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她幾眼,極慢地點了點頭。羅敷自認臉皮夠厚,在他審視的眼光下頓時炸毛,他不配合立馬拋棄對自己的興趣也罷了,配合的這么勉強,是她逼著他點頭了么! 她杵在那里,嘴唇微微地抿著,只希望曾高趕快帶著舒桐過來。 那人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中的笑意,道: “女郎若是要去尋方公子,請跟我來?!?/br> 羅敷心中一驚,知道現在開口說什么都容易被拿住,遂聞若未聞,平視水榭。 他唇畔笑紋更深,柔聲問道:“女郎不信我?” 話音剛落,就有人出聲道: “十九郎?” 羅敷看去時,東面假山后轉出一人來,正是換了身衣袍的世子方瓊。 “秦夫人?!狈江偘櫫税櫭?,“請到房中客室一敘?!?/br> 羅敷沒有權利反駁,就一路跟在方瓊身后,下意識地離那個叫十九郎的男人遠些。曾高逮到人回來若是看她不在,應該會想到是已經碰上公子了。 王放走在最后。幾年未來,侯府沒有一絲變化,他甚至能辨認出幼時鉆過的一個假山洞,折過花枝的一株桂樹。 前面小心翼翼走著的女郎戒心很強,他一日的凝重心緒反倒減輕不少。她走路時,長長的烏發柔順地貼在腰后,隱約能看見挺直的脊背,無論是驚慌還是尷尬,都能走得一絲不茍,顯然受過嚴苛的教養。他想起玉霄山那位覃神醫的身世,目中了然,卻仍留了些心。 進了園子東頭一扇月亮門,一座小樓坐落于竹林環繞中,就是方瓊繡樓一般的時晴閣。閣中空無一人,家具陳設素雅奢華至極,想來用起自家賺的錢底氣甚足。 燈架上的透明水晶燈光線大盛,羅敷回頭去看停在閣外長廊的人,他不進門,為何要跟上來?既是方公子的朋友,卻并未出席宴會。她能如此肯定,是因人們只要看過這張臉就不可能忽略過去。也許等下要和方公子一道隆重出場?那會兒壽宴都差不多要散了吧。 門未關,方瓊在右手的書案沏了兩杯茶。 羅敷道謝接過,問道:“那位公子不進來么?” 那人淺淺地望向她,羅敷忽覺這場景很熟悉,好像曾經被人這么看過。他檀色的外袍下擺浸了一地月光,灰黑狹長的影子沿著走道一直延伸到她的腳下,有些清冷。 這個男人就如同一把鑲著珠寶玉石的利劍,輕而易舉地取人魂魄。 方瓊眉梢一挑,從善如流地道:“十九郎,秦夫人請你進屋,外面涼?!?/br> 羅敷冷汗涔涔,努力維持淡定,道:“公子不是外人,請進屋吧?!?/br> 王放漆黑的眼眸聚起一絲亮,邁步跨過門檻,邊關門邊道: “阿秦,方公子剛才的意思是,你……” 他頓了頓,笑道:“女郎怎么不說話?” “抱歉,理解錯公子的意思了,我以為方才話太多?!?/br> 方瓊端來的茶居然是涼的,他不以為意地笑笑,道: “秦夫人話不多,這很好?!?/br> 羅敷開門見山地對方瓊說:“上次我與公子到司院判家中,公子托我做的解藥我已做完了,現可以驗收?!彼龔男渥永锩鲂∑?,瓶子的材質非瓷非玉,乃是特制,輕巧又堅固。 一只手在她眼前一晃,待她反應過來,手中的瓶子已然無影無蹤。羅敷蹙眉道: “公子只要別把它砸了,盡管仔細查驗?!?/br> 王放摩挲著瓶口,道:“女郎這瓶子是從玉霄山上帶下來的么?” “是?!?/br> “我家中也存著不少這種瓶子,論起來講究甚多,但用起來極為方便?!?/br> 方瓊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心知他又要作弄人。 羅敷不接話,只聽他悵然道: “殺人太快,就論不上講究了,真是一大憾事?!?/br> “……公子若需要,我可以給公子幾個小瓶,不過很貴?!?/br> 王放近前一步,揚唇低聲道:“女郎莫要這般冷血無情?!?/br> 羅敷以為自己對他說殺人的反應不夠激烈,思索片刻,道: “這個,我只負責將東西給顧主,其實管不了那么多的?!?/br> 王放略略傾身道:“女郎對在下還收取高額費用么?!?/br> “……” 羅敷徹底不理他,問方瓊道:“解藥原是這位公子要的?我雖做好了,卻不能在人身上試用,如果沒有用或者出現不妥請及時告知我,我重新做幾瓶。這里是兩張藥方——”她拿出兩張疊得很小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小字。 方瓊展開看了,一張是他在馬車上給她的南海藥方,她改動了幾個地方,在原有的藥名旁用筆注了出來;一張是她制成的解藥。 “有勞秦夫人,酬金府中明日會派人送到藥局?!?/br> 羅敷搖頭道:“不必著急,公子先試一試,這種特殊生意,我的規矩是見效之前不收酬勞的?!?/br> 王放道:“女郎做過幾次這種特殊生意?” “第一次?!?/br> 方瓊把藥方一并遞給他,王放掃了一眼,道: “秦夫人學的是隸書?” 羅敷頭皮發麻,不好不如實回答:“剛學寫字時學的隸體?!彼詾楹圹E一點都不重的。 羅敷在心里打了許久腹稿,不夠婉轉地躊躇道:“今夜方公子不把我和府中醫官安排在一塊兒,卻和太醫院的大人坐一桌,是何用意?” 方瓊指指杯子讓她先喝口水,道:“夫人本不是我端陽侯府的醫師。歷來洛陽惠民藥局的掌印者都是太醫院中人,讓夫人和大使同席也屬應該。今晚司院判氣色如何?” “比上次好些?!?/br> “他愿意裝作忘記一切,你這個下屬陪他一陪,又有何不可?” 羅敷道:“公子與左院判大人之間我不便揣測,但我私以為司大人勾結細作,倒戈得又太快,單憑公子上次那番話不足以證明其誠心?!彼餍砸徊蛔龆恍?,全部說出:“司大人所犯之事觸動國法,然而此事畢竟不足為外人道,他見我坐在席上,還不知道要怎么想?!?/br> 司嚴推薦了她制解藥,方瓊在說了幾句重話之后把她趕出去跟院判密談,院判至今還好好地管人拿俸祿,這些不能不令她對自身的安全格外注意。她的腦子只能想到這一層,作為一個半路橫插一腳、了解上峰隱秘的下屬,她恨不得再也不見司嚴和方瓊。 “夫人不必憂心前途性命。方某既有把握讓你坐這個位置,也就有把握讓你那上峰不說一個字。至于其它,恕方某無可奉告?!?/br> 羅敷順理成章地表示感激,腹誹不停。 竹林在夜風中沙沙地擺動,前院的喧鬧聲傳到林子里。方瓊走到門前,對王放說: “沒料到你這么早就來?!?/br> 王放靜靜地答道:“我本該下午就來的,有些事耽誤了,望你不要放在心上?!?/br> 方瓊按住眉心,臉色在光影浮動之下愈發如霜如雪。 “算了。到前院去吧,老爺子應該準備好了?!?/br> 他見王放靠在窗邊,眼睫蓋住眸中神色,又喚了一聲: “十九郎?!?/br> 王放聞聲抬眼,慢慢露出一個漠然的笑容來。 前院人聲鼎沸,鑼鼓梆子敲得咚咚響,戲臺上弄雜耍的藝人引得看客連聲叫好。 戌時夜色漸深,賓客們不免累了,有些夫人帶著孩子先回家去,留下男人們在方府待到最后。管事和戲班主耳語幾句,踩高蹺的藝人收到班主眼色,跳下來結束這一場。 戲臺一撤,院子里頓時安靜了很多,前席打著哈欠的老臣振作精神,眼光紛紛盯著侯爺先前出來的那扇屋門。 做官的耳目靈,方才就發現院里多了些人。那些人黑衣皂靴,作隨從打扮,散落在院角,冷不丁將周圍圍了一圈。 “哎呀……”一位老大人低低驚呼,他年前剛從四品位置上退下,身子骨挺好,在職時幾乎天天面圣,便看見一張面孔頗熟。 卞巨腰間沒有佩刀,他帶了幾人從后門入,守后門的家丁恭敬放行,顯然受過指點。河鼓衛動作輕慣了,一點未驚動吃喝賞月的祝壽賓客。 他對那個認出自己的老臣抱拳施禮,從角落走到酒席中央,朗聲道: “請諸位貴客稍等,侯爺一刻后將出來接幾份壽禮!” 已得了消息的賓客們很是激動,壽禮要等宴快散了再請出來,定是舉世難得的珍寶;準備打道回府的人也被釣起一顆好奇心,非要看一看這與眾不同的禮物到底是什么。一時間遍地都是竊竊私語,也不管是哪家的侍從口氣如此之大。 高燭燃得剩下一半時,夜風將云朵吹到圓月旁邊,遮住了大半光亮。婢女們添了燈火款款退開,裙幅整齊地拖曳出一條長道。 道旁燈火明滅,燈下有美人信步而來。 頃刻間賓客皆不能語,只覺淡月朦朧下,滿席珠玉琉璃、紅燭銀盞空成陪襯,被其容光一照,立時黯淡失色。 他的眉目清雅至極,瞳色如鏡,映出花影綽綽,星辰邈邈。懸膽挺秀,唇似云霞,膚如皎月舒輝,發束一瀑蒼墨。 眾人看呆的剎那,老臣們齊撩衣袍跪下,三呼萬歲。 第56章 放肆 美人自然便是今上。 今上身后跟著兩人,中間那人牙白衣袍,是換了常服的方世子。世子后面卻是一位秀氣的女郎,走到一半就在賓客慌張跪拜的空當倏地改了方向,三兩步插.進侍衛和婢女的空隙溜下了臺階。 河鼓衛統領卞巨替今上命道:“諸位平身,陛下今夜微服,不必遵平日禮節?!?/br> 方瓊站在王放右側,躬身道:“陛下來此為家父祝壽,家父與臣不勝感激?!庇痔崧暤溃骸胺礁靡耘c眾貴客一睹陛下惠贈,是寒舍之大幸?!?/br> 眾人端坐席上,暗自思索今上要送什么賀禮給老侯爺。 吱呀一聲,正屋的門從里打開,露出端陽候蒼老的身影。 方瓊走上前扶著父親,王放堅持不坐,主人便也不坐,迎著秋風站的筆直。 只見今上稍抬左手,下首走來兩個身形矯健、面容冷峻的黑衣侍從,抬著兩口沉甸甸的烏木大箱子。 方繼命下人接過。 王放溫和笑道:“朕知道侯爺身子不適已有些時日,世子費了心思尋見效的藥材,一片孝心著實難得。昨日旬休,朕去了西城光渡寺,請主持大師在今日戌時為侯爺撞鐘祈福,這是朕送給侯府的第一份禮?!?/br> 方繼當即下拜,被今上執住一只手臂。 王放垂眸,對上一雙蕭索的眼睛。他的目光從方繼臉頰的皺紋移到鬢角的白發上,心中忽然空茫了一瞬。 底下一位小官喃喃念道:“陛下這是要把侯爺的病情弄得人盡皆知啊?!笨吹角吧戏宓伤谎?,立馬閉嘴。 溜走的羅敷總算碰見了看熱鬧的曾高舒桐,簡短說明了自己已把東西給了方公子,和他們一起來前院,真不知道那人就是當今天子,不然怎么也不會跟他搭上話。 再看王放微笑的模樣,周圍人全被他容色所懾,當真是惑陽城、迷下蔡,國還沒禍,就開始殃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