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她想起煙火放完后聽到光渡寺傳來的鐘聲,以為晚鐘敲的遲是南齊慣例,不料是國主為外戚祈福所下旨意。 如此說來,今上像傳聞中與侯府關系密切,可是在壽宴上明說壽星身子不好,又是極不正常的。 方瓊道:“陛下.體恤臣父,臣心惶恐?!?/br> 王放道:“世子無需如此見外?!闭f完,又做了個手勢讓卞巨派人開第一個箱子,“此物是第二份禮?!?/br> 箱子一啟,白花花的冰塊就呈現在賓客眼前。烏木箱里幾乎裝滿了碎冰,碎冰之上開著一朵柔柔弱弱的小白花。 “菩提雪!” 舒桐驚呼的同時,羅敷也一下子認出了這朵花。菩提雪生長在極北嚴寒之地,藥性依據煉制方式不同千變萬化,只需一瓣,效果就能達到最大程度,并且不和其他藥材相克。目前這花只在黑市上出現過,因產量稀少、難以保存價值萬金,國主應是動用了不可計數的人力物力,才得到這么一小朵。 曾高不認識這朵花,觀好友的神情卻盡數知曉此物極其珍貴,拉了拉舒桐袖子,道: “侯爺的身體到底如何,你在公子跟前這么久,竟沒吐露一點風聲?!?/br> 舒桐無奈地嘆道:“你該去問陳伯伯,他才是府中良醫正?!?/br> 曾高甩了袖子,從他身邊挪開。 羅敷也發現了黑衣侍從佇立墻角,內心存疑,不便說話,就定下心看這位年輕的陛下動作。 菩提雪的花瓣在黑暗中會散發淡淡銀光,此時由于長壽燈的照耀不太明顯。王放令人熄滅十幾盞燈,院里暗了幾倍,眾人瞧得清楚——那朵不起眼的小花在冰塊中央潔白如玉,表面如絲綢一般光滑,幾絲嫣紅的脈絡從花萼蔓延到花瓣根部,十分奇異漂亮。 方繼命人小心合上箱蓋抬到府中倉庫,以手背掩口咳嗽數聲,沙啞道: “陛下盛情,老臣無以為報?!?/br> 王放單只道:“侯爺保重身體為上?!?/br> 方瓊側過身,不再看他。 羅敷悄悄站在人群里。她離了原席跟府中醫師一起,這個位置反倒看得明白,世子的目光隱隱嘲諷,又似悲哀,見她直直地望著,飛快地收回視線。 王放示意卞巨親自開第二個箱子。 方瓊默然許久,這時盯著那箱子片刻,忽地眼神一凜: “且慢!” 王放視若無睹,似笑非笑道:“來人,給老侯爺看座?!?/br> 方瓊本想上前一步,可將要出口的話終是化作滿心郁憤。他深深嘆了口氣,目色凝重地看著父親。 端陽候察覺到兒子的焦急,從容地揮袖道: “開罷?!?/br> 方瓊握緊的手漸漸松開,他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他站在這里,即使悲哀到極點,卻絲毫無法動彈。 箱子里的東西……他閉了閉眼。 方繼靜靜地地坐在椅上,沉穩如石像一般。他眼里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一絲悔意,自己當年到底是怎么做的,竟與這孩子弄成了今天這樣僵持的局面! 云朵飄移,一輪圓月銀光炫目。 冽冽銀光穿過幾十年的歲月,歲月杳杳中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 院中三百祝壽賓客,便是這大廈將傾的證人。 卞巨已然打開了箱子。 箱子里仍是滿滿的碎冰,然而碎冰之上,不再有纖纖白花。 迎著月亮凄凄的冷光,晶瑩冰塊里滲出微微的紅,如菩提雪的花瓣。 底下有人尖叫,守在一旁的黑衣侍衛立刻一把掐斷了那聲音。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那是一顆慘白的人頭。 人頭五官清晰,兩眼驚恐大睜,頭發整齊地束起,仿佛原主走在路上,突然飛來一劍削了他的腦袋。 椅上,方繼身子一晃。 王放淡淡道:“此人是五年前謀害侯爺的主犯,兩日前被河鼓衛就地正法,還侯爺一個公道。不知這份禮,侯爺可還滿意?” 方瓊胸口起伏,單膝跪下,扶住父親顫抖的肩。 方繼緊緊抓著扶手,聲線幾乎要繃斷:“謝……陛下?!?/br> 王放道:“季統領,如今卻是可以和諸位說明了?!?/br> 賓客皆惶然失色,略知前事的老臣戰戰兢兢,生怕今日這場風波會波及到自己頤養天年。 這哪里還是送禮,存心嚇人來的吧!羅敷正要詢問曾高怎么回事,卻見舒桐臉失血色,渾身僵立,從齒間擠出幾個字: “宋庭芝……” 曾高一愣,急急道:“你怎么了?” 箱子前的卞巨向眾人一揖,高聲道:“此人乃是九年前幡花宋家的二房庶子宋庭芝,于九年前下毒暗害侯爺,一直出逃在外,到日前才被我河鼓衛發現?!?/br> 商賈一席人人一驚,幡花宋家?宋家九年前燒的半人不剩,哪來的庶子?開宴前在屋里的幾位知交友商了解最多,當下回憶起當年宋氏和方氏明爭暗斗的場景。 卞巨仿佛聽到眾人的疑惑,朗然道:“諸位若是不信,在下就請宋氏后人出來驗明吧!” 他手一抬,羅敷眼睜睜看著兩個黑衣衛大步流星地向這里走過來,她下意識環顧周圍,等找出異樣,舒桐已被人領出去了。 “當初鑄玉坊走水,長房嫡孫幸免于難,侯爺心善,又因諸事不宜公開,于是將宋氏孫易名養在府中,不計前嫌?!?/br> 舒桐俊秀的面孔蒼白如紙,咬牙看向箱中新鮮如生的人頭,大聲道: “不錯,正是宋庭芝?!?/br> 眾人嘩然,一方面沒想到當時大火燒漏了兩人,一方面又驚訝于這青年語聲中的恨意。 待階下議論方了,王放踱了兩步,示意肅靜。 他淺笑著注視方繼,道:“侯爺應是沒有異議?!?/br> 一陣死寂之后,方瓊驀地站起,冷冷道: “陛下說錯了,今日微臣便要替端陽侯府當眾請罪!” 方繼撤走掩在嘴角的袖子,衣上殷紅斑斑,觸目驚心。 這是今上慣用的手段,反其道而行之??此祈樦说囊?,實則拆去所有退路,逼得人愈加惶惶不安,只要有一剎那忍不住出聲,便失去了全部籌碼。九年以來,他何嘗放棄過對方氏的逼迫,明面上相安無事,鮮花著錦,便是捧殺前兆!如果方氏不能找到機會主動破開局面,總有一天遭受嚴重反噬。 今上等了那么久,長年壓抑的憤怒無法再積累下去。 方瓊面朝院內,異常鎮靜流暢地道來: “陛下誤解了。這宋庭芝,是臣父最先要保的人?!?/br> 前排的小官們聽得傻眼,回過神來,發現其他人都和自己一樣云里霧里。世子當庭反駁陛下,陛下派河鼓衛殺了方氏要保的人,然后作為壽禮砍下腦袋、裝在箱子里獻了上來? 王放立在一盞燈旁,如月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他微笑道:“哦?原是朕弄錯了。愿聞其詳,世子不要令這些人失望?!?/br> 方瓊眼眸如夜,輕聲道:“臣遵旨?!?/br> 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像微涼的雨水:“諸位可還記得承奉三十二年,十年之前,黎國公主自西涼南下歸國之事?” 一位致仕老臣大著膽子顫巍巍道:“記得,黎國公主……是當時的鎮國大將軍陸鳴之妹,嫁與西涼王室。突厥將進攻西域六國,公主便南下回齊請求國朝援手?!?/br> 其余記得往事的人都聽得點頭,唯羅敷心緒一震。嫁與西涼王室……難不成是她未曾謀面的外祖母? 又一人小聲道:“在下記得彼時匈奴靖北王秦謹已葬身定啟,秦謹與西涼關系密切,突厥沒了掣肘,大肆向西征伐,公主可能著實焦急?!?/br> 羅敷心里一喜,爹爹去世后,外祖母竟然還活著,那現在呢?現在還在人世么? 王放斜睨了那老臣一眼,并未發話。 方瓊繼續道:“當初公主南下時,曾帶了一個人?!?/br> 他目光澈然,直視王放:“便是宋庭芝?!?/br> “方氏愧受陛下天恩九年,今日要請的罪,正是由此開始?!?/br> 有些腦子轉的快的賓客現在終于反應過來,侯府廣發請帖,今上盛情送禮,原來全是幌子!今夜的重頭戲,乃是青云之上的方氏向得罪過的今上做出最大讓步。這精心策劃的壽宴,連方府中人都沒能準備好承受壓力,一切只為凸顯當世國主威不可犯。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之后,今上可謂睚眥必報,錙銖必較。 羅敷壓低了嗓子問曾高道:“這是要干什么?你們府上和陛下串通好了的?” 曾高苦笑道:“串通是串通了,可是……看起來配合不太默契。且聽公子說罷?!?/br> 方瓊繼續道:“幡花宋氏以牡丹聞名于世,公主喜愛牡丹,宋家一支則作為陪嫁去了西涼,既為商,又行走于宮廷。陸將軍帶兵迎公主于陽石關,宋庭芝攜西涼王書信,信中有云:無條件贈洛陽西極天馬,以補軍需。宋庭芝與家主不睦,巧舌如簧,誆騙先帝相信陸將軍里通外國謀逆。此時——”他語氣驟然低沉,“此時,方氏替他作了保?!?/br> 幾百人都怔在原地。 陸鳴正是今上的外祖父,鎮國將軍府被抄,牽連到尚書府一干人,承奉三十二年的洛陽血流成河。太后執掌后宮,外戚如日中天,方繼深得景帝器重,只要方家一開口,御筆誅罪臣哪里還會有猶疑! 方氏的刀鋒直指今上母家,天知道今上這九年是怎么忍過來的,怪不得方氏尋了時機率先請罪。 晏宋兩家商賈之間的斗法,方氏憑借權力,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鑄玉坊的那場滅族大火必不是偶然,但自那以后,方氏又將何去何從呢?端陽侯府已經失去了天家的完全信任。 老侯爺坐在椅上臉色憔悴,像是睡著了。 方瓊理好衣袍,在王放面前跪下。 “此人得知宋家還存留有血脈,確然在九年前給臣父下毒,臣父身體至今非常勉強。陛下處決此人,實是解除方氏一大心病?!?/br> 這輕飄飄的一句,于當年的隱秘無半分阻擋作用。 他眼睫輕斂,停了一會兒,方道: “方氏恃寵而驕,是為不忠;視人命而不顧,是為不仁;處世不用誠信,是為不義。方瓊今日帶印在此,懇請陛下革除端陽候之爵!” 他揚了揚下頷,老管家雙手捧一個金盤,盤上七梁冠四色袍,金紫綬帶,一塊白璧溫潤無暇,正是兩代端陽候所用朝服印章。 外戚烈火烹油之勢,不過三代。 王放依舊未說話。 良久,他扶起三拜的方瓊,只覺隔著幾層衣物,對方全身都繃得極緊。 卞巨按今上原先指示接過金盤,算是受了世子除爵的請求。 正在賓客感慨侯府及時的作為時,王放又笑道: “今日侯爺大壽,朕怎敢不應貴府之請?明日旨意便會下來,望貴府好自為之?!?/br> 他走到臺階邊緣,檀色衣角融在濃稠的夜色里。 “朕還有第四份禮要呈給貴府?!?/br> 卞巨走上階來,手中一幅玉軸三色祥云綾錦,宣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