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易颯說:“你先停一下,讓我想一想?!?/br> 她的指尖停在“編輯”的起始符上,腦子里快速串聯,有條暗線漸漸明晰。 她一開始就想錯了:她以為丁磧是丁長盛派來“觀察”她的,先入為主,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 但其實不是,丁磧來柬埔寨,根本另有目的,丁長盛三番兩次打她電話,顯然也知情。 在浮村時,這女人突然出現,不攻擊別人,單針對丁磧,丁磧又不惜殺人放火,要引這女人出來…… 心里明明門清,卻在她面前裝無辜受害一無所知,按說三姓之間還是有著表面友誼的,丁家出了麻煩,鬧到要出國抓人,她幫一把也未嘗不可啊。 為什么怕她知道? 易颯慢慢敲出幾個字—— k是誰? 過了很久,她才抬眸看宗杭:“你繼續?!?/br> *** 這繼續有點難以啟齒,宗杭索性豁出去了,硬著頭皮一口氣講完:“丁磧朝我們開槍,開很多槍,我們就……都死了?!?/br> 說完了,屋子里有點靜。 風吹進來,不大,窗簾角只掀起了一點,又耷拉回去。 易颯說:“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跟我說,你其實是個鬼?” 這也不賴她,想向人證明自己死了不難,死“過”才難,宗杭覺得還是往下說比較好,細節都在后面,細節飽滿了,一切就不那么荒誕了。 “我再次醒過來,是在一個月之后,躺在一家酒店盛滿了水的浴缸里,沒嗆水,也沒淹死,后來k跟我說,這叫‘坐水’?!?/br> 易颯臉色微變:“你能坐水?” 宗杭心念一動:事實勝于雄辯,為什么不證明給她看呢? “你現在就可以計時,十分鐘、二十分鐘,都行?!?/br> 他急急走進洗手間,塞上了洗臉盆的下水塞,然后放水,易颯終于半信半疑地過來時,水盆里已經滿了約莫2/3。 宗杭擰上水龍頭,沒有做什么“深吸一口氣”之類的準備,直接把頭埋進水里。 易颯看時間。 閉氣這種事因人而異,普通人一兩分鐘差不多了,即便經過訓練的,也就五六分鐘。 她在十分鐘的時候叫停,拍了拍他肩膀:“起來吧?!?/br> 這成績,已經好過很多三姓的子弟了,她確定他可以坐水。 宗杭抬頭,頭臉不斷往下滴水,易颯拽了條毛巾扔給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說你被打了好幾槍,那身上有疤嗎?” 宗杭訥訥:“疤也不明顯,但是你如果……仔細看,能看到一點淡紅色,像斑疹……” 他擦好了,掛好毛巾想往外走,但易颯站著不動,正擋住路,臉色很難看。 她說:“讓我看看?!?/br> 宗杭猶豫了一下,一只手抓住tshirt下擺,慢慢往上拉,然后低下頭,下巴壓住拉起的下擺,兩邊用胳膊夾緊,生怕露了點,不雅觀。 他別扭地指給她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br> 三處中彈,一處在乳間心窩,一處在肝臟,一處在胃,現在留存的顏色都很淺,淡得像被稀釋過度的銀紅。 易颯低下頭,湊近去看,宗杭只覺得她的呼吸拂在自己上腹間,耳根燙得要命,那一處的皮膚不自覺地縮顫了一下。 易颯說:“別動?!?/br> 她伸出食指,指腹摁向他肝臟處的那一枚。 宗杭看不到,但她看得清楚,那一處的皮膚受力凹下時,邊緣處現出許多細小的褶皺,像發散線,線的顏色要更深一個色階,撤手就消,不是仔細觀察,壓根看不出來。 易颯縮回手,指甲的邊緣輕輕撓過自己的掌心,頭一次覺得氣喘不上來。 她有點語無倫次,覺得必須要說點什么,用以掩飾自己的失常:“這就是子彈留下的疤嗎?一點都不像?!?/br> 宗杭也覺得不像,疤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一層結痂附著在柔軟平滑的皮膚表面——但他的這三處,沒有凹凸,不粗糙,跟周圍的皮膚壓根沒兩樣,乍看上去,像輕微的色素沉淀。 他說:“我以前看過一篇怪奇故事,國外的,講一個警察,抓劫匪的時候,被槍正打在心臟上,死了,他的父母很傷心?!?/br> “十多年以后,忽然有對年輕夫妻帶著一個小孩找上門,說是這個小孩,打會說話起,就堅持認為自己是那個警察,還一直鬧著要回家,那對夫妻沒辦法,就帶著他找來了?!?/br> “雙方見面之后,小孩跟那對老夫婦聊起警察小時候的事,說得一板一眼,分毫不差,而且,小孩的心臟部位,有個暗紅色的胎記,跟死去警察的中彈部位,幾乎重合?!?/br> “于是就有人說,這小孩,是那個警察死了之后投胎轉世的,前世的傷口,變成了今世的胎記?!?/br> 他低頭看自己的那幾處疤:“我也覺得,這不像彈疤,更像胎記?!?/br> 又小心翼翼看易颯:“我這個衣服,能放下來了嗎?” 易颯這才反應過來,側身給他讓路,語氣有些不自然:“你先過去坐著休息會吧,我洗把臉,船上又熱又潮的,都出汗了?!?/br> 宗杭趕緊出來,回頭看洗手間的門掩上,長長松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真幸運,易颯肯聽他說話,又通情達理,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也暫時接受了,沒有自以為是地罵他胡編亂造。 *** 易颯掬了幾捧水撲臉,然后抬頭看鏡子。 過了會,她伸手把左側的頭發撩到耳后,側了頭,看耳根下、很多柔軟碎發的那一處。 那樣胎記般的疤塊,她也有,顏色更淡,四個,比宗杭的更小些,又有頭發做遮掩,這么多年,沒別人知道。 三江源事件之后,作為所謂的“傳奇”、“出事的人里唯一一個活下來的”,易颯不止一次被丁長盛追問過,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她每次都怒氣沖沖:“我怎么知道?我當時三歲半,嚇也嚇死了,我能記得有東西掉在車頂,還有那只骷髏手,已經很不容易了好嗎?后來門被拉開,那東西在車里亂抓,還把錄音機摁響了,我尿褲子了,嚇暈死過去了!我從小就怕鬼,大家都知道!” 姜孝廣也旁敲側擊地問過一次。 她無限委屈:“姜叔叔,我三歲半!你能指望我記住什么?” 姜孝廣說:“也不能怪你丁叔有懷疑,當時,你父親那些人的尸體,都是在車隊附近發現的,唯獨你,一雙小短腿,居然能跑到十幾里外……” 她說:“我沒跑,肯定是那個‘人’抓著我跑的,我哪跑得動,我當時暈過去了!” 姜孝廣好脾氣地笑:“你別跟個暴躁雞似的,咱們找到你的時候,你身上都是血,連貼身的衣服上都有?!?/br> 她理直氣壯:“那個‘人’的,肯定是他的,從我脖子里流進去的,當然就把內衣上給染了!” 她對此一直深信不疑。 直到十幾歲時的一天晚上,忽然做了個夢。 夢見1996年冬天的西寧火車站,江河招待所里的桔子水罐頭,jiejie易蕭拿著粉撲往臉上撲粉,清寒的夜氣里飄著那首曲調悠揚的《上海灘》…… 然后車門猛地被拉開,那件她拿來藏住自己的黑色大棉襖掀飛出去,她的尖叫聲乍起即歇,因為那只骨爪從她的耳頸處插了進去…… 她被這噩夢驚醒,一身冷汗淋漓,爬起來去洗手間上了個廁所。 洗手時,忽然鬼使神差地、對著鏡子撩開一側的頭發。 她當然不至于去相信那個荒誕的噩夢,耳頸處被骨爪那樣插進去,人早死啦,她可好端端地活著呢。 對著那幾處淺淡的色塊疑惑了好久之后,她下了個結論:這是胎記,因為顏色太淺、位置太隱蔽了,所以連父親、或者jiejie,都從沒發現過。 …… *** 易颯伸出手,像剛才一樣,對著其中一個色塊摁下去。 又出現了,那種發散線般的細小褶皺。 她重新抓了抓頭發,讓那一處再次被覆蓋、不見天日,再然后,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打了個寒噤。 她是跟宗杭一樣嗎? 也許,丁長盛那些落在她背后的陰沉目光,從來都不是杞人憂天。 第44章 易颯長吁一口氣,若無其事出來。 宗杭真是個寶藏,問不過三句,就能挖出點東西來,而這一切,追根溯源,都起于不久前,她動的那么一點惻隱之心。 好人有好報這種事,她以前是不信的,現在忽然應驗,有點受寵若驚。 她坐到小沙發上,把記事本恢復:“你在酒店醒過來,就全好了?” 宗杭搖頭:“沒有,k說我情況不穩定,還找了人來照顧我……” 他忽然變了臉色,騰一下站起來:“糟了!井袖!” 連番出了這么多事,精神高度緊張,他居然把井袖給忘了。 他一顆心猛跳,說話都不利索了:“伊薩,我還有一個朋友,在船上,萬一丁磧去找她麻煩……” 宗杭下意識就想抬步往外走,又及時剎?。骸俺弥〈冞€沒被人發現,我能不能……去把她也帶來?” 易颯坐著不動,向他示意了一下床沿:“你先坐下?!?/br> “你剛說她叫什么?” “井袖,古井的井,長袖善舞的那個袖?!?/br> “這個井袖,是不是個妓……按摩女?” 宗杭又驚又喜:“你也知道她?” 他原本以為,自己跟易颯,差著十萬八千里,聊起來才發現,提這個人,她知道,再提那個,她還知道。 這心情,難以言喻中泛一點甜,像追星用了同款,自欺欺人地覺得絕非巧合,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和心有靈犀。 不過剛易颯用了一個“妓”字,她好像對井袖有點誤會。 宗杭想澄清一下:“井袖……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就是偶爾……會跟自己的客人談戀愛?!?/br> 易颯斜了他一眼:“是嗎,也跟丁磧談戀愛?” 宗杭嚇了一跳:“不不,她不認識丁磧,今天晚上,丁磧查房,還查過我那間呢,他們……不認識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