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一面裝作對你好,一面籌劃著置你于死地。 樂曲聲很響亮,他端了一杯酒飲下腹,低頭看了一眼偎坐在她身邊的拓拔宏。 他吩咐宦官,引太子過來。 過了一會,宦官拉著拓拔宏從另一邊過來了。 宏兒乖巧道:“父皇?!?/br> 拓拔泓充滿慈愛地說:“到父皇這邊來?!?/br> 他抱著宏兒,坐到膝蓋上,問:“你想吃點什么?父皇給你拿?” 宏兒說:“我不吃,我不餓?!?/br> 拓拔泓摸著他小腦袋,給他拿了一塊桂花點心。 馮憑又轉過頭來,看宏兒,說:“別讓他吃太多了,下午讀書,一邊吃了不少的點心?!?/br> 拓拔泓聽而不聞。 馮憑像是母獸盯著小獸似的,時不時轉過來看拓拔宏,似是很不當心拓拔泓抱著他。 她見宏兒嘴上沾了糕粉,從袖中取了帕子遞給拓拔泓:“給他擦擦?!?/br> 拓拔泓接過帕子,給宏兒擦嘴,完了又還給她。 繼續看歌舞。 拓拔泓抬頭目視前方,忽道:“你覺得朕退位怎么樣?” 他像是在對空氣說話,然而馮憑聽見了,知道他是在同自己說。 馮憑知道他是在試探,竟然也沒驚慌,也沒勸阻。她面色平靜,沒有任何意外,平淡道:“皇上要是想通了,也未嘗不可?!?/br> 這話就相當囂張了,連一點假意的挽留都沒有,更莫論尊重。他好歹也是皇帝,拓拔泓心像被扎了一刀,血淋淋的。 “朕還沒到四面楚歌的地步吧?!?/br> 他平靜的飲著酒,低聲和她做著這世間最殘酷的交談:“你就這么盼著朕退位?萬一朕不肯呢,你當如何?” 馮憑道:“此事在隨皇上,怎么做全憑皇上心意,我只順其自然罷了。該走的留不住,該留的跑不掉?!?/br> 拓拔泓道:“這話說的好?!?/br> 宏兒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感覺他們語氣怪怪的,卻聽不懂什么意思。 第118章 資格 “不管怎么樣, 你我是自己人?!?/br> “宏兒是朕親生的。朕若是退位坐太上皇,朕相信你能好好輔佐他。宏兒年紀尚幼, 若要登基即位,只能懇請太后再次垂簾聽政, 大小事情, 替他主持分擔?!?/br> 拓跋泓語氣平靜說:“而今除了太后, 朕也無人可再相信了?!?/br> 馮憑比他更平靜,說:“皇上說這干什么, 照顧宏兒是我分內的事, 就算皇上不說, 我也當盡力的?!?/br> 拓跋泓道:“太后這樣說, 朕便放心了?!?/br> 他將宏兒從膝上放下來,讓他回到馮憑身邊去。 馮憑抱著宏兒,繼續看歌舞。 酒到三巡時, 奏樂停了, 拓跋泓有話要說。 宦官站定提示了一聲,眾臣都停了箸,轉頭面向御案前。拓跋泓舉起了酒盞面向眾臣,眾人也都抬袖舉杯,望著他,恭敬等他說話。 滿殿朱紫華貴。 拓跋泓望著眾人,四下熟悉的面孔, 此刻卻感到分外的陌生。高高在上坐在人群中,他卻頭一次感到強烈的孤獨。被萬人所拋棄的感覺讓他心中酸澀, 一時失語。 然而半晌,還是回過神了。 他在人群中看到元子推,正在御案下首,離他不過兩丈的地方。拓跋泓忽然轉了笑,道:“皇叔,朕敬你一杯?!?/br> 他笑的很虛偽,沒人陪著笑,四下寂靜的鴉雀無聲,氣氛很尷尬。元子推端著酒站起來,低著頭不敢抬,捧盞的手幾乎有點哆嗦了。拓跋泓見了,竟親自走下御案來,替他扶穩了顫抖的雙手,笑容可掬道:“皇叔怎么如此緊張?!?/br> 馮憑目光看著他,眾臣也同時看過去,只見拓跋泓握著對元子推的手,誠懇笑說道:“朕敬你一杯酒,因你是宗室的老臣,于國、于家都有功,又一直忠心輔佐朕?!?/br> 元子推誠惶誠恐:“皇上言重了,臣分內之事?!睂⒕骑嬃?。 拓跋泓看了一眼眾臣,道:“朕近日在想一件事?!?/br> 重回了御案前,他面朝著諸臣,正色道:“我朝自高祖皇帝始,皇位皆是傳與兒子,沒有傳給叔伯兄弟的。歷代皇帝,往往因此而立太子。即位的太子,或者年幼,無法親政,權力旁落到外戚權臣手中,要么太子年長,羽翼太強,還未及即位,就與自己的父親發生齟齬,釀成父子相殘的慘事。朕每每思及此,便感十分心痛。先古堯傳位與舜,舜又傳位與禹,三位君主皆德才兼備,胸襟博大,治理天下,遂天下和樂,國泰民安。而今朕思慕古人,欲效仿先賢,禪讓皇位,傳位與賢能,諸位以為如何?” 他這話一出,猶如石頭投進了水潭中,又似水滴濺進了油鍋。 眾人一時議論紛紛,一殿大臣全炸了鍋。 拓跋泓繼續道:“京兆王是朕的皇叔,宗室中最年長,素有賢能聲望,能擔大任。朕欲傳位給皇叔,如何?” 馮憑坐在他身邊,臉色都變了。 她瞬間臉色變得很難看,仿佛啃了口泥一樣,只是強忍著情緒,繃著表情沒動。拓跋泓說話,眼睛的余光看到她神色。她繃的臉皮都僵緊了,他心里有種戲弄報復得逞的快感??吹剿龖嵟臉幼?,他心中的痛苦減輕了不少呢。他坦然面向眾臣:“朕心意已決,諸位愛卿以為呢? 京兆王第一個沖到御前來,忙不迭跪下:“皇上,臣絕不敢擔此重任,還請皇上收回此議,臣萬死不能受!” 拓跋泓說:“皇叔,何必太謙虛呢。朕是心甘情愿傳位與你的?!?/br> 京兆王頓首道:“此議不可!臣不贊成!” 眾臣也紛紛上前勸阻:“皇上不可!” 一時滿殿七嘴八舌,全在力勸拓跋泓收回提議,而拓跋泓,眼瞥見太后臉色變的像茅坑里泡過的石頭一樣,他心情甚好,幾乎有點興奮的發飄。 他坐在上方,不慌不忙,同眾臣玩起了游戲:“這怎么不可了?此事是朕深思熟慮,朕希望京兆王以及眾臣能接受朕的打算?!?/br> 有人慷慨激昂,大聲反對,理由自然十分充足,皇叔沒有繼位的資格,這是亂了套,這是胡來。拓跋泓笑吟吟聽著,跟對方你一言我一語的湊話兒,故意讓太后聽見,刻意想羞辱她。眾人正議論紛紛,馮憑面無表情,冷著臉從御案前站了起身,一手拽上莫名所以的宏兒,一個招呼也不打,轉身離去了。 眾臣一時噤了聲。 誰都看得出來,太后生氣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氣,這是連裝樣也不肯裝了。 拓跋泓聽見她離去的腳步聲,解氣的同時,心中也一陣索然無味,頓時失去了談話的興趣。他木著臉,聽著座下激烈的陳詞,卻是腦子停動,一個字也聽不進耳朵里了。 拓跋泓要傳位給元子推。朝臣們哪能不急,嚷的皇帝耳朵都要破了。 是夜,太華殿中。 拓跋泓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他心情的確太糟糕了,晚上沒有用膳,服了寒食散,獨自在榻上醉酒。 宦官進來通報,道:“太后來了?!?/br> 拓跋泓正渾渾噩噩,遲鈍道:“她來做什么?” “奴婢不知?!?/br> 拓拔泓道:“請太后進來吧?!?/br> 馮憑走進內殿,拓拔泓赤著腳,衣衫不整,靠在榻上。他露在外面的皮膚有種不正常的粉紅,似乎吹彈可破。馮憑站在榻前,看著他,目光冷漠。 拓拔泓仰頭看了她一眼,笑了:“太后所為何事?” 馮憑道:“你這皇帝可當得?!?/br> 她冷笑了一聲:“白天宮宴上,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拓拔泓收回目光,懶得看她:“朕知道?!?/br> 馮憑道:“所以你是打算禪讓,將皇位傳給元子推了?” 拓拔泓道:“朕確實這樣打算?!?/br> 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回視她:“怎么?太后有什么意見嗎?” 馮憑道:“我確實很有意見?!?/br> 拓拔泓道:“朕洗耳恭聽?!?/br> 馮憑道:“元子推是什么人?宗室疏屬,他有什么資格繼承皇位?” 拓拔泓道:“有沒有資格,由朕來決定。朕認為他姓拓拔,他有資格,否則誰有資格?” 他嘲諷道:“你嗎?” 他目光直視她,冷漠萬惡。她終于被激怒了,忽然伸出手,照著他臉扇了一耳光。只聽到“啪”的一聲脆響,拓拔泓臉上登時紅了五個手指印。他憤怒瞪著她,那一瞬間幾乎要暴躁了,然而很快,他臉上又再次挨了一巴掌。 還是痛快淋漓的一掌。 “你問我有沒有資格?” 她被這句激的勃然大怒:“我沒資格繼承你拓拔家的金山銀山,可我有資格問,有資格管!” 馮憑指著他痛罵道:“你這個不肖子!這一巴掌,我替你父親打你!這是你父親傳給你的江山,你若是不要,可以把它傳給你的兒子,或者當初就不要即這個皇位,把它讓給你的兄弟!誰許得你將它拱手讓人的!我在一天,就不允許你胡作非為!你現在給我收手?!?/br> 拓拔泓拽住她的手,沉聲道:“朕是皇帝,朕說了算!朕傳位給誰,輪得到你來插手嗎?” 馮憑用力撤回手,冷道:“你看我插不插得了手。你如此任意妄為,已經沒資格做你父親的繼承人了。你要是敢把社稷拱手讓人,我就以先帝的名義廢了你,懲罰你這個不孝子。你若真敢這樣做,就是在置我,置宏兒,置你自己于死地。你想跟我同歸于盡嗎?” 她轉身背對著他,冷笑一聲道:“皇上,別任性?!?/br> 手掌心痛的發麻,熱乎乎的血流充滿掌心,她忍著痛,輕輕蜷了手,極力克制著情緒,語重心長道:“你不是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也不是不知道群臣的反應。你知道這事不可能,你也不會這樣做。傳位給皇叔?除非是篡位,否則還沒有哪個皇帝敢做這樣的事?!?/br> 她眼睛瞥著他,道:“我知道你只是在故意激怒我,跟我賭氣。我不跟你計較??晌腋嬖V你,激怒我沒用。對你自己沒好處。你對我滿意也好,不滿意也罷,宏兒都是太子,都是你的兒子,是你唯一的繼承人。你犯不著跟他過不去?!?/br> “至于旁人?!?/br> 她頓了頓,道:“你也知道什么這意味著什么?!?/br> 拓拔泓冷嘲道:“滿口冠冕堂皇,別以為朕不知道你懷的是什么心思?!?/br> 馮憑轉身看著他:“你就當我是冠冕堂皇吧?!?/br> 她嚴厲道:“你若是怕我聽政,利用宏兒,我可以不垂簾,不聽政。我可以不做這個太后,讓你放心??珊陜菏悄銉鹤?,是你親封的太子,你這樣做,是要害他的性命。我是他祖母,你這做父親的不肖,我自然要護著他的?!?/br> 拓拔泓不想跟她多說,轉身蜷回榻上,啞聲道:“朕累了,朕要休息,太后請回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