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王放道:“什么明顯?” 方瓊最看不慣他懶得說話的陋習,諷刺道:“你恩師蒙你這么做,可是又危險了一層?!?/br> 他當街在這么多人的圍堵下放走了刺探的人,只派了河鼓衛追去監視,就是告訴雇主他顧忌著人質。指揮使旁敲側擊地問是不是南面來的刺客,連下屬都直覺不對,他倒好,避重就輕,嘴硬的不行。 王放道:“原來你清楚是南安那邊的雇主?!?/br> 方瓊倒抽一口涼氣,他不過年初離京兩月,這人臉皮著實又長進了。 王放一雙眼生的青出于藍,當年惠妃便是憑它專寵于御前,看人的時候會讓人覺得心一抖,猛然掉進了深淵里,卻萬分不愿脫身。然此時他拿著這雙眼送出絲毫不匹配的驚訝目光,方瓊恨不得自己瞎了。 他只好敗下陣來,道:“你把那玻璃蠶絲拿出來給我看眼?!?/br> 他曉得王放不能忍受寢宮里任何除了他meimei弄出來的污跡,這廂又是沾血的不詳利器,不便見光,交給別人不放心,他很有可能就帶在身上,換朝服的時候沒有取下來。 果然,王放起身到屏風后換了常服,出來時理著領口,右手多了個用特制綢緞包著的東西。 方瓊接過打開,對著光細細凝視了一番,心里頗有定數。 “上面淬了毒?!?/br> 王放悠悠然喝水,“沒淬毒我拿來做甚么?” 方瓊道:“我去察了那兩個刺客的死狀,你若是見了肯定睡不好覺,均是四肢歪斜,面容扭曲,極其的不對稱?!?/br> “辛苦宣澤了?!?/br> 方瓊往常話不多,但到了表兄面前走投無路,硬生生被逼得反其道而行之。 王放道:“這種兵器并不多見,然而在審雨堂這種一流殺手組織內非常通行,用過才知確實有通行的道理,既省力又做的干凈?!?/br> 方瓊心道他定是只關注干凈二字了。 “按常理,從前頸割人頭需要掌握好力道和速度,太深了阻礙就大,不方便及時撤回來,太淺了不能破開喉管,全取決于手上。我拋出銀絲的時候,卻感到它接觸到人的皮膚就往里嵌,如同磁石一般。今早是我第二次試這玻璃蠶絲,前一次倒沒有察覺,王敬的尸體亦僅僅缺了腦袋,其他如常?!?/br> 方瓊想起了他第一次碰是在何時。當時年輕十歲的卞公提著面攤里發的籃子,帶著兩碗素面去尋他在城南的別苑,順路欲查查隱藏在惠民藥局里的暗線。 州牧抄小道經過曲折的巷子,丟了一雙筷子一囊水??曜颖凰斪鰞雌鳉⑷肆?,水被他當做禮物送人了,當然,他還有違圣人之德地向被救的人索要了水囊的錢。錢袋在那天交給方公子,作為出售莫辭居花罩的低價報酬。 “說來,你那張面具做的還挺像,我記得先生離京時的樣貌……跟你做的差不多。怎么,你和明洲說你記不清了?要不管先生了?” 王放的眉眼倏地冷了下來。 方瓊唇角一挑,道:“明洲想到你可能是以自己作靶子引一幫刺客上鉤,在你回宮之后就趕到現場了,正好遇上我。方將軍把未婚妻一個人丟在城郊,只留了封短信……說你什么好呢。對了,你晚上拉著他談到亥時多?” “你消息甚靈通?!?/br> 方瓊眼看要冷場,收起玩笑之心,道:“和我從頭說說這事罷。我消息靈通,畢竟只是商道上的靈通,比不得你們官場上人心浮沉瞬息萬變?!?/br> 王放眼眸澹靜,鴉羽般的眉蹙了蹙,淡淡道: “人心怎么會瞬息萬變?所有念想不都是當初就萌生了,單是有些話藏著沒機會說出來而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說的像是本心之變,我只認作本心之現?!?/br> 王放望著他道:“你知道霍亂過后挖出來的官員有多少?三百一十二個,我讓卞巨去逐個處理。 太.祖父、祖父、父親三朝都太過仁慈,可我不是他們。這其中涉貪官員大都做的不明顯,但如果不是盡早查出來,勢力就無法遏制,到時候不是砍幾個腦袋就能結束的?!?/br> 方瓊不假思索道:“所以你現在就要開始和卞巨明面對抗了?!?/br> 王放道:“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想的,我做東朝時看不慣他,現在還是看不慣,先帝竟容了他二十多年,當真好雅量?!?/br> 方瓊道:“你是在說他命硬,一大把年紀了還耗著不安分么?” 王放搖頭道:“我們家個個身體康健,只有被自己克死的份?!?/br> “這話你也能說得出來……” 方瓊深吸一口氣,道:“好罷,你清高,看不慣的人多;他命硬,得罪的人也多?!?/br> “事情還是從州牧考滿回京開始?!蓖醴呸D著瓷杯,“州牧在其地九年,從南安帶出了一沓名冊,上面有越藩拉攏的黨羽,卻缺失季陽府一干人等?!?/br> “你得知此事,便令河鼓衛秘密潛入南安,護先生周全?!?/br> 王放沉默半晌,方道:“我早知曉先生不愿離開,諭令出去,只是讓自己不那么慚愧。先生顧念太夫人,是個孝子,除此之外,他不想再見我了?!?/br> 方瓊知道這話也只能對他說了,就寬慰他道:“你想多了,你那時才多大,表叔御極三十二年,深知其中利害,不得已而為之的事?!?/br> 心中卻想,從七歲到元服,那五年之內,令少師對東朝影響有多大,只怕王放自身才明白。先帝為東朝請了一位好老師,可惜沒堅持到最后,鎮國大將軍謀反一案對他打擊太大了,衛喻做了那么多年吏部尚書,還不是說伏罪就伏罪。 “河鼓衛遲了一步,州牧想辦法把東西送到了卞巨手上,掉頭回程;而同時卞巨高估了那冊子,以為名單是全的,派人加急請回了州牧,將他軟禁在越王府中,此事做的極為隱秘?!?/br> “缺失了季陽府一干人等,你就想出個偷梁換柱的計策?” 王放肯首道:“那冊子上原本記了糜幸,我臨時臨摹了一份,用墨濃淡都是一致的,只是特意把汪知州漏過去?!?/br> 方瓊心思疾轉,立時撫掌笑道:“然后你扮成卞公下到鄒遠,騙了縣令葉恭執?!?/br> “糜幸是越藩在京周圍較大勢力,暗衛上報,那名冊他居然也有一份,還是親自著筆?!?/br> “越藩這是糊涂了么,雖然遠隔千里需要掌控大局,可把這東西給別人,虧他想得出來。 真真是太阿倒持?!狈江倗@道。 王放道:“有他的道理。糜幸品級不高,但知州的實權很大,他又在撫州多年,人脈很廣。據我所知,糜幸十二年前結識的越藩,也算是個推心置腹的下屬?!?/br> “因為推心置腹,因此糜幸知道了名冊半路被截。此時方繼不去都察院交接,卻去了他的轄地撫州,他會覺得僅僅是為了探查時疫民生?” 方瓊輕叩桌面道:“當然不會。糜幸此人膽小怕事,十有八.九是認為名冊是被越王截的,他的老上峰不敢動三品大員,只敢打冊子的主意。右副都御使大人來此,是要拿他這個線頭開刀,興師問罪來了?!?/br> “還有一點,他想和我商量商量,陣前倒戈,如此才并未在我來之前徹底毀掉證據?!?/br> “聽說汪知州給你擺了一桌子佳肴,還請了幾個如花似玉的女郎?” 王放道:“菜是挺好的,人就不說了?!?/br> 方瓊無語,道:“行,是相貌平平的女郎,弄得你沒興致?!?/br> 對方慢條斯理地頷首:“嗯,沒興致。所以讓他一個人罰了兩斤醉中仙,之后讓金吾衛把他在門外晾干,丟到養病坊了?!?/br> 方瓊一時間感慨萬千。 醉中仙不是什么好酒,售價便宜,卻最易喝醉。酒后吹風,再去病氣雜蕪之地,明擺著要他染上霍亂,眼睜睜看著身體陷入疫病。 “他既準備了好菜,酒倒吝嗇?!?/br> 王放好心地替知州辯解:“你誤會了,酒是我自帶的,你們商鋪里有折扣,那掌柜后來還送了我一罐子浮紫,這個你曉得?!?/br> 方瓊扶額道:“你下次至少給個收茶價錢,我們要虧本的?!?/br> “我和你府中陳醫師原話說過了,她沒轉達?” “算了,你繼續說?!?/br> “糜幸沒有見過真正的方繼,所以他白請了一頓飯?!?/br> 方瓊插道:“你那面具真的挺像的?!?/br> 王放刺了他一眼,道:“糜幸事先察覺不好,把冊子慌忙交給了鄒遠葉縣令。糜幸對葉恭執有知遇之恩,但平日交往也不密切,糜幸知道方繼不是越藩的人,他卻完全顛倒?!?/br> “葉恭執認為方繼在南安九年,早被越王收買了,因而州牧送他價值極高的見面禮?!?/br> 王放點頭,“我給葉恭執的冊子上沒有寫糜幸,然而他清楚糜幸的大名應在其上?!?/br> 方瓊接道:“那時糜幸已經快不行了?!?/br> “不錯。州牧順著知州追查到縣令,葉恭執見到了沒有糜幸名字的假冊子,聯系知州眼下半死不活的情況,自然想是糜幸自己把名字私自劃掉了,被州牧發現。州牧需要交差,此次必定拿糜幸上去頂,謂之棄卒保車?!?/br> “名冊在縣令那里,縣令想必夜夜難以入眠?!?/br> “葉恭執甚識時務?!?/br> 方瓊問道:“他怕禍事把冊子給你,你就不善后了?” 王放道:“我不是讓你路過潁州?” 方瓊隔著薄薄的綢子摩挲著那根銀絲,白色的鋼線上只殘留著幾小滴殷紅的血珠,可推知當時使用它的人手法輕快至極。而他把匕首插入縣令胸口的時候,手法比這亦慢不了多少。 兩人都未開口說話。接近正午的陽光灑滿了整個書房,墻上的字畫舒展著纖纖蘭草,一室君子風度里,坐的卻是冷心冷肺的人。 良久,王放先道:“隔了三個時辰多,這血附著在銀絲上還未干,顏色也未變深,加上按你說的刺客死狀會讓我睡不著,那便交與袁行去看?!?/br> 方瓊道:“河鼓衛與太醫院有聯系了?” “人手不夠。該他們負責的,但總找不到合適的人輔助?!?/br> “你覺得這兵器淬的是南海的毒?袁行身為左院判,處處針對司嚴,暗地里應琢磨了許多南疆藥物?!?/br> 王放淡淡道:“人盡其用,用不了就換掉?!?/br> 太醫院水深,是為數不多的能接觸內外兩朝、禁中官邸的機構,他早想著清理一遍,尋個由頭將自作主張的袁行調走,恢復因司嚴犯事而破壞的平衡。 “我那王叔居心叵測,劫人動靜小,京城若爆出朝廷命官半途被迫返程的消息,他等不及各地響應,就要學張楚來拆我這阿房宮了!” 他冷笑一聲,“假州牧平安抵京,王叔就與我心照不宣。他開始收在京城的網,雇了審雨堂的殺手自剪羽翼,目的是不讓接收到的消息傳到任何人耳中??礃幼铀X到用時方恨少,除去王敬,洛陽所存一共二十九個內線,殺手解決了三分之一,河鼓衛又幫他清了相同數目,剩下能逃的都逃回去給他上香上供了,你算算他賺了多少?!?/br> 方瓊飲盡溫水,無奈道:“自是少花二十個人的銀子。在審雨堂光買一個中等殺手就價格不菲,我聽聞圍上你的那一群都是生手,看來你王叔積蓄見底了。你不必這般錙銖必較,自己不缺銀子,倒看不得別人缺銀子?” “來的新進刺客沒經驗,這批人馬的領頭人目的十分簡單,看到我去而復返,才忍不住動了手?!?/br> “他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要六對一,拿著你的首級邀功晉升?真是美好的畫面,請容我設想一下?!狈江傃猿霰毓?,闔眼微笑。 王放也笑得開懷:“你可以分開來算,例如每一個部分值多少兩黃金,最后加起來還須翻一倍,因為他們不是每個人捧著單個的眼睛鼻子去邀功的?!?/br> “遺憾的是他們事先抹了藥,臉肯定不如生前好看了?!?/br> 說罷,二人皆覺有理。 王放想起一事,隨口道:“讓秦夫人盡快把司嚴口中的解藥弄出來?!?/br> 第53章 取暖 方瓊摸摸下巴,道:“阿秦最近事多,可別忘了這茬?!?/br> “她眼神不大好,針灸不行,諸事不熟,之外就尚可?!?/br> 方瓊忍他很久了:“好歹她有個好師門?!?/br> “如果不論親戚的話?!?/br> “……說來,你見過她三次了,莫辭居、鄒遠、巷子里,她都沒能記住你一張臉?” 王放道:“印象是有的,不過我也不苛求她立刻認出來。我不喜歡強人所難?!?/br> 這就是一針見血的評價了,方瓊想夫人記性差到這個程度,真少有啊。 “你等我下朝就是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