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武定侯郭勛,禮部右侍郎霍韜,禮部尚書張孚敬。 每一個都貪墨許多,可就是不肯松手。 每個人不松手的理由,也非常簡單——他們并不認為其他人都吐干凈了,也并不認為皇上會殺了自己。 郭勛,明初開國勛臣武定侯郭英六世孫——正德三年繼武定侯爵位,曾平新疆哈密之亂,平甘肅與大同兵變。 他戰功累累,如今督京城禁軍,聲赫位高,向來不把誰放在眼里。 雖然當今的皇上決絕果斷,生殺予奪眼都不眨,可這些事情在這個五十四歲的老頭眼里,完全是小孩子過家家般的胡來。 也正應如此,虞璁吩咐下去的思想報告,他一篇都沒有教過。 古往今來,幾乎每一代年輕人,無論能力或者手腕如何突出,都會被老一輩的人看輕甚至無視。 哪怕他是個年輕的帝王,就憑年輕二字,便可以讓這老將對他的種種抱負和言論,都只回應一聲嗤笑。 霍韜,大禮議事件中僅次于張孚敬的核心人物,不僅力助皇上逐出楊廷和,還接連三次拒絕賜下的官爵名位,以表示自己的清白,美其名曰為捍衛禮議之事的正統。 至于這張孚敬,在百姓面前好事做盡,可就真不必說了。 他們三人在見過了皇上種種手腕,甚至親眼目睹了萬采的血濺三尺之后,也可能只動搖了那么一瞬間。 因為殺這一字,對于他們而言,完全不算是什么威脅。 他們三人,幾乎都是朝中民間的眾心所向,除了張孚敬風評略差之外,其他二人幾乎把名頭和清譽掙了個干凈—— 如郭勛這般的老武將,出生入死多年,怎么可能把這種小威脅放心里? 虞璁知道,這三個人互相抱團,哪怕桂萼現在已經完全脫離了小團體,張孚敬和郭勛平日里也商業互捧,聯手打壓多位官員,還又開始琢磨著一起參王守仁一本。 如果今日不立規矩,往后恐怕……會越來越難。 皇上見那三人徐徐走進殿來,沒有吩咐黃公公賜座,而是坐在紗簾之后,一聲不吭。 郭勛不以為意的看了眼那紗簾里黃豆芽般的小身子骨,敷衍的行了個禮,道:“見過陛下?!?/br> 另外兩人也忙行禮問安,便略有些拘束的站在這里。 由于紗簾的皺褶欺負,皇上的面容被模糊了許多,也無法讓他們看清神色和情緒。 虞璁略坐直了身子,輕咳一聲,端出旁日的輕松語氣來,問道:“近日這冥思庫的事情,諸位可曾聽說了?” 郭勛心里一煩,心想皇上果然是鬧這一出。 這么多官員都給了銀子了,你還嫌不夠么?大半夜的找老子就為了這點破事? 張孚敬瞥了眼神情已經開始不耐煩的郭勛,又思索了片刻,確認自己把臟獲都藏好了,才應道:“回稟陛下,此乃一大好事啊?!?/br> “說來也略有意思?!庇蓁α似饋?,完全是一副閑話家常的語氣:“這冥思庫里,可塞了不少奇怪的東西?!?/br> “有只白鹿,有對玉鴛鴦,還有不少翡翠瑪瑙雕的水果?!?/br> 郭勛沒耐心聽這個毛小子莫名其妙的說這些話,只作揖道:“陛下,若無要事,勞老臣先行告退?!?/br> 虞璁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語氣卻依舊輕松淡定:“武定侯走之前,不如看看這個?” 陸炳徑自從一旁走來在地上扔了三樣東西。 郭勛在看清那些東西的一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張孚敬好奇的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布老虎,一個綴著明珠的貼身繡囊,還有一只像是給老年人穿的鞋子。 下一秒,還沒等皇上再度開口,郭勛猛地俯下身來,將那三樣全部攥在手中,狠厲道:“陸炳!你竟然私闖我的宅??!” 他越想越不對勁,等終于反應過來的時候,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這布老虎,是自己的小女兒平日玩耍、睡覺時必須抱著的玩物,幾乎整日都不離手。 這繡囊,可從來都藏在自己美妾的小衣腰側,何況那小妾從來都不出二門,只在自己的宅院里繡花唱歌! 還有這只鞋子!這鞋子,可分明是自己老母親常穿著的那一雙中的,又是如何帶到這里來的?! 自己奴仆如云,看守嚴密的侯府,居然如此的不堪一擊! “武定侯別急著走啊?!庇蓁疁厝嵝Φ溃骸澳闳羰亲吡?,小女兒可沒人接回家了?!?/br> 郭勛這一刻只覺得五雷轟頂,猛地就跪了下來,壓抑著怒氣高聲道:“陛下!勞請不要難為老臣的幼女,她只有三歲??!” 他一時間又驚又氣,剛才還虛裝出來的幾分淡定,此刻都已經蕩然無存了。 都這個時候了,腰還挺這么直呢。 你所帶領的禁衛軍,早就被我分的只剩下五千人了,其他的兵權都在別人手里。 就靠從前的文治武功,還倔強的不肯低頭? “哦?”虞璁如同看戲一般,不緊不慢道:“近日陸大人可以取走這些,明日自然也可以取走她們的性命?!?/br> “朕難為,與不難為,又如何?” “你!”郭勛猛地站了起來,竟然發狠道:“堂堂一國之君,竟然拿人妻女相脅,當真下作!” 下一秒,龍椅之后的屏風里,突然傳出小女孩的哭聲來。 這聲音,分明就是他的月月! 女兒的聲音一冒出來,郭勛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如何逾矩的事情。 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緊咬著嘴唇,便跪了下來。 “陛下——” “還把我當成國君呢?”虞璁噙著笑打斷道:“郭太師不是從來,都只當朕是個黃口小兒么?” 女兒的哭聲刺耳又帶著幾分掙扎,讓郭勛所有的心理防線都開始一寸寸的崩潰:“不——陛下——” “陛下?”虞璁示意鶴奴把那還在鬧騰的小女孩抱出來,只從容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郭勛跪的五體投地,哪怕意識到女兒與自己只有一簾之隔,也不敢造次。 “臣知罪,”他的額頭緊抵著冰冷的地磚,寒聲道:“陛下,乃一朝天子?!?/br> “那也就是說,這整個天下,都是朕的?”虞璁輕笑著,聲音仿佛帶著催眠的魔力:“你家四世同堂,幾十個人口的命,也都是朕的?” “是的,陛下?!惫鶆滓е赖溃骸耙磺凶用穸际悄母綄?,您才是這江山的主人?!?/br> 虞璁如同馴狗一般,將他的驕傲與執念一寸寸的折斷,任由那乳娘的小女兒在簾側哭鬧不休,只起身穿過紗簾,站在了郭勛的面前。 他再度開口時,聲音極輕:“你家三個兒子,四個女兒,還有幾個小孫子,無論聯姻任官,也從來都是朕隨意委派,是么?” 郭勛跋扈囂張了兩朝,在這一刻,突然感覺得到前所未有的絕望。 錦衣衛便如同無形的網絡一般,將整個京城都扣的嚴絲合縫,就連螞蟻想要爬出去,都得經過他們的耳目。 自己哪怕身任太師太傅,是權赫一時的老臣,全家老小的命,也從來都在這個皇帝的身上。 他隱約的能夠感覺到,皇帝的靴子緩緩地抬了起來,不偏不倚地踩在了他的頭上。 可是自己所有的命脈,都早已被攥在了他的手中。 哪怕隨意牽動,也會讓人痛的倒吸一口涼氣。 從前熾烈而剛硬的一根傲骨,正在無聲的被折碎成齏粉。 虞璁見他如狗一般趴伏在地上,任由自己踩著腦袋,心里終于松了一口氣。 不熬出他的奴骨,就沒法駕馭這樣的烈犬。 郭勛便是這帝國嚼了幾十年后吐出來的甘蔗渣,如今人老不中用,又空有勛績無實權,若還不能低頭臣服,那自己更無法讓其他的武將都心甘情愿的低頭。 封建君主專制的真諦,就是要讓所有的人都明白這么一個簡單的道理。 朕,即天下。 虞璁扭頭一瞥,見著了旁邊面無人色的張孚敬和霍韜,只勾起笑容道:“這冥思庫里,還有不少旁的東西呢?!?/br> 陸炳聽到此話,只沉默著走上前來,給張孚敬遞了一盞茶杯,給霍韜遞了一紙文書。 兩人見到此物,都一瞬間臉色大變。 這茶杯里的味道,張孚敬一聞,就知道是自己和密黨私談時才會泡的廬山云霧。 這文書,是霍韜寫給家鄉發小,囑咐他隱瞞好田產金銀的密信。 皇帝他當真是——對一切都清清楚楚,見自己如此作為,也完全如觀猴戲一般! 張孚敬清楚,他這些日子里都在謀算著什么。 前段時間里,要不是家仆抓到一只受傷的鴿子,斬獲了桂萼那邊的密信,許多事情自己都將一無所知。 桂萼如今已經背叛了自己,蓄力著想要一家獨大,如何不巴結著皇上—— 就連那一條鞭法,也是他當初和自己私下想的,如今竟然悉數統統據為己有! 他和門客密友們在府邸中談論的,無非是如何嫁禍,如何使些陰毒的法子,讓這老不死的最好一頭栽死在河里,永遠都不要再上來。 可這茶杯中的水漬,明明就是昨晚新泡的一壺所留下的。 難道說,自己和同黨們的所有言論,也全部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 霍韜拿著那紙文書,連嘴唇都開始哆嗦起來。 他這個人,其實與前二者都截然不同。 那些田產金銀,都是同省的權貴為了巴結他,強行送去的。 如今跟燙手山芋一般,完全讓人無法處置。 他這輩子最在乎的,就是個面子。 當年自己在嘉靖七年時蓄意上位,跟著張孚敬他們禮議對抗舊臣,就是為了能得皇上青眼。 后來皇上果真對自己高看一眼,有意給個位子,也再三推辭,甘居人后。 其實他要的,就是這滿朝人對自己的敬重和看中,就是要既博得聲譽,事后又能贏得應有的東西——不然,自己也不可能一路做到禮部右侍郎。 可是皇上——皇上他是如何得到這封文書的? 這可是自己派最親眷的手下特意過去送信的,如今陸大人遞到自己手上的這一封,還只是謄抄的偽版。 如果皇上有意宣揚此事,自己當真會晚節不保,比死還難做! 虞璁慢條斯理地抬起腳,把靴子放回了地上。 “郭太師,記得拿好你老母親的鞋子,免得老人家走路不方便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