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公子問話如實作答,聽清了嗎!” 首領痛得齜牙咧嘴,搗蒜般地點頭,看得羅敷心中暢快至極。 方瓊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個鉗子,沾了點燈油,放在燈芯尖端的火焰外側燒著,羅敷認出那就是他所謂的“從她那里拿的東西”。 他要親自刑訊逼供嗎? 方瓊燒了會兒工具,走到首領垂地的右手邊,比劃了一下,忽然猛地往他虎口上燙去,首領殺豬般地慘叫起來,羅敷主動偏過身,方瓊動作一停,閑閑道: “秦夫人不必害怕,不會流許多血,只捂上耳朵就好?!?/br> 原來那鉗子還沒壓到rou,山匪就嚇破了膽,大叫道:“我什么不知道!公子開恩??!別別別……??!” 方瓊收回鉗子,笑道:“這里沒有人要求足下招供,受著便行了?!?/br> “??!” 羅敷乖乖地捂住雙耳,確實沒有流很多血,只是創面可怖了一些……她還是把眼睛轉向別處,門窗都閉著,可屋頂漏風,火盆也不頂用。 一連燙了三處,直到鉗子來到他腿上拔掉箭的傷處,他哆哆嗦嗦得連幾個詞都說不完了: “……公、公子,是、是有人讓我們……” 長隨很配合地接過鉗子繼續干活,方瓊掏出一張絲帕仔細擦擦手,嘆道:“足下錯了,這位女郎乃是我們大漢的太醫院醫官,在下只是奉命行事保她安全懲治罪人,并未收到任何本職以外的指令?!?/br> “是一個身上帶著很多銀票的人!他叫小的帶十來個人到這里干一票生意……戴著斗笠蒙著臉面,不知道長什么樣!公子!我真的都說了??!” 方瓊解開狐裘領上的碧玉扣,“秦夫人想問什么就問罷,橫豎與在下無關?!?/br> 首領奄奄一息,涕淚齊下道:“女郎……大人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罪該萬死,求大人開恩!小人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幫孩兒要養??!” 羅敷懶得問他今年貴庚令慈多少歲上生的他,開門見山道:“你們一直盯著我們的車子,等下山時半路伏擊?那怎么不在上山的時候動手?” “那個人給了錢,我們只能按他說的來做,你們也看到這里要啥沒啥,離城又近,我們原是鄰縣的人,誰愿意大過年的跑這兒住破屋子吹冷風??!” “他說了什么?” 首領五官扭成一團,囁嚅道:“說,說殺了馬車里的人,我們過冬的糧錢就有了……現在各地的衛所都增了人手,咱們走投無路做山賊的人日子難過,一有生意就搶上去了,簡直瞎了眼……咳咳……” 他嘴角溢出血沫子,羅敷陰著臉問:“你們和前山那戶采藥的人家串通好的?不然他們怎么會這么巧挑藥局人不在的時候要我出城上山?” “沒……沒,我們就得到消息車會從那條路經過,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一共帶了十二個人,全折在公子手上,現在只剩小的和三弟了……” 首領大哭起來,方瓊皺皺眉頭,抬手讓長隨把他給敲昏了。 不多時,又一個穿皮靴的護衛走進來,稟報說已弄清這窩山匪的背景,地上傷痕累累的倒霉老大名叫路虎,是鄰縣多年的山大王,本是獵戶出身,家徒四壁雙親亡故,因受不得貧苦走了邪路,帶著一幫小弟劫掠過路商車,專挑人少力孤的下手。旁邊暈著的是他三弟大奔,除去被砍去腦袋的十個人,還有一個受傷的倪桑在路上因為試圖逃命被護衛給結果了。 果真是烏合之眾,方瓊在房里巡視一回,開口道:“那人是幾月幾日幾時來找他們的?” “回公子,據活□□代就是十天之前的晚上,路虎與倪桑在房里和那人談了半個時辰,之后就答應對方來嘉應做活兒?!?/br> 方瓊頷首,“將留下的人押送到鄰縣,順便讓衛所派兵剿了那群山賊,以免留下后患。至于那家采藥人……”他望著羅敷,“秦夫人覺得呢?” 羅敷面無表情,“既然公子負責我的安危,那全權由公子定奪好了——如果那對夫婦還沒有遭到清除的話?!?/br> 她揉著脹痛的太陽xue,低聲道:“我們什么時候回城?” 方瓊走向門口,聲音很冷靜:“今晚是回不去了,秦夫人可以祈禱明日的年夜可以在客棧里過?!?/br> 什么意思? 羅敷驀地醒悟過來:“你是說我們回城的路被人封鎖了?” 他沒有回應,打開了門,呼嘯的狂風頃刻間涌進室內,炭火熄滅了。 山匪受人指使去殺她,并斷了他們的路,在回去的卻是在她診過病、得知了一些事情之后,這是為何?方瓊又能及時趕來不可能是碰巧,是誰告訴他她要出事的?幾個山匪被人當成了無辜的靶子,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想給他們一個警告。能殺了她最好,殺不了則把方瓊也牽扯其中。 她不知這個警告是什么,然而方瓊,他十有八九是明白的。 第103章 迷離 夜晚來的很快。 看不見月鉤,天幕倒也明亮。尖細的樹梢上掛著一團星子,涓凈的輝芒從下垂的枝頭流淌到黝黑的山脊,再從半山融融地滾落下來,掉進山腳的湖里,激起幾絲漾開的漣漪。 十來人尋了處隱蔽的水岸結營,護衛們在林中捉來幾只野雞野兔,草草架在篝火上烤了吃。方瓊一方面下令熄滅明火,一方面又漫不經心地在溪流旁走了百十步,弄得羅敷拿不準他到底怕不怕有人過來夜襲。 他說今晚不能回城,她也做不慣念佛祈禱這種事,只要她和他在一處,總能保得性命無憂。羅敷覺得自己對于這類人的心態很復雜,他們嘴里吐出來的字一萬個讓她不舒服,可她還就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他們做出來的事,方家的公子是如此,王放也差不多。 大抵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王放從青臺山回洛陽時特意和他叮囑她隨行的事,所以他看在表兄面子上還是不能推辭的……這么一想,羅敷又感到自己是半個累贅,老是扯上那些有的沒的。 她抱著方瓊給她的銅手爐,籠著袖子從帳中踱出來,本打算數會兒星星就睡覺的,心中總有些不安,于是摸黑去找人。 臨時辟出的營地就那么大,幾棵古樹圍起來的距離間只有木棍撐起的兩座簡陋帳篷,護衛們和長隨都只能在地上隨意躺躺充作歇息。即使是南方,夜深了水汽重,刺骨的冷意直往膝蓋骨里鉆,普通人沒有火盆還是受不了的,好在都是練家子,在外面凍一晚上不算什么。 她在方瓊的帳子外駐足喚了一聲,并無人應答。年長的長隨忽地出現在眼前,冷漠地道: “公子去河邊了?!?/br> 這個長隨似乎對她有意見,她惹不起,遂跳過雜草亂石,提起棉裙向水聲嘩嘩的地方走去。 星辰的倒影在水波里閃動,山林的氣息愈加清寒,她用手擋在鼻子下面讓呼吸保持一縷溫熱,靜悄悄地來到松樹下。河岸上站著衣著華貴的年輕家主,華貴狐裘披了一地晶亮的星光。 樹干上太涼,羅敷可憐兮兮地吊著只胳膊,徘徊了許久也沒想好怎么開口。 方瓊等了一會兒,見身后沒有動靜,就轉身嘆道:“秦夫人是要繼續指責在下呢,還是要和在下道歉?” 羅敷咳了一聲,背后冷汗直冒:“我下午情緒不太好,不過說的都是實話,公子完全可以不記得。說來,公子來得這么及時,一定要拿碰巧這種話來搪塞我么?若是公子覺得告訴我會壞了大局,那就算了?!?/br> 他雙眸明澈,臉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卻轉言道:“那秦夫人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罷。 ” 羅敷準備的言辭都立刻拋得一干二凈。 “太醫院筆試新官的那天,你說十九郎很擔心我的傷勢,是自己揣測的?” 她怔住了,不知道他為什么問這個,但還是如實道:“我在宮里替他處理傷口,沒有刻意去探聽他的意思,可是他一直很在意……在侯府發生的事。他身上中了暗器,我為了讓他不暈過去就同他說話,提到公子,他就生氣了。其實也不算生氣,只是太在意,多多少少有些后悔吧。因為公子是他很要好的朋友,也與他有血緣關系,他是做不到更加薄情寡義的?!?/br> 方瓊盯著粼粼的河水,沉默了半晌,方抬首笑道:“我曾說過你少不更事,實則是有些羨慕你習慣把人往好處想。薄情寡義這四字,也要看是用來評價誰的?!?/br> 羅敷違心地辯解道:“我不是幫他說話……” 他涼涼道:“還真是一伙的?!?/br> 她渾身不自在,終究忍不住紅著耳朵說:“他這個人真的挺好,別人看他經常一意孤行,但他只是不在意其他的罷了,實際上又護短又細心。他覺得對不住你,就不會再做過分的事?!?/br> 都夸成什么樣了。 方瓊欲言又止,換了話題:“好罷,至于你問我為何能救你一命,是在我出了客棧之后有人遞給我消息,這個理由秦夫人是否認可?” 羅敷紅暈未褪,忙不迭地點頭,甩開那些小心思做出一副肅然的模樣,說道: “今天來找我的那個女人,她丈夫患的病好像和上次司嚴的事情有關。本是癰創,但脈象十分奇異,我一開始沒有注意,等寫完了藥方才發現所用的藥材和我交給你的解藥很相似,就起了疑心。不過病人的確快不行了,做妻子看著也是真心著急,我原想回城后馬上告訴你的。這樣看來,有人下令讓這個女人帶我上山知曉一些情況,再引你過來營救,都是計劃好的。所以這出戲的目的是什么?” 方瓊思忖一時,他已知曉的自然不能都說出來,然而全部瞞著她,恐怕之后有所牽扯又會不方便,便道: “此次南下,對外的由頭是方氏被褫奪爵位,遷出京城固實地方根基,因賜有販鹽權的州都在南部。但奉上命行事已不是秘密,幕后之人對方氏很感興趣,假模假樣地賣了我一個人情不說,還順道提示我們他這一方的勢力已經到達了季陽府,接下來就免不了正面交鋒了?!?/br> 羅敷仔細一想,小聲道:“你是說越藩?” 話音剛落,天空乍然亮了。 她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大力一扯靠緊在樹干上,銀白的焰火在樹林上方爆開,咻咻幾聲,燃著火苗的羽箭不由分說地從四面八方疾射過來。營地里頓時響起了呼喝sao動,鐵器相撞鳴鏑呼嘯,護衛們一躍而起,cao起兵刃開始御敵。 羅敷貼著粗糙的樹皮,矮下身子一點點地往方瓊那兒移,他心里肯定早就清楚會有第一波夜襲!她抓著手爐,把設埋伏的人罵了七八遍,還能不能讓人明天好好過除夕了! 方瓊抽出腰上軟劍,看樣子沒想和她商量,直接攜著她一條完好的胳膊運起力踏水而過。右臂上傳來溫熱的力道,羅敷驚悚地看見自己的靴子壓著水面,人幾乎是懸空的,就這么在箭雨里飄到了對岸。她忐忑不安,彈指間被他帶進了幽密的樹林里,這里朝南向陽,松柏喬木長青不敗,枝枝葉葉是天然屏障,遮擋住視線。 “把手爐丟了?!?/br> 羅敷縱是一萬個不愿意,這時也只能聽他的,沒有與手爐依依惜別的功夫。用手掌在爐子表面摩擦了幾回后拋在一處草叢里,道: “你這身袍子也顯眼得很……” 他笑了一聲,“這是其次,逃跑還帶著個銅疙瘩,真當你不夠重?” 羅敷早就知道他沒有暖和的手爐那么善解人意,遂在疾速迎面的寒冷氣流里瞇起眼,剛張嘴就嗆得咳起來,勉強道: “這叫逃跑?你不就是故意的,那些護衛能行么?” 飛奔一陣,瞳孔里倏然印出幾個黑黢黢的影子,堵在他們前方,她連忙拽著他狐裘上的絨毛,生怕他速度太快停不下來: “有人有人!” 那幾個人影越來越近,羅敷砰砰跳著的心終于放回了肚子里,指頭上的力氣撤了,幾根寸長的狐貍毛悠悠地飄蕩在空中。 是方氏的護衛,她認識其中一個臉上有疤的,審問山匪的時候就是他開的門。 方瓊停下步伐,目光落在被她揪的七零八落的狐裘領子上,看不出特殊的神情。 羅敷裝作沒瞧見,感恩戴德地躬身,氣喘吁吁:“公子今日第二次救我,真叫我過意不去,往后有什么要求一定幫忙,再不推脫?!?/br> 方瓊本欲諷刺幾句,卻發現自己在她面前敗下陣來,冷笑道:“過意不去,就把你這身斗篷賒給我罷,難得你不推脫?!?/br> 羅敷正兒八經地就要解下絲帶,他及時抬手一拉把活結變了個死結,看也不看她,對護衛命令道: “尋處農戶家安置,明日回城?!?/br> 她舒了口氣,能回去就好,她再也不亂跑了。 這廂正拍著胸口壓驚,耳邊陰惻惻地來了一句:“是騎馬去?!?/br> 羅敷望著他,很有涵養地點了點頭表示沒有異議。 方瓊吩咐手下找的是戶村子邊緣的人家,原來他們離村莊并不遠,但這點路就足夠她受的了。四匹馬都是烙過印的軍馬,撒開蹄子風馳電掣,方瓊好歹顧了她死活,讓她同乘一騎,可是她覺得她的左手要給顛廢了。 劇烈的疼痛延續到雙腳著地,更鼓敲過,她面前的小房子亮起了一星昏黃的燈火,灼著她的眼。 方瓊扶著她慢慢地走進屋,一對端著油燈的老夫婦佝僂著背掩上門,睡眼惺忪的大爺半帶猶疑地問道: “兩位是什么人呀?這么晚了,怎么還在外面沒回家?” 羅敷輕聲道:“我是城里新來的大夫,到山下來出診的,結果不慎摔了一跤傷了手臂,誤了關城門的時辰……這個,是我做生意的兄長,他陪我一同出的城。那一戶人家不便留宿,我們只好叨擾您了?!?/br> 護衛敲門的時候只說要借宿并給了錢,她隨便編了一套話,該有的都有了,應該出不了大岔子。方氏留在營地里的護衛和長隨要是對付不了那些刺客,為了不鬧出大動靜,對方也不會笨到沖進村子里搜查,況且既以警告開頭,就沒有立即趕盡殺絕的理。 老大娘攥著銀票打了個哈欠,“跟我來,瞅著二位穿的好長的也俊,就不是我們這樣的粗人,這兒不比你們城里人住的漂亮,委屈一晚也就是了。哎,半夜里公雞打鳴可別嫌吵啊?!?/br> 羅敷揉著眼睛,睜開眼,就站在了一間還算干凈的屋子里。角落里堆著干草,一張矮床,火盆放在床邊。老夫婦幫著拿來被褥和水,接著就回房睡覺去了,留她和方瓊自主劃分房間。 羅敷太困了,搶先坐在床上,一雙無精打采的眸子無辜地瞪著他,鼓起勇氣翹起一根手指,指向角落里蓬松的干草。 一沾到床,困意鋪天蓋地般襲來,她解了幾下斗篷沒弄能開死結,索性倒在被子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