對岳氏夫婦的死耿耿于懷,看來即便不確定神璧下落,至少也知道部分內情。與虎謀皮,真是個膽大的人呵!崖兒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玩味,“公子誠意相邀,卻藏頭露尾。波月樓從來不接來歷不明的生意,若是方便,還請公子摘下面具,咱們再作詳談,如何?” 第26章 熱海來的盧公子似乎很為難,花錢請人辦事,還要露真容,天下只有波月樓有這規矩。 崖兒呢,原本就不想接這個生意,他要是不答應,正好給了她推脫的借口。其實有種很奇怪的感應,不聽他說話,單看他坐在那里,會產生似曾相識的錯覺。仿佛有過這樣一個人,長久享受著溫軟的生活,舉手投足自帶流動的氣韻。曾經引發過她的驚艷,后來深深鑿進腦子里,偶然間蹦出來,依然引發一串栗栗的心悸。 有些怕,芒刺在背。其實知道不可能是那個人,但還是要求他摘了面具。面對鮮活的臉,總比不停猜測假面背后幾個鼻子幾只眼好。 見他為難,她故作不在意,消遣似的理了理廣袖,“我大概強人所難了,公子若覺得不便,可以不必勉強。只是樓中的規矩,從老閣主開始就沒有改變過。波月樓的前身公子也知道,刀口舔血賺點辛苦錢,誰也不會要錢不要命。委托波月樓辦事必須事主親來,且簽字畫押一樣都不能少。我們只收錢辦事,至于會引發什么后果,譬如將來有血債追討等,一概與波月樓無關?!币幻嬲f,一面倒了杯茶讓新羅婢送過去,“這是波月樓的血茶,市面上買不著的,公子試試?” 戴著面具終究連茶都不好飲,錦衣公子靜坐了片刻,還是抬起手解開了綁縛的絲帶。 崖兒捏著藍白琉璃荷葉盞,背靠四月的春光,望向這位出手闊綽的豪客。古怪得很,他的手竟不似他耳畔的皮膚,對比之下膚色略暗,也不及其他露在衣衫外的皮膚細膩。一位飽嘗榮華的富貴閑人,怎么會有一雙看上去多艱的手,實在叫人想不通。再看他的臉,徐徐展露出英挺的眉宇,和烏濃的眼眸,面具后是一個相貌不俗的男人,單以世人的眼光來看,算得上芝蘭玉樹。 緊繃的肩背終于放松下來,果然不是他。崖兒漾了漾杯里的茶,無甚波瀾地說:“百聞不如一見,盧公子令人見之忘俗?!?/br> 盧照夜輕笑,只說過獎了。端起茶盞看,盞里茶湯鮮紅,像兌了水的血。呡上一口,茶香混著微微一絲腥甜,在唇齒間回轉。他有些訝異,“血茶?不知有什么典故?” 垂簾下的美人一身紈綺緋衣,慵懶地撐頰而坐,渾身鮮有飾物,除了發間一支竹釵,便是腕上的珊瑚手串。那珠串紅得刺眼,襯得她的膚色白如春雪。隔著輕輕的煙紗,半張臉也似有欲說還羞之感,倒讓人對她的面貌愈發心向往起來。 她懂得享受春日的美好,清嘉的眉眼中有細膩的小情調。嗓音不見煙火,字字句句搖漾如線,告訴他:“波月樓后的若水之淵上有一片茶園,每年春季茶香彌漫山谷,血茶就產自那里。當年我師從弱水門,同樣年紀的女孩子有幾十人,可是后來人數慢慢變少,最后只余四人。那些女孩子死不見尸,究竟去了哪里……原來都被運到后山茶園當肥料了。公子現在喝的茶,就是從她們身上生根發芽的茶樹上采摘下來的。都是上好的女孩子,茶也是上好的茶,公子別見外,多飲兩杯吧?!?/br> 盧照夜眼神一晃,但轉瞬如常,又呷了一口細細品咂,“果然好茶。樓主不說,我還在揣測,說破之后便能品出女血的香來。波月樓真是個神秘的地方,似乎總有光怪陸離的傳奇。關于樓主的故事我也聽說了,很是佩服樓主的雷厲風行。不瞞你說,拜訪之前我一度以為樓主應當頗具男子的英氣,沒想到……”他報以歉意的微笑,“果真人不可貌相,是我迂淺了?!?/br> 聽說了茶的來歷,還能喝得如此淡定,看來確實見過大場面。崖兒輕笑,“我的傳聞,無非是那幾句罷了。江湖上沒有新鮮事,各門各派里取而代之的爭奪每天都在發生,終究誰也不愿長久屈居于人下?!?/br> 盧照夜附和了兩句,復望著她的眼睛道:“盧某已經遵循規矩,以真面目相見了,樓主是否也當一現金面,以表誠意呢?” 結果那雙眼睛里的笑意更盛了,“公子可能有所誤解,規矩向來是為客人定的,可不是用來約束自己的。你出錢我辦事,公子認的是波月樓,不是我個人,所以我摘不摘面紗,都不重要?!?/br> 果然是女子,狡黠的小聰明從來不加掩飾。他一笑,笑容里有甘拜下風的無奈,也不計較,擺手說罷了,“那你我就來好好議一議牟尼神璧的事?!?/br> 崖兒道:“沒什么好議的,公子想要神璧,波月樓盡全力為公子找到便是了。辦事之前先立契約,事成之后向公子討要傭金,如果不成則分文不取?!?/br> 靜靜傾聽的錦衣公子卻搖頭,“契約不能這么立,早年間波月樓接的都是人命交易,不管成與不成,托付本身已經是一場賭注。身家性命都壓在波月樓,若樓主臨時改了主意,消息大白于天下時,事主身敗名裂同誰去喊冤?契約對波月樓應當也起約束,這樣雙方才能放心合作,不生嫌隙?!?/br> 生意人的算盤就是打得精,崖兒脆聲發笑,“公子別忘了,是公子自己找上門來的。既然登門,就應當信得過波月樓,波月樓雖然不是什么名門正派,但江湖道義還是講的。公子若是放心,就請立下字據;若是不放心,只管自便,今日來訪我絕不向外人提起?!?/br> 所以這女樓主還是不好相與的,談起交易來毫厘不讓,倒也難得。最終盧照夜還是退了一步,“我信不過波月樓,但我信得過樓主。立定字據后先差人送三成訂金來,余下的就托付樓主了,請務必為在下找到神璧,千萬千萬?!?/br> 崖兒道好,當場令明王草擬。雙方都鈐印后盧照夜拱手道別,崖兒命人相送,自己依舊坐在簾幔下,摘了煙紗慢慢品茶。 蘇畫搖扇而來,進了品藻亭垂眼看桌上字據,“這熱海公子想找牟尼神璧?” 崖兒點了點頭,“江湖上誰不想找到神璧?偽君子羞于啟齒,于是掩人耳目親自出馬。只有這位盧公子是真小人,寧愿花錢托付波月樓?!?/br> 蘇畫不解,“你不是不想參與的么,為什么又接下來了?” “因為酬金豐厚?!彼f著,有些解嘲地發笑。最要緊的是,他知道二十二年前那起慘案的始作俑者是誰。那些沾染過她父母鮮血的雙手,清洗過后又能若無其事地舞刀弄劍了。蝦兵蟹將固然可恨,發號施令者更可殺。她必須找到這個人,親手結果了他,才能告慰父母在天之靈。 人人想要牟尼神璧,沒有人懼怕它可能帶來的災難。擁有的人日夜如坐針氈,夠不著的人卻搶得頭破血流,世上的事實在可笑。 蘇畫伸出兩根蔥段似的手指,將那契約闔了起來,“你不必親自去,我替你跑一趟煙雨洲吧?!?/br> 崖兒唔了聲,“師父已經兩年沒有行走江湖了?!?/br> 亭畔的一株垂楊正綠,纖長的柳條隨風款擺著,每每探進亭下來。蘇畫摘了兩片葉,拿在手里盤弄,“歇得太久,手腳都快生銹了,這次就算我重出江湖吧?!币荒_踩在欄桿上,踅身在亭臺邊緣坐下,孔雀羅裙如張開的折扇,輕俏拂動她的塵香履。她將兩片葉子對闔起來,悠悠吹起她家鄉的清商曲。春色灑滿半邊臉頰,耳上滿綠的水滴墜子被光穿透,在脖頸間投下了淚一樣的光點。 悠哉的時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心無塵埃地閑坐了。蘇畫吹葉子歌吹得高興,崖兒踢了鞋起身相和。高抬的手臂婉轉的眼眸,如今她跳軟舞跳得比蘇畫還好,旋轉百圈不在話下。轉完之后依舊身輕如燕,一步一步足點蓮花,紋絲不亂。 讓新羅婢拿酒來,好舞當然要配好酒。兩個人坐在春光里暢飲,蘇畫道:“神璧的行藏未必真的能找到,現在江湖人士一窩蜂往煙雨洲擠,就像當年傾巢追殺岳刃余夫婦一樣。你應下了盧照夜,萬一找不到,又如何向他交代?” 崖兒瞇著眼看枝頂的兩只黃鸝,喃喃道:“牟尼神璧不是神兵譜上的武器嗎,可是有誰真正見過它?屆時還不是你說它是它就是!我應下那位熱海公子,自有我的用意。江湖各派虎視眈眈,就像盧照夜說的,你獨善其身,最終會成為眾矢之的。二十多年前的長淵岳氏父子,曾經那么好的名聲,還不是說抹黑就抹黑了。既然盧照夜那么想要牟尼神璧,那就讓他成為下一個武林公敵吧?!彼淅湟恍?,“反正打神璧主意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br> 蘇畫沉默下來,慢慢點頭。崖兒看了她一眼,如同當年蘭戰交代執行任務的她一樣,和聲細語道:“師父此去辛苦,千里之遙,一時半會兒且回不來。到了煙雨洲先按兵不動,我知道當初的五大門派又結了盟,倘或他們踏平了萬戶侯府,到那時候咱們再趁亂摻一腳。不管找沒找見神璧,即刻回來,我派生死門的人和你同行,助你一臂之力?!?/br> 蘇畫站起身道是,眼前的女子,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又臟又啞的孩子了。她心思之深,不比蘭戰遜色。蘭戰掌權時誰也信不過,她何嘗不是這樣? 入了夜的波月樓,如常的歌舞升平。 兩個穿著短衣,咬著短刀的舞姬在臺上跳劍器舞,柔媚的面孔卻帶著一身狂放的舞姿,一張一弛間,刀在脖頸腰腹間穿梭。兩具柔軟的身體,不管如何扳轉都像一個圓,臺下看客云集,陣陣聲浪里銅錢滿堂飛舞。絕色的男人和女人托著酒菜含笑穿行,間或引發一段嬌嗔,惹毛時也有雷霆震怒,抽出刀劍便砍。然后在嘈雜的勸解里各退一步,和氣生財,這就是波月樓的夜景。 崖兒喜歡這種熱鬧,至少在熱鬧里,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她叼著長長的魚干,像老者叼著煙桿,面紗半撩起來搭在魚干上,坐在角落聽南北消息。 人多,就像當初夷水邊的酒館一樣,匯聚了各洲最新的傳聞??稻玉勱牭哪羌缸?,官府到現在還沒有頭緒,一個腦袋后面綴著紅穗的紅狄漢子眉飛色舞描述:“康居人死無全尸不能下葬,剩下的那部分必須每晚搬出去曬月亮。他們信月神,據說這樣能夠通報月神,使靈魂得到皈依。所以近來那個康居首領連駝隊都不管了,天天日落把腦袋捧出來,按在柱子上吸收月華。我原本想去看看有沒有表演,結果撞個正著,差點沒嚇死我?!?/br> 大家爆發出一陣笑:“就你這膽子,還敢上駝隊摸姑娘大腿?” 紅狄漢子洋洋自得,“不瞞你們說,死了的那個我也摸過?!?/br> 聽客發出下流又粗魯的調侃:“滋味如何?” “活著的時候自然滿手鮮滑,康居女人生得漂亮極了,單看那張臉,老子下頭就直打招呼?,F在死了,光溜溜一個死人頭立在那里,瞅一眼心里七上八下?!?/br> 于是從一樁慘案發展出了各色葷味笑話,紅狄漢子還在嚼舌,卻聽見鄰桌背向而坐的年輕人不屑地哼了聲。 這一哼,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紅狄漢子拍桌,“這位兄弟,看來有話要說?” 戴著綸巾的年輕人慢吞吞喝了一口酒,并不回頭,一副世外高人模樣,“真正的美人,你見過么?別把略有姿色的夸上天,這樣顯得沒見過市面。我就見過一絕色美人,這美人生得妖俏,還有好手段,不光把凡人弄得五迷六道,連瑯嬛洞天的紫府君都著了她的道……” 角落里的崖兒微怔了怔,抬眼看過去。只見那年輕人楚楚的衣冠下露出一截狐貍尾巴,于春凳的幽暗處搖動著。尾巴尖上斷痕分明,即便已經痊愈了,還是讓她一眼認了出來。 第27章 居然是他?崖兒瞇著眼睛笑起來,真是冤家路窄,當初半夜扒她窗戶的家伙,兜了一大圈竟又送到她面前來了。痛揍之后被斬掉了一截尾巴,還是沒讓他長記性。他打算把這段灰溜溜的人生際遇當成功績來傳唱么?大概忘了當時尾巴流了多少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痛了,說起美人來,那股沒來由的驕傲,仿佛美人是他家的。 不過紫府君著了道的消息連他都知道了,想必已經東窗事發。她有些心驚,沉住氣繼續聽他吹牛,當然這種故事里勢必要增添一點個人色彩的,狐后生搖頭擺尾,喟然長嘆:“美人都住到我家里去了,原本應當是一段好姻緣??上Э上?,可惜我府里還有幾房小妾,美人見我不得專一,黯然離去,后來就上了蓬山……你們知道蓬山么?方丈洲的腹地,上面住了一大幫修行的弟子。每回到劍仙選拔的日子,漫天烏泱泱全是御劍的白袍子,嗖嗖從頭頂上飛過去,比射出去的箭還快……” 生州之外的九州,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陌生的。兩州之間雖然也有往來,但走動的基本都是客商和少數修行的精怪。云浮很少有人會去方丈洲,因為實在是太遠了,跋山涉水多少寒暑,一來一往幾乎耗去半條命。何況那未知的地界上人妖混雜,處處充滿陷阱。普通人,即便是有武藝傍身,也應付不了那些理解之外的危機。 大家聽他侃侃而談,連兩個酷愛打岔的混混都安靜下來。神仙的世界他們難以捉摸,但對仙山上的人充滿好奇。 “看守天書的紫府君?神仙也能動凡心?” 狐后生在這里可算是大半個內行了,他摸著鼻子嘿嘿了兩聲,“神仙不是男人么?你們連母豬都能當絕色,人家見了真絕色動動凡心,礙著你們半根腿毛嗎?” 神仙的艷聞,說起來就帶著禁忌色彩,越禁忌越叫人心潮澎湃。反正不管對“絕色”的評估精不精準,聽客在乎的是故事本身。于是一幫人又吆五喝六:“就說睡了沒有。前兩天好大的雷啊,不會是紫府君渡劫吧?” 狐后生被眾人包圍,十分享受眾星拱月的快感。狐貍最愛出風頭,但臉上的表情高高在上,仿佛永遠不會和這幫惡俗的凡人同流合污。他拖著長音:“這個嘛……” 忽然一顆花生咚地一聲砸在他額頭上,狐后生吃痛大叫:“誰下黑手?”左顧右盼在人群中尋找。 結果蕓蕓眾生中發現了身穿金縷裙的姑娘,姑娘云髻高綰,耳中明珰璀璨。飛揚的柳眉和挑尾的媚眼,一擊便擊中了他的心臟。 狐后生頓時口干舌燥,起身向她走去,“小娘兒,是你打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