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看宗杭這表情,好像是真不知道這回事,易颯皺眉:“井袖這名字很普遍嗎?一連兩個按摩女,都叫井袖,還都是在柬埔寨的中國人?!?/br> “我讓龍宋幫我查過,丁磧在暹粒住過兩家酒店,第一次住你們家,包了那個井袖至少三天;第二次換了一家,叫過她的服務——一回生兩回熟,白天晚上地待在一起,你還覺得他們‘不認識’?” 宗杭嘴唇有點發干。 他忽然想起,被擾得睡不著覺的那個晚上,他打電話問前臺隔壁住的誰,前臺回復說:“是個單身男客,中國人,二十七歲,叫丁……字不認識?!?/br> 第二天,他就在露臺上結識了井袖。 所以,井袖的那個客人,就是丁磧? 他跟那個丁磧,只隔一堵墻,當了好幾天的鄰居? 宗杭不死心地喃喃:“但是明明今晚上,他們見面時,像不認識一樣……” 易颯說:“兩個人認識,見面打招呼不稀奇,但互相都裝不認識,你不覺得很不正常嗎?” 宗杭想起來了,那之后,領班忽然找來,打發他去沒人的廚房里削土豆。 是不是丁磧故意把他支開,好去跟井袖敘舊? 再然后,丁磧進了廚房,說不到兩句話就動了手。 他的妝,連易颯都騙過了,丁磧怎么識破的呢,是不是井袖說了什么? 易颯留心看他臉色,心里大致有數了:“你和那個老k,都死在丁磧手上,老k還把他的女人弄來放在身邊,我也是看不懂這行事邏輯?!?/br> 宗杭腦子里亂成了一團麻,說話也有點顛三倒四:“不是,這不賴老k,是我先認識井袖,但我不知道她跟丁磧的關系,老k也不知道,老k只是問我,有沒有什么認識的朋友能照顧我,我就……” 他忽然茫然。 曾經,為了安慰井袖,他信誓旦旦地跟她說“咱們是朋友,是一頭的”,然而易蕭說“她跟你不是一頭的,我跟你才是”…… 到底和誰能是一頭的?老話說“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他捧著心去換,怎么盡換來這些虛真虛假,云遮霧繞。 易颯壓低聲音:“這個井袖,還知道你什么秘密嗎?” 宗杭有點慶幸自己聽了易蕭的話,沒把太多事透露給井袖:“她不知道我是死了又活的,她只以為我是被素猜的人沉了湖,在湖底下被老k救了……” 易颯下意識問了句:“不是我救的嗎?” “你不是不讓我說嗎?” 易颯反應過來,心里挺受用的。 “但是她知道我能睡在水里,也見過我身體的異常狀況……” “她嘴嚴嗎?可靠嗎?” 宗杭心里沒底,不知道該怎么答。 易颯冷笑:“光這一條,夠你受的了,這個女人,你要是能處理,找機會看著辦,不然遲早壞事?!?/br> 她是沒殺過人,但是讓別人處理這個干掉那個,倒是信口就來。 接下來可說的也就不多了:k讓他試了菜、斗了鱷魚、提醒他保守秘密,因為三姓容不下像他們這樣的人,安排了偷渡,緊趕慢趕這次的開金湯,說是想過來查清楚身體異常的原因,然后花了錢讓他替工上船…… 他說:“上了船之后,她就再也沒出現,也沒跟我聯系過,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她,事情……就是這樣的?!?/br> *** 講完了,宗杭脊背上有點冒汗,但心里坦然。 自己的部分,他算是“知必言、言必盡”了。 易蕭的環節,他也盡量簡略了,只透露她是個女的、跟他一樣的情況,對三姓似乎頗為了解,安排了他上船前的一切。 如此而已。 他偷眼看易颯。 易颯正盯著手機看。 后半程聽下來,她只打了兩行字。 ——宗杭和我一樣。 ——k知道內情。 她也爆過黑血管,而且是定期的。 第一次出現這種異常是在十四歲,第二輪“女七試”之后不久。 *** 三姓有“女七試”、“男八考”,其實“七”、“八”指的不是考核項目的數量,而是年齡。 中國古代的陰陽論認為,女人以“七”為生命周期,而男人是“八”。 比如,女孩子七歲換牙,“二七而天葵至”,十四歲時生理成熟;而男孩子八歲換牙,“二八腎氣盛”,十六歲時有遺精,可以生子。 女子“四七”二十八歲時,身體到達鼎盛期,“五七”三十五開始,“面始焦,發始墮”;男人“四八”三十二歲時,“筋骨隆盛”,“五八”四十歲時,才開始“腎氣衰”。 這周期差異越到后來越大,女人“七七”四十九歲“天葵竭”,被認為是絕經的時間,開始逐漸喪失生育能力,而男人是“八八”六十四,兩者相差了十五歲之多。 當然,這指的是普遍情形,保養得當的,自當別論。 這套陰陽論其實談不上什么科學依據,卻在很長時間內影響了中國社會的婚戀構成:中國習慣“男大女小”的婚姻搭配,部分也源于這套理論,包括封建時代男人年過半百,仍理直氣壯娶妾生子。放到現代社會,很多少年夫妻,到中年之后,男人顯年輕,女人卻因cao勞過甚,站到一起如同差了十幾歲,也有人歸因于這套理論。 三姓算是老家族,代代延續,往上能追溯幾百幾千年,這套陰陽論也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七試八考”就是遵循男女的生命周期,分別在女子七歲,十四歲,男子八歲,十六歲時開考,并不是說女的考七項,男的考八項。 更有意思的是,三姓上下,濟濟數千口,找不到一樁姐弟戀,大概也是受這影響。 *** “女七試”第一輪,定種子選手;第二輪,定水鬼頭銜。 只要是三姓的成員,都算水葡萄,其它的,依能力的不同,依次叫水抖子、水八腿、水鬼。 水抖子,代指魚,魚游時,像在抖來抖去——這樣的人,可以在水下辦事跑腿。 水八腿,八條腿橫行,那是螃蟹——這樣的人,可以在水下干活,能獨當一面。 水鬼,更不用說了,物以稀為貴,這些年,一直維持著“三姓八水鬼”的格局。 作為“頭號”、“熱門”,易颯瘋狂想當水鬼。 這是三姓的內部結構決定的。 如同任何一個行業,賺錢的、生活富足的,只是金字塔頂端那一小撮,剩下大多數天資平平的丁、姜、易姓,也只不過是東奔西跑、內外cao持,在家族大事上蓄力出力,以期混口飯吃。 想往高處走,有兩條道。 一是走專業路線,從水葡萄開始,努力往抖子、八腿、水鬼邁進,不過這條道看祖宗賞飯,天生的,再勤補不了拙。 二是走輔助路線,進掌事班。 掌事之于水鬼,從某種程度上講,如同經紀人之于明星,水鬼只管提升專業素養就好,順便拿錢,其他大小瑣事、內外打點,一概不用分心,有掌事代勞。 含糊點說,也有點像蹺蹺板的兩頭,缺了對方都不行,但很難維持絕對平衡,難免磕絆,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不過,穩是掌事穩,因為水鬼時有更迭,你是,你兒子未必是,一旦老死或者橫死,光環和優待也就不在了。 掌事不同,靠人脈、關系、經營,結個兒女親家,拜個干兄干弟,盤根錯節,茍富貴,一起旺,反而底氣更足。 易九戈和易蕭死后,易颯也就是個普通的易姓小丫頭了,丁長盛沒能死磕著辦她,除了因為沒確鑿證據,還因為水鬼和掌事會上,大家的一致反對。 易云巧當時剛生了孩子,母性泛濫,再加上自己是易家人,說話時眼淚都下來了:“小丫頭這么點大,家里死得沒人了,你還非說她有問題,你好意思嗎?” 丁長盛據理力爭:“云巧,你是沒到現場,有一些人,我們到的時候還沒完全斷氣,皮開rou爛的,都沒個人形了,后來我們都是偷偷燒掉的——姜駿要不是車子翻了,被壓在里頭,陰差陽錯‘隔離’,估計也出事了。她這一身血,又是在十幾里外找到的,萬一也染上了呢?” 九幾年,中國大部分地方都還很干凈,哪怕是現在讓人談虎色變的艾滋病,當時也只是被稱作“洋人病”、“壞病”,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能從沿海及邊境城市突入內陸,大部分人對什么感染、病菌、潛伏期都沒什么概念。 丁海金當時還沒做心臟搭橋,說話中氣十足:“小孩子,免疫力那么弱,要感染早感染了,還能這么活蹦亂跳的?” 最后的結果是:先寄養著,定期給她查身體。 *** 寄養生活不好過,再沒有和顏悅色的叔叔阿姨來送桔子水罐頭了,沒新衣服穿,吃飯時掉飯粒子會被敲碗、罰站,她每天活得咬牙切齒,在床頭貼了張《新白娘子傳奇》里觀世音的貼紙,一天十幾拜,沒人時還會磕頭,因為電視里說了,心誠則靈。 她只一個念頭:讓我當水鬼!讓我當水鬼! 菩薩大概是聽見了。 “女七試”第一輪,她閃亮得灼了所有人的眼。 易云巧大喜,三姓八水鬼,易姓本來就出得少,丁、姜、易是“三三二”的構成,易蕭死了之后,變成“三三一”,易家只剩她一個女獨桿兒了,倍感孤獨。 于是對易颯重點培養。 易颯也不含糊,十四歲那年的第二輪女七試,以絕對優勢過了關。 但事情還沒完,水鬼和掌事會還要最后討論落槌。 這一討論,連著好幾天。 那一陣子,她焦急萬分,恨不得扒到小房間的門上聽消息。 出消息的前一天,照舊沒討論出個結果,易云巧出來時,她殷勤地送上一杯茶。 易云巧喝了一口潤喉,然后低聲憤憤:“丁長盛這個犟驢,多少年前的事了,還拿出來說!又扯什么一代只能出一個水鬼,什么年代了,就不興創新嗎?姜家之前,三姓也沒出過父子水鬼啊,就不興出個姐妹的?” 她以為沒指望了,臉色發白。 易云巧又安慰她:“不過你放心,現在缺的就是水鬼,那幫人不舍得放棄你的,再說了,姜孝廣一直關照你,畢竟你jiejie差點做了他兒媳婦……他們肯定站你這頭,你安心等著吧?!?/br> 說得輕巧,哪安心得了啊。 回到房間,易颯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兩天,她脾氣日見暴躁,以為是等結果太煎熬,沒怎么放在心上。 后半夜迷迷糊糊睡去,做了個夢。 夢里,她氣得嚼穿齦血,拿著鞭子往丁長盛身上狠抽:這王八蛋!就是不想讓她舒服! 抽著抽著,突然天昏地暗乾坤倒轉,丁長盛那一身鞭痕道道抬頭,都成了蠕動著的黑色活蟲,密密麻麻向她爬過來,她邁不開步子,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團團纏裹…… 好不容易醒過來,騰地坐起,汗流浹背,黑暗中喘了好久,這才抬手去抹額頭的汗。 抹到一半時,忽然僵住。 再然后,近乎瘋狂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臉、脖子、手臂…… 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 十幾歲的少女,肌膚正是水滑的時候,怎么可能像被曬干的黃土溝壑般凹凸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