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方瓊在床頭站了許久,把床頭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油燈移到幾步開外,著手將草堆搬開,褪下狐裘披在草面上。 少時在軍中也不是沒睡過這個,只是一晃都許多年了。 有些東西他自始至終都忘不掉。 油燈微弱地燃燒著,他盯著墻面上安然睡著的影子,也試著輕輕闔上眼簾。 第104章 投桃 半夜沒有聽到雞鳴,黎明之時村子里炮仗聲震天響,羅敷從床上堵著耳朵爬起來,頭暈目眩。 她動了動手臂,感覺比昨天好些,拆下纏好的棉布條摸了一摸,骨頭應是輕微地折到了,沒有大礙。因衣服穿得厚,身上也無擦傷,只是膝蓋青了塊。 睡草堆的方瓊早就不在房里,老大娘端著水進來給她洗漱,她道謝后飛快地塞下半個饅頭,把自己的東西整理了一遍,幸好沒丟什么要緊的。 袖袋里的水晶手釧好好地躺著,她從懷里掏出簪子,對著光端詳了好一會兒,插回新梳的發髻上。 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樹,花狗繞著樹追趕五六只仔雞,尾巴搖得極歡快,鞭炮和著雞鳴犬吠和鳥雀嘰嘰喳喳的叫聲,一派新年的熱鬧氛圍。院門口護衛準備好馬匹,走上前對她禮貌笑道: “秦夫人,公子未到卯時便回城料理要事去了,走時說今日是除夕,昨日藥局設宴請客大人不在,中午就和吳先生一起露個臉吧,晚上隨大人的安排?!?/br> 羅敷聽到可以盡快回去,欣喜溢于言表,又轉念想到昨日兩次遇襲,問道: “方公子說回城的路徑上有埋伏,現在就清除干凈了?” 護衛苦笑道:“這個某不知道,不過聽說林子里的兄弟們一夜都沒怎么睡。公子能早早回去,那就是沒事兒了,大人放心吧?!?/br> 羅敷自知問多了,她在此事中并非主要環節,方瓊自然不會放一個什么都知道的下屬在這兒等她,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她。 回城的路意料之中地順利,不到幾炷香的功夫就抵達了城門。街上來往的行人突然多了起來,賣糖葫蘆的、剪彩紙吆喝廉價首飾的、擺攤算命的又重新擠到坊中市里,頗有些十五上元的意趣。嘉應除了回本地過年的居民,還有仍在路上辛苦奔波的商人,把客棧和別苑作為落腳點休整幾天。打扮鮮艷的女眷得了閑涌上街采買精致的器具,也有一家人帶著孩子去勾欄看雜耍的。 進城后不多時,季陽府惠民藥局的馬車就在路口迎了上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圓臉醫師走下地,對著羅敷一拱手: “在下是藥局的掌印,敝姓楊,久仰秦夫人大名,聽聞大人在城外出診早上才啟程回來,就過來接大人去藥局了?!笕?,您的手?” 她溫和笑笑,“無事,不小心摔到了?!?/br> 羅敷扭頭看看護衛,想必是方瓊的安排,她中午是一定得出席的,遂道: “麻煩楊醫師了。吳老先生和方醫師現在都在藥局里吧?昨天他們仿佛是有什么事,我來藥局找了一回都沒見到人影。 ” 楊醫師摸摸腦袋,笑道:“啊,昨日那幾位京中來的大夫太客氣啦!咱們藥局幾個月前收治了幾位重病難愈的窮苦百姓,說好年前把診金付了的,但一直沒能過來,也就無法探究病情如何了。 余御醫聽說此事就主動提出去他們家義診,之前的賬由他們代付,跑了一整天呢。中途林醫師先回來幫忙值班……咦,他不是和秦夫人一起的么?” 羅敷噎了一下,想要腹誹但思慮還是占了上風,畢竟是共事過幾個月的人,就蹙眉道: “天色暗,下山的時候遇到了山匪,林醫師騎馬和我走散了?!?/br> 楊醫師大驚失色:“山匪!大人可別有事??!那、那林醫師他……咱們城一向清靜,什么時候有了這等強人!” 一旁的護衛開口道:“乃是鄰縣的山賊,不足為懼,被某等送去官府了?!?/br> 他眉頭依然緊鎖著,羅敷明白他在擔心什么,顏美總歸是在這兒出事的,上頭可能會因此對嘉應產生不好的印象。 她揚唇道:“方氏已經派人去找了,顏美自己也是當大夫的,應該知曉一些自救的本領,況且那群山匪的目標是我車上的財物,并沒有為難他?!?/br> 楊醫師頻頻點頭,“那就好,那就好。秦夫人快請吧!” 午時未到,藥局飯廳里已經備好了最好的酒菜。得知大家都到了場,羅敷一進正堂就和藥局同來的幾人說了顏美的事,包括她聽到的那一聲慘叫。 方繼長嘆一聲:“怨不得別人,這小子要是能回來是他自己的造化。他只身在京城,家中已無父母長輩,我當初看他伶俐就讓他進了藥局,沒想到心性不正!” 萬富放下手中的醫案,安慰他道:“先生別急,沒找到就是好消息。他要是回來,怕是不能繼續在藥局里干了,我替他找個活計,多勸勸他,以后對他對人都是好事?!?/br> 羅敷稱是,“眼下我們還是以同地方藥局交涉為主。吳先生經驗多,昨日看了一圈,覺得這里怎么樣?” 吳莘還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樣子,抬了抬眼皮,“老夫在渝州的時候,那里天高皇帝遠,藥局卻辦的不錯,這里么……著實有些寒磣。不過嘉應富庶,人手齊全,幾個毛頭小子也夠盡心,還是值得改一改的?!?/br> 羅敷捋著發絲,“那就交給先生了。方醫師覺得呢?” 方繼哼了聲,“一切全憑大使做主?!?/br> 羅敷板著臉道:“大家心里都有數,咱們此次來是打著方氏的旗號,明面上是方公子從洛陽要來的人,所以計劃都是要和他們溝通的?!?/br> 萬富道:“方氏的管家,就是招新時過來的那位秦伯,昨晚抽空和我們說過了,秦夫人想的周到?!?/br> 羅敷最喜歡聽他說話,笑瞇瞇地道:“我們去飯廳吧,別讓人家等急了,太醫院的人那邊都齊了呢?!?/br> 藥局的飯廳不大,為了顯示對京城來人的尊重,不僅點了許多城中出名酒樓的特色菜肴,還連碩大的一張圓桌都從樓里搬了過來。席間六位醫師挨個來敬酒,羅敷拿袖子擋了,一輪下來喝了三四杯的量。 酒過三巡,醫師們便放開了話題,談起自己家鄉的風土人情,熱情高漲。 “哎,你們不知道,”一位年輕醫師喝高了,帶著點方言興致勃勃道:“城中明月坊北的天香樓這幾天有折扣,去聽曲子只需付一半價錢呢!” 羅敷抿著酒,突然睫毛一抬,“天香樓?”那女人說她原來是天香樓的女郎,被采藥人贖身的。 年輕醫師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哎呀秦夫人懂得啦,不過也有商人家眷帶著侍女過去聽琵琶的,到了晚上就都是男人了?!?/br> 太醫院的張醫官也有點暈了,嗤笑道:“你是沒見過洛陽的女郎,那才叫國色天香!沒有百兩銀子別想買一個出來!” 萬富看著羅敷停頓的筷子,心里覺得有些不對,飲了小半杯,笑問道:“周兄,那這里多少錢?” “啊,還真有,這個數——”周醫師伸出五個指頭,想了一下,又加了五個,“十兩……哈哈,你們京城就是一百兩了!” 羅敷按捺不住,“就是這幾年么?我看城中的物價并不高,十兩銀子在洛陽也能買一個丫鬟了,想必是上等的女郎吧?!?/br> 周醫師道:“去年賣出去兩個,一個是彈琴的,買的那人我們也見過,因他往藥局里送過幾回藥。 藥鋪里的伙計知道他討了個識字的賢惠娘子,不知怎么羨慕呢!還有個是帶著個女娃的歌伎,從良后在城里住過一段時日,然后據說去京城了。哎呀,她夫君可對她不好,經常吵架,嫁人之后身子越發不好了,原本有幾分相貌,全都消磨在病上,虧她夫君還是個醫師!” 羅敷忽地有種熟悉的感覺,手指捏著酒杯,閉目在記憶里搜尋了好幾遍,到底為什么? 醫師……京城…… 張御醫夾著下酒的毛豆,打了個嗝,“上京謀生的醫師么,說不定我們還認得。周兄這么義憤填膺,說出來給大伙瞧瞧,到底是哪個同行這么不憐香惜玉???” 周醫師按著額頭,“叫什么來著……對對,姓王吧好像?!?/br> “王敬?” 羅敷驀然對上萬富疑問的眼神,她也剛剛想到。 “哦,周兄不知,我們藥局里原先有位王醫師,也有個病殃殃的夫人,也帶個女兒,也常常吵架,我回去可要好好問問他,說不定就是這位不憐香惜玉的王醫師呢!” 滿桌的人大笑起來,周醫師高聲道:“萬先生,你這可不厚道啊,你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羅敷心中暗嘆,就是確定了又怎么樣,當事人都已經死了。那個留下來的小女郎好像是送去了養生堂,當初王放扮作州牧追查此案,還請她吃了頓云吞,正好被從衙門出來的萬富看到。 若就是王敬,那么就很蹊蹺了。王放和方瓊說他是在京的暗線,和他的妻子養女一起被人控制;另一個被贖身的女郎嫁的采藥人患了一種怪病,根據脈象寫出來的方子與她曾經研究過、施加在王敬妻子身上的毒.藥十分吻合。 王敬是越藩的人,昨日將她拉到山上的那個女人,是否奉的也是這方人馬的命令? 還有多少這樣的人蟄伏在洛陽的城里鄉間? 五月份梅雨過后拔起的貪腐長線縱貫南齊,京中與南安對峙,麾下各種勢力開始博弈,越王試探不成,著手收回漁網除去暗樁,幾次刺殺都沖最重要的人下手。 司嚴說州府中暴斃的人數只增不減,她當時一味地以為是他在挑釁,卻沒去辨明到他說的真假。 羅敷臉色蒼白,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幾位醫師要敬她的酒,萬富一一擋下,陪他們喝到飯局結束。吳莘和方繼年紀大,早早離席,羅敷緊跟著他們后腳走,一開始還挺穩的,走了十丈遠就開始虛浮,她在大門口扶著門環,眼冒金星。 就在她要站著睡著的時候,小侍女清脆的嗓子大驚小怪地喊起來:“女郎,女郎?還能走么?” 羅敷壓低聲音道:“別聲張,你扶我回客棧休息去?!?/br> 明繡眼見她臉沒紅,還以為她很正常,不料這下果然來對了。從客棧趕來就是怕她喝多,房間里還有一堆事沒做呢。 “女郎喝了多少???也不看著點!” 羅敷頭痛欲裂,“我是看著,光看有什么用,還不是灌下去四杯半。你別晃了好不好?” “……多大的杯子?” 她張開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 “……四杯就成這樣了?” 第105章 衣帶詔 睡醒已是傍晚了,窗外的喧鬧聲比村莊里更大。 羅敷抱著被子,懶懶地瞇著眼,看橘色的霞光柔和地鋪在榻沿。在玉霄山的時候,冬天不會下雪,石階上還有鮮綠的小草,她則會由此想起明都,想起京城的雪。 她這么多年只回過明都兩次,都在十年以前。頭一次是來玉霄山的第二年春節,她太想祖母,就求師父帶她回去看看,后來是跟著師父行醫,嚴寒的十一月里經過巍巍的宮墻,沒朝里面看過一眼。 正是對一切事物新奇的懵懂年齡,舊日的風光不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現在想來當真有些殘忍。 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都是和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度過的,她不覺得孤單,可能是骨子里就受得了清靜,認為一輩子也可以這樣慢悠悠地混過去。師父去世后,偶爾想到他的神態舉止,最多感概上幾刻,從來沒有特別傷心。大抵清靜慣了的人都是獨善其身的,自己過得舒服,就想不到別人。 可是她現在連一封信都要計較很久,這半年的變化,她自己也說不上好與不好,總感覺多了個甩不掉的包袱,偏偏還心甘情愿。 羅敷埋在軟軟的小窩里不想起來了。書上說喝了酒之后的人分三種,一種是倒頭就睡的,一種是喜歡思考說話的,還有一種是要砸碟子的,她睡覺起來也砸不動碟子,于是就東拉西扯地想這些,真是給自己添堵。 明繡打了簾子進來,捧著套裙子道:“女郎,我剛才上街去晃了一趟,這里有的成衣店開門開到申時,在里頭轉了轉倒也精致,想起女郎過年都沒買一件衣裳,我那個悔的!早知道在洛陽時多添置幾件鮮艷好看的現在換上。不過現在店都關門了,我光著急也沒用?!?/br> 她將緋紅的裙子往床頭一放,“女郎今晚穿這個吧,雖然藥局那邊說女郎酒勁兒沒過,原定的晚上再聚也不用去了,但不管出去還是待在房里,都圖個喜慶意思。我再替女郎把頭發梳梳,這才像樣?!?/br> 羅敷頭大了,翻了個身蒙上被子,“隨便吧,我再躺躺?!?/br> 小侍女叉著腰脆生生道:“女郎不是要寫信么?紙筆都重新擺好了?!?/br> 羅敷刷地坐起來瞪著她:“誰讓你看的!” 明繡聳聳肩,眨眼道:“沒啊,我怎么敢。女郎昨天那架勢難道不是在寫信么?” 于是羅敷認命地披著頭發穿著中衣下床寫字去了。明繡乖巧地端來一碗銀耳蓮子湯,正好她左臂微傷不能放在桌上,就擦干碗底當紙鎮壓著信,洋洋灑灑地接著寫。 剛拿勺子喝了一口,外面客棧的茶房忽然用不標準的官話喚道:“大人起了么?有人在柜上給大人送了禮,托某上來交予大人?!?/br> 明繡放下紗簾,跑去開門:“什么呀?” 茶房搖頭說不知。 等人走了后,羅敷一鼓作氣寫好最后幾個字,抬頭道:“先不要急著開……” “下面壓著個條子呢!”明繡已經把紙條拿下來了。 羅敷皺眉道:“你家女郎現在危險得很,說不定哪天就被人暗算了,下次不要這么毛毛糙糙的?!?/br> 明繡嘟著嘴哦了聲,又道:“雖然寫的就是女郎的名字職位,但這字比書上抄的還好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