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大梁好師兄徐步陽把溫水遞過去,溫言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羅敷喝了水,胸口還是一抽一抽的,平靜不下來。 “……誤會?我又不是沒讓他解釋過,他騙我這么久,難道還是我的問題?” 徐步陽頓時改口,苦口婆心道:“咱早就覺得他不靠譜,提醒你好多次,你都當成耳旁風?!?/br> 能放火燒了他師妹外祖母的房子,還見死不救,真夠狠心的! 羅敷咬著杯沿,用手帕蓋著眼睛道:“這種人我奉陪不起,還是盡早走了干凈?!?/br> 王放做了她最討厭的事,她這輩子都不能釋懷。她承受不了這樣的失望。 “阿秦?”清泠泠的聲音打破沉寂。 徐步陽一個箭掀開珠簾,愁眉苦臉:“令夫人你可算來了,那我就先撤了啊?!?/br> 羅敷邊哭邊指著他:“你不許給他們通風報信!小人!” 徐步陽哽了一下,“你往哪兒想呢,咱胳膊肘還能往外拐。 ” 他下了二樓,發現一撮河鼓衛緊張地守在玉翹閣里,將將是個排隊認錯的形容。真是白癡,這種事他們道歉有意義么? “你、你、你、你,別蹲在這里,閃的越遠越好!咱雖然是你們主子請來的,可師妹要是鐵了心,咱也不能阻攔。她給你們當差容易嗎,還被你們這樣變著法兒耍!快散了!”他來回踱了幾步,背過身壓低嗓子:“該怎么做都知道,準備準備送人吧!” 暗衛們相視一眼,默契地跑沒了影。 徐步陽仰天長嘆,沒甚底氣地小聲辯駁:“……說起來師妹你可能不信,但真是他們先動手的嘛?!?/br> 春末的夜晚草蟲喧鳴,吵得人心煩意亂。 挽湘不知曉具體的情況,看羅敷這樣子也明白了幾分,還有誰能讓她氣成這樣呢。 “徐先生說你要回玉霄山?” 羅敷慢慢地止住哭泣,用帕子擦干臉頰,突然悲從中來。 “回不去了?!?/br> 安陽知道她在南齊,疊云峰上的藥廬和仆從必定遭到盤查,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一朝離開,再難重新踏足。 玉霄山上早已沒有她能夠依靠的人,放眼整個匈奴,也沒有。 他們恨不得她悄無聲息地死在異鄉。 挽湘握住她冰塊似的手,她顫得厲害,“可是我在這里待不下去,他……” 她的眼淚又像斷線的珠子一樣砸下來,睜大的眸子里透出驚惶失措:“我沒有辦法繼續相信他,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那樣對他……” 挽湘攬住她瘦削的肩膀,低聲寬慰了幾句,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充耳不聞。 “是不是從侍衛這兒聽到了什么?阿秦,不管你怎么想,還是要問問陛下,讓他親自對你說。就算是出了問題,你也應該替自己了解事情首尾,不能一時沖動亂了陣腳?!?/br> 羅敷望著她,幽幽道:“他早就對我說過了,是我分辨不出,怨不得他?!?/br> 挽湘看事態太嚴重,打算回去和方繼商量一番,若陛下確實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強留她在身邊也只是適得其反。她憐羅敷孤身在外,人單力薄,便下意識站了陣營,至于她夫君,自然是向著陛下的。 ……不久前兩個人還處的極好,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怎么現在變成這個光景?難道是被有心人給挑撥了? 她擔憂地輕輕拍著著羅敷的背,“好啦,你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考慮這些?!?/br> “我明天就寫信跟他說清楚,”羅敷斬釘截鐵地道,“他把我當什么?” 她的心一寸寸冷下來,質問刺客時她的情緒太激動,以至于沒有細想?,F在私下琢磨,那個喬裝成青臺觀女冠的刺客能出現在她面前,或許是得了指示。王放做事向來縝密,單單漏掉一個關鍵的人,她不能不生疑。如果是他要借機告訴她……她不愿去思考這種可能,她不忍心。 挽湘還是把憋在心里的話問出口:“阿秦,介玉跟我說你要留在這兒和別的醫師一起入軍營?” 羅敷冷笑道:“我走得了么?他諸事繁忙,不敢請他撥冗回信,正好讓我和師兄去黎州,當面見他。我曾答應過他照顧方瓊的病,既已承諾,就斷不會毀約,眼下還有一堆事要處理,讓這事擾的夙夜不安,我自己都覺得不值?!?/br> 就是不會一氣之下昏了頭,挽湘倒有些佩服她,至少短時間內河鼓衛不用擔心飯碗。 她軟軟地嘆了口氣,水眸斜睨:“除此之外,陛下對你的好可不是裝出來的?!?/br> 羅敷掐著木頭桌子,低了頭,“可他只會裝給我看?!?/br> 她的目光越過窗欞,夕陽沉甸甸地掛在樹梢,好像下一刻就要從云層里墜落。 * 匈奴的冬天總是格外漫長,春光便顯得分外難得。 三月三上巳節,明都城外的溪水河道邊聚滿了看花人,宮中也沾染上熱鬧的氣氛,新裁的裙子和新點的妝面交相映襯,嬌艷無比。 離珠宮外,一名不起眼的宮女掩了門,挎著漆盒走下丹墀,被人給攔住了。 站在附近的宮女待他們走后竊竊私語起來:“那是陛下身邊的黃門吧,頭次在太后這里看見?!?/br> “丹楓碧荷那姐妹倆從浣衣局出來,竟還和沒事人似的當差,咱們主子也容得下她們?!?/br> ”碧荷那小蹄子,平時是個鋸嘴葫蘆,一開口可真有兩下,竟能讓太后和公主不計前嫌收留!” 一個嬤嬤意味深長地道:“公主請的張仙人為太后卜了一卦,說殿下今日不宜出宮,所以不能去探望太皇太后了。想必太后是叫碧荷送些湯藥吃食去明心宮,這路上若遇見了陛下嘛……” 遇見了陛下,氣也撒不到西宮來。 嬤嬤念了聲阿彌陀佛,“……唉,太皇太后呀?!?/br> 任憑幾條宮道外衣香裊裊,鬢影如云,明心宮仍在西北的角落里緊閉大門。 自古以來皇宮陰氣就重,而這一處尤甚,萋萋草木恣意生長,一眼看去幾乎如同荒廢的院落。 也難怪,太皇太后數年沒有跨出園子了。眾人皆知她病的很厲害,只等某日天下大哀,舉國同悲。 碧荷依舊低眉順眼地走著,手中的食盒卻不見了。 蘇桓掛著他習慣性的溫和微笑,拎著盒子登上石階,低頭只見階上苔蘚暗生,落葉枯敗。 “稟陛下,有幾個黃門早上來謁見太皇太后,到現在還沒出來,太后讓奴婢順道去看看怎么回事?!?/br> 蘇桓頷首,“你等在這里,和他們一道回去復命?!闭f罷讓人快速通報,步履顯得有些焦急。 明心宮這么大的場子,卻看不見幾個人影。碧荷暗暗祈禱他們能盡快出來,拖得越久就越糟糕。 引路的人見了蘇桓,激動得老淚縱橫:“陛下!陛下……太皇太后全靠您了!” 蘇桓抿緊嘴唇,“直說?!?/br> 老宮人什么都不顧了,憤慨道:“是離珠宮的人,大清早來搬殿里的牌位,可憐靖北王和王妃在天之靈都不得安生!還有成祖爺爺,也……求老天爺開眼呀!” 蘇桓當即劇烈地咳喘起來,頭暈目眩中咬牙道:“讓他們當著朕的面把太廟也給砸了,如此才夠本事!” 清脆的碎裂聲從暖閣里傳來,他撐著雙腿,臉龐肌rou抽動,默不作聲地掀了簾子。 “陛下!” 三四個身強力壯的太監慌忙跪下,蘇桓巡視屋內,桌臺凌亂,地上擺了個大袋子,里面露出柏木靈牌的一角。 靖北王秦謹之位…… 他面無表情,淡淡道:“皇祖母呢?” 老嬤嬤拭淚道:“太皇太后和這些人交涉了好些時辰,暈過去了??蓱z她那副身子……” 宮人是沈菁的乳母,年逾古稀,佝僂著腰背送去湯藥。 蘇桓輕聲道:“你們這幾個,是要朕幫你們背負不孝之名?” 太監們聽他語氣孱弱,定神辯解:“太皇太后殿下鳳體不寧,太后怕她觸景傷情,更添心疾,就讓某等將成祖爺爺和王爺王妃另請入宗廟?!?/br> “請?” 蘇桓俯身撿起落了灰塵的麻袋,“朕知曉了,明日早朝會與眾卿鄭重商議?!?/br> “陛下!” 蘇桓用袖子拂去木牌上的灰,一件件小心地放回原處。臺子上杯盤狼藉,他仿若看不見,眼眸凝視在粗糙的文字上,漸漸地生了淚。 “陛下?!?/br> 他聽不見。 “某等要回離珠宮見太后……” 蘇桓驟然拂袖,厲聲道:“你們還不滿意嗎?都滾出去!” 他的命令他們不會聽,連他自己動手都要受阻攔。成祖的靈位冷冷地看著他,他無地自容。 太后容不下靈臺上的人,被蘇銘篡了位的成皇帝,在戰爭中死在漠北的靖北王,以及那位早逝的西涼公主。 太皇太后沈菁當年為大兒子奔喪,從定遠帶回了他,意圖和宇文氏抗衡,先帝也喜歡他,臨終前讓他登上皇位,與外戚作對。他注定要讓他們失望。 奉命搬牌位的黃門權衡利弊,灰溜溜地散了,飛快地往離珠宮去。 層層帷幔里忽然傳出痛苦的夢囈,蘇桓跪在榻前,艱難地喚了一聲: “皇祖母?!?/br> 半晌都沒有回應,老嬤嬤喂了勺藥,聽得幾聲咳嗽,藥氣熏染的帳子里伸出一只瘦弱的手。 “阿謹……阿謹,是你么?” 蘇桓強忍難過,微笑道:“婆婆?!?/br> 太皇太后勉強支起身,隔著簾子靜靜地望了片刻,眼前的景物重歸清晰,“……哦,陛下?!?/br> 老嬤嬤打起了帷幔,蘇桓挪動雙膝跪近了些,“祖母今天有沒有好一些?” 沈菁雙頰凹陷,眼眶浮著郁青,仍是和藹地笑著:“陛下……咳咳,怎么有空過來看我?!?/br> 蘇桓道:“我把那群太監趕走了,祖母不要擔心。您好好養著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沈菁偏過臉,輪廓依稀含著舊年無雙的風華,一襲素袍襯得她宛如風里的柳絮,輕而易舉地就會消失在巍巍森然的宮殿中。 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很快就能脫離折磨了,蘇桓居然有些羨慕她。 沈菁看著自己布滿皺紋的雙手,靠著枕頭淡淡一笑:“陛下,我眼下時日無多,不能看著你統領朝綱了?!?/br> 蘇桓險些支撐不住,極低地說:“祖母大恩,桓只有來生再報?!彼呐勰_被水漬打濕,“我還能為祖母做什么呢?” 沈菁的目光飄忽到很遠的窗外,邈邈的歌聲從宮殿那一端抑揚頓挫地響起,是她年輕時喜歡聽的曲子。 “又是上巳節了……你還記得么,阿秦還在我這兒的時候,三月初三,真雅讓人放風箏給你們看……阿秦才這么一點兒大,我抱在手上,就想起她父親,我沒有在阿謹小時候抱過他……” 她灰白的發絲鋪在錦被上,好似結了一層冰花,溫熱的眼淚也融化不開。 “我的阿秦……”沈菁閉上眼,“真想再見那孩子一面啊,十二年,她都長成大女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