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他臉色慘白,忐忑不寧地回頭,沒有對上那雙眼睛,心中竟控制不住地欣喜了一瞬。 羅敷等了許久沒聽到回應,氣不打一處來,剛要仰頭再開口,冷不防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撲了過來,動作粗暴地拉下她當盾牌罩在頭上的藥箱,全然不似平日的唯唯諾諾。 彈指間她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哨子又鳴了兩聲,顏美渾身一抖,顫著手從棉布里刨出還帶著血絲的勾刀來,連滾帶爬回到車轅上,握刀一揮斬斷繩子,抓住韁繩跳上馬背,狠命一刺馬股,棕馬撒開蹄子瘋狂地朝山路沖去。 他情急之下動作異常迅捷,羅敷縱然無攔他之意,心里也對這種小人行徑極為不齒,如果她能回去絕對讓吳莘把他給踢出藥局!能逃掉算是命大,可他就不管伏擊的人可以追殺么?膽小又莽撞,早知道帶誰也不帶他來幫忙! 落葉窸窸窣窣地從車頂上滑落,羅敷先把頭上唯一的簪子塞進懷里,費力地從側面著地的車廂里爬出來,頭上沾了好幾片干枯的葉片。幸虧冬日的衣服厚,在石子上蹭了幾尺距離也不疼,現下只剩她孤身一人,除非那群放冷箭的人全跑去追一個毫無價值的醫師了,她插上雙翅膀還是有可能飛走的——事實正好相反,對方思維正常,她也沒有翅膀。 羅敷拍著滿身野草灰塵站起來,扶著樹樁急促地咳喘了幾下,將腰上系的錢袋遠遠地往外一拋,手釧也取下來放到了袖袋里。 荒山野嶺,最近的村落只不過兩柱香的車程,她餓著肚子被丟在半路,暗處還等著一群虎視眈眈的人。 真是不能再背。 羅敷環顧了一圈,望見車夫趴倒在血泊里,背后高高地插著一支細箭,不合時宜地發現自己好像過于鎮靜了。受慣保護的人面對危險會缺少一種該有的緊張,自然也缺少急中生智的條件,她覺得總有一天會栽在這樣要命的慢性子上。 她拿袖子擦了把額上的汗珠,山崖上飛鳥般掠下幾個黑色的身影,和著刀光以極快的速度馳來。 刺客來的很快。 羅敷背靠車輪,盯著漸漸靠近的黑衣人,腦子里過了一遍地形,心亂如麻。山路的盡頭倏然爆發出慘叫和馬的哀鳴,她瞳孔微縮,手里的瓶子攥的幾欲碎裂。 半盞茶前逃走的顏美還活著嗎?畢竟是她共事過幾個月的熟人,要是這批人是沖著她來的,那么被自己叫來的他就真的是無辜了! 三個黑衣人近在眼前,皆作山匪打扮。 她當啷一聲丟出把臨時找出的銀刀,沉聲道:“閣下是要錢財還是要大漢太醫院判這個人?” 為首的人兇神惡煞,頗有劫匪頭子的模樣,鼻翼邊長了顆碩大的黑痣,瞇著綠豆眼慢慢舉起刀。 羅敷又道:“銀子都裝在錢袋里,在那邊的樹下?!?/br> 首領眼中寒光一閃,左右兩人執刀走上前來,面無表情地開始搜身。羅敷忍著翻涌的胃酸,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充木樁,褐色的眸子冷冷地映出三人的臉。 一人搖了搖頭,首領做了個帶走的姿勢,另一人得令走到樹根處拾起她的錢囊,羅敷看到這里縱是放松了一大截,也不敢掉以輕心——應該是真正的山匪,但是難保他們拿了錢就不會把她帶走當人質??!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各位是……” 首領的眼睛轉了轉,雪亮的刀落到她脖頸側,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怎么也平靜不下來。 手下一個賊眉鼠眼的山匪cao著土話說了幾句,羅敷一個字也聽不懂,只眼睜睜看見首領目中的猶豫消失了,冰碴子般的殺意忽地迸發在半空中。她全身僵硬地動彈不了,耳膜突突地跳,劇烈得讓她眼前發黑。 她還不想死,還有很多人沒見,還有太多事沒做! 手中的藥瓶彈開了蓋子,濃烈刺鼻的氣味驟然彌漫在空中,她最后一眼看見狠狠揮來的刀光,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幾個劫匪步履蹣跚地撐住石頭,連忙捂住口鼻,然而還是慢了一步。先前說話的那人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首領臉上的肌rou抽動半晌,便要費力地一刀下去結果了這條命,不料就在這時,山崖上騰起急促的哨聲。 他回頭一望,幾個圓溜溜的腦袋碎石似的從崖上直直墜了下來,啪地摔在泥地上,紅紅白白一片混沌。 “頭兒!是……是后面守著的弟兄!咱們被陰了!” “他娘的!” 首領大罵出口,當機立斷扛起人質就朝山路反方向跑去,另一個背了自家同伙緊緊跟上,身后數十支箭攜雷霆之力厲射而來,大有甕中捉鱉之勢,山匪們熟悉地形左奔右躲,竟堪堪能逃過流矢。首領咧嘴獰笑,想起先前和人約定好的規矩,一拳砸在山巖上,目光陰鷙。 數箭飛來,他不以為意地扭轉腰身,五大三粗的漢子出奇地靈活,三四支箭都射了個空,正得意之時聞得下屬驚呼,回頭擋過一支輕飄飄的箭,余光輕蔑地掃向身后,神色卻一下子凝重了。 背著同伴的下屬被一箭釘穿在巖石上,肩膀上露出大大的血洞,偏偏沒有傷到要害。他獵戶出身,行走山林多年也算是個用箭的行家,力道準頭一看即知,這背地里冒出來的敵人可不簡單! 他正忙里抽空將腦子拐了個彎,忽覺大腿一涼,低下頭看見一截從皮rou里穿出的箭頭。劇痛讓他顧不得手里的人質,想要將其頂在后背做盾牌時又是一箭疾飛而來,他“啊”地松了手,腳下一滑,重重摔在草里。 然而就算跌到他也松不了手,因為這箭穿透之處連結筋骨,移動手臂分毫就會疼得上氣不接下氣。首領身中兩箭,無一致命,大概也知曉射箭人的用意,忙不迭地忍痛將刀擲開,趴伏在地上不再逃竄,甚至感到躺在地下無知無覺的人質有些可怕了。 之前接下這樁生意時真該問清楚! 山崖上,方瓊收回收繳的粗制弓箭,遠目眺望了一會兒,方才緩緩回到樹下的陰影里。 長隨稟報道:“秦夫人暫且無事,公子怎么不追那幕后指使之人?” 他攏了攏狐裘的領子,嗓音聽不出什么情緒,在風中顯得無端冰冷: “無妨,只怕就是追到,我們也不會順順利利地回城了?!?/br> 第102章 心有余 羅敷醒來時,感覺自己還能睡上一整天。 仍然是顛簸的空間,她一直闔目裝睡,耳邊突然幽幽地傳來個熟悉的聲音: “秦夫人認為,把自己弄暈過去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么?” 她刷地睜開眼睛,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試著轉了轉眼珠,發現自己躺在張狹窄的軟榻上。兩面紗簾低垂,窗紙密不透風,她的藥箱好好地放在腳邊,錢袋也神奇地飛了回來。 “公子怎么會來的?” “碰巧?!?/br> “林醫師呢?” “無暇找他?!?/br> 方瓊靜靜地望著她,指尖虛點掛在車壁上的水囊,她喉嚨干渴至極,卻在他的眼光底下渾身不自在,好像連喝水都變得分外艱難,于是就當沒意會。 “秦夫人當時是太過害怕,還是不愿理這些麻煩事,想著有人來給你善后?” 他的面色猶如水一般平靜,仿佛在很認真地思考她的所作所為。 “那瓶藥粉效果很好,放倒了一個人,而你連最簡單的屏息都沒有做。秦夫人應是認為那把刀會砍下來,無人可以救你罷?只是到了如此境地,秦夫人還能這么從容無畏?” 羅敷想了片刻,啞聲道:“我現在知曉為什么每次和公子說話都很累了。公子勿怪,我只是實在忍不住把心里話說出來。為什么你看人的時候都會覺得別人處處不對,就因為他們和你不一樣、沒有你的心智你的才華你的手段?公子在我面前真是無時無刻不在針對我,我到底何德何能讓公子看不順眼了?” 方瓊密長的睫毛覆在眼簾之上,投下一抹柔和的陰影,“方某若是說秦夫人多心,你也是聽不進去的。繼續?” 她沉著臉道:“我很感激公子救我。公子要問,我便坦言作答,公子相信與否不在我考慮的范疇之內。劫車的人狀似山匪,對錢財卻并不太看重,甚至要我提醒才去撿錢袋,一開始用箭試探也只是將趕車的車夫殺了。我坐在車中,并沒有看見任何一支箭射進車廂內,囹圄之地,做土匪的用得著這么大張旗鼓的安排?一輛馬車能坐幾個人,我們是有護衛還是有高手陪同,用得著一大幫人又放箭又帶刀的?” 方瓊勾起唇角,又聽她說:“當時那個山匪首領已起殺心,我開了一瓶藥,能讓他們全倒自是最好,可他們都是江湖之人,全部中招談何容易!不管怎樣做那一刀都會揮下來,我之前說我是洛陽的太醫院判,他猶豫過,要是我先一步暈過去,說不定還能讓他緩上些許想清楚了再動手?!?/br> “可是你藥暈了他的手下,他不打算放過你,要是后面沒有動靜讓他轉移注意,恐怕你的腦袋我得小心供著了?!狈江偽⑿Φ?。 “所以我更不能醒著了?!彼嵵氐?,“我怕疼?!?/br> 方瓊點點頭,“這樣么,我記下了。秦夫人動動看左手?” 羅敷這才發現她多災多難的左臂纏著一圈帶子,她將信將疑地瞄了他一眼,極慢地挪動了半分,結果疼得差點叫出來。 是骨折了還是怎么回事! 方瓊滿意地開口:“荒郊野嶺的也沒有大夫,方某在軍中學的手法很管用,本想臨時給秦夫人處理的,經人提醒說軍人和普通人不同……” 羅敷用另外一只手夠到水囊,揭開塞子潤了潤嘴唇,“不勞煩公子了?!?/br> “但方某又想到秦夫人并非普通人,于是盡力代勞一番,萬不敢稱煩?!?/br> 羅敷很鎮靜地將那口水咽了下去。 她對外科正骨不是很通,書到用時方恨少,可她這時只顧得上恨他了??墒沁€是一字一頓地道: “多謝?!?/br> 方瓊嘆了口氣,“羅敷,我不是針對你,而是你行事的確十分讓人cao心?!?/br> 他頓了須臾,輕輕道:“真是個讓人羨慕的特點啊?!?/br> 所以旁人就不免更上心,那些人帶了一幫人過來,是主使知道她的身份,擔心她身邊暗中有人保護。 羅敷不想看見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我們現在在哪兒?” 藥粉是她自己制的,她小時候吃了不少亂七八糟稀奇古怪的玩意,故而藥效對她發作的時間從頭到尾不超過兩個時辰。兩個時辰足以到城中了,現在還在車上是怎么回事,方瓊在城外留了多久?還是他們根本沒回城? 方瓊拾起一卷書翻過幾頁,悠悠道:“再過兩刻便到那些烏合之眾的巢xue了,秦夫人不想看看他們到底是什么人?” 車子搖晃地愈發厲害,她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把頭轉向左邊,默默地道: “公子好興致?!?/br> 他笑得很好看:“秦夫人要求方某不為難你,可是你何嘗對我放低過姿態?這世間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口是心非、陽奉陰違之輩,一種是光明正大、清高剛直之屬,秦夫人大約是后者?!?/br> 羅敷火從心起,拿著水囊灌酒似的灌了大半,領口深深起伏了幾下,道: “承蒙抬愛。公子這是抓住罪魁禍首,眼下逼問出他們的蟄居之地,要幫府兵過去清剿干凈的?” 方瓊修長的手指從狐裘柔軟的絨毛上拂過,蓄了三分笑意的眉眼間盡是薰風皓月,清輝冉冉。 “是?!?/br> 天色不早,因是廿九,明亮的蒼穹上看不到白色月亮,西邊的晚霞已經染上連綿的山頭。 當羅敷站在幾座破舊的草房子跟前,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了。房子建在深山老林里,但絕不難找,位置甚至沒有到山腰,像是山中獵戶居住過的場所。她幾個時辰前去的病人家也是這樣的小屋,只是比這新些——這里的房子不僅小,還破到了無法修繕的程度,掩在灌木喬木之中格外冷清蕭索。 她扶著胳膊,在方瓊身后探出頭:“這地方能住人?還是山賊的老巢?……不對,他們真是山匪?” 方瓊忍著把她的腦袋按回去的沖動,“雖然人家窮了點,也不要歧視他們?!庇址愿篱L隨將兩個五花大綁的漢子從板車上拉了出來。 羅敷這才知道一共就兩輛車,他們兩個共乘一輛,犯人一輛,方瓊帶的人不到二十個,全是商行的護衛。 她左看看右看看,滿臉橫rou的老大被破布條塞住了嘴,腿上和臂上各有一個箭洞,血把衣服都染紅了,然而還吊著一絲氣。再后面是對老大說方言的那個山匪,被她弄暈了……怎么就兩個? “喂……”她眨眨眼,“那些人呢?” 方瓊伸出一根手指作勢要戳她多災多難的左胳膊,她立馬往后跳了步,“不問了還不行?!?/br> 當時至少有六七個人在放箭吧,不會都被當場解決了? 長隨踹開一扇木頭門,灰塵撲面而來,順著光里面的擺設看得很清楚,因為除了一張桌子兩張床,實在沒有其他大的物件了。 幾人踏進房中,羅敷一眼瞥見桌上放著幾張弓,墻上掛了一排掛鉤,有的鉤子上拴著生銹的匕首,有的拴著短刀,還有空掛著麻繩的。床上被褥凌亂,是有人不久之前睡過的痕跡,床底下有個火盆,黑色的炭燒了幾塊。 極其簡陋的居所,這幫劫匪都窮到這地步了?她在空蕩蕩的房里踱了一圈,與其說是沒銀子建富麗堂皇像模像樣的山賊窩,不如說他們臨時在廢棄的草屋里停留過。 一群倉促之間在這里燒火取暖、放置家伙的匪徒,做起攔路搶劫卻這般詭異,方瓊大概已經知曉了不少,所以才會來管這個閑事吧。 “把火盆燃起來,點燈。秦夫人,你不介意我從你的藥箱里拿點東西吧?” 羅敷抽抽嘴角,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請便?!?/br> 沒有可以坐的干凈地方,她拖著副疲累酸痛的身體杵在桌子后頭,意料之中地看到方瓊也沒坐在床上。 首領被扔在地上,一個長隨拿著個小瓶在他鼻子底下揮過,他悶哼著轉醒,目眥欲裂,嘴里嗚嗚地喊。 長隨抽走他嘴上的布條,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后心,厲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