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方瓊道:“中秋后正好旬休,旬休過后又逢老侯爺壽辰,他想讓你過去湊個熱鬧,說好些時日沒有瞻仰圣容了?!?/br> 王放嗤笑了聲,指風拂響案上銀鈴,命隔得遠遠的左右把折子搬過來。 “莫說是你,我也是不信的,老爺子要瞻仰我都替他瞻的眼花?!?/br> 王放回憶了片刻:“伯伯身體好些了?我過去就是?!?/br> 方瓊嘆道:“好什么,人老了,總歸是那樣?!?/br> 王放笑道:“宣澤,他又催你了?” “不急,你還沒被底下那幫大臣催呢,老爺子自是要先為你鞠躬盡瘁的?!?/br> 他眼睫一動,抬眸道:“叫他們催罷,反正與我聽不聽無關。倒是你得上心了,侯爺要我過去,無非就是那幾樣事,你想好了盡早和我通氣,免得對質時出錯?!?/br> 方瓊的語氣忽地鄭重起來,斟酌道:“我怕你不肯去,才待到現在。然你愿來,對我們來說便再好不過?!?/br> 他心里終于落下一塊大石,站起身極快地不辭而去。 劉太宰受了小公主懇求,早早來到明水苑大門外,宮女黃門紛紛讓道,他遂一路無阻地至外殿待入。 方公子與他擦身而過,他彎腰行禮,公子卻行色匆匆地走下臺階,喚了長隨乘車離宮。司禮提督年近古稀,眼光卻老而彌辣,一瞟輒知他心事如潮。 劉太宰進暖閣里時,座上人已丟了一疊奏章在地上,都是得了圣眷的。奏折一本本往上摞,塔似的磊得整整齊齊,筆直地佇在案旁。這是今上做東朝時留下的習慣,言官諫了多次,總成微風刮過。 “阿公何事需稟?” 王放一目十行地掃文書,揚手間地上轉眼就又多了一堆白色。他動作迅速,那么短的時間內根本就像是每一本只看幾個字而已,然而朱批也給足了上書臣工面子。 他一面批一面問道:“宣澤回府了?” 劉太宰怕打擾他,勉力壓下咳嗽,緩了一會兒方道:“公子應是回府交差了,陛下答應他要去端陽侯府?” 王放面容沉靜,停筆道:“上次去祝壽還是五年前,阿公記得罷。老侯爺身子是好不了了,我理應去探望探望?!?/br> 劉太宰垂首應是,慢慢道:“陛下想去就去吧,宮中無人會攔了?!?/br> 王放重重合上最后一本奏章,將它扔進框內留中。 “阿公可知這上面寫了什么?我倒后悔應這樁差事了。宣澤打的好算盤?!?/br> 劉太宰咳了聲:“老侯爺如何打算的?” 王放沉思片刻,只道:“沒什么打算。 ” 劉太宰知曉今上言及舊事心緒不佳,便轉而躬身把小公主偷懶的請求陳于御前。 王放以手抵額道:“都知以后無需再向朕提?!?/br> 劉太宰即垂了眼,應諾退下,使了個眼色召來樊七。他前腳方出門,卻聽王放在后頭不高不低地追了一句: “都知身體不適,且先歇上幾天?!?/br> 樊七補了缺,待到孱弱的老人踏出明水苑,小心翼翼地續上茶,道:“陛下,衛婕妤傳話來,說好些日子未見圣面,在銀燭齋備了小宴,不知陛下晚上可忙于國事?!?/br> 王放啜茶道:“你們這些司禮秉筆,應向她好好學些手段,消息靈通才是正緊?!?/br> 樊七只得應是,今上又道:“朕一封批過的折子還未送出,婕妤倒比你們手腳還快?!?/br> 樊七撐起一副笑臉,溫言道:“陛下,今日仿佛是衛婕妤生辰,她思念陛下也是人之常情?!?/br> 王放將那杯茶水朝地毯翹起的邊上傾下去,看著卷起的細毛服帖在地,唇角微揚:“常情都常到國事上去了,朕有興致讓她紅.袖添香么?” 樊七侍奉已久,揣度今上還真有可能有這個興致,果不其然地得了一句:“循時擺駕?!?/br> 當晚,西宮銀燭齋好風如水,煙波濛濛。臨水的樓閣中只漏出幾星琉璃燈火,襯得夜景隔紗,月色撩人。 衛清妍薄薄的宮裙進了風,絲羅帶飄出了身旁打開的花窗,她輕輕抬手捻起,卻觸到了一另只溫熱的手。 她溫順地坐在小凳上,任自己玉雕似的柔荑被對面傾身過來的男人握住。 她在這咫尺的距離里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柔和輕悄的目光又在他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終是斂了羽睫。紅暈一點點地漫了上來,隱在發間的晚山黛色淺淺,更襯得白玉般的面頰染出珊瑚艷色。 小桌上幾樣清淡菜肴,一壺陳年桂花釀,均是民間飲食。 “臣妾替陛下斟酒?!?/br> 衛清妍執起壺,姿態嫻雅地往杯中倒入瓊漿玉液,猶如一幅舉世無雙的美人畫。 王放淡淡欣賞著這幅畫,手中的柔荑欲抽離,卻被他使了兩分力氣攥住。衛清妍側過宛若月下盛放杏花的面容,低低喚了陛下,順勢將那酒壺“啪嗒”一松,身子一軟便滑到了他懷里。 女子愈發羞赧,蔥管似的指頭壓在男人的袖口,涼涼地沁在肌膚上。她顫顫抬眼,秋水盈盈的波光好似要將人溺在那一泓泉澗里。 王放略略低頭,目色也如夜色籠著煙氣,在她垂下的發上仿佛微醺地“嗯”了一聲。 衛清妍注視著他風華粲然的容貌,眸中閃過一絲俏皮,纖手點了點他的喉結,沿著脖子平滑的線條一路向下,掠過了領子下形狀優美的鎖骨。 王放握著她的左手,慢慢地劃到腰間的絲帶上,衛清妍埋在他的胸前不敢再動,只是閉目咬唇,心跳得極快。 “婕妤這里燃的是什么香?” 衛清妍呼吸著他衣上清新的露水氣息,有些懶懶地道:“是陛下賜給臣妾的流珠香,臣妾今日第一次試著用……陛下喜歡么?” 王放溫香軟玉在懷,笑道:“喜歡?!币娝︻伻缁?,端的是傾城難得,又壓低了嗓音道:“朕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br> 衛清妍貼著他蹭了蹭,半是推拒半是迫切地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個字。 王放道:“你說去榻上?” 衛清妍愣了愣,隨即燒紅了整張臉,伏在他肩上佯作咬了一口。 他打橫抱起她,大步往里間走去。 侍女早已備好熏香熱水,三支燭火在架子上跳動,清澈的月光驅散了房內的昏暗。 衛清妍雙腳落地,環抱住他的腰,開始解他的外袍。 王放轉了個身,將她一把推入帳中,自己站在榻邊三尺遠。 衛清妍立刻感到氣氛不對,慌忙探出帳跪在他腳邊,期期艾艾道:“陛下……” 王放柔聲道:“阿妍莫要怕?!笔种幸讯嗔艘幻躲y剪,閑閑地在蠟燭的光暈里剪了幾刀。 他剪燭的手在橘色的輝芒里顯得膚質柔軟,正如他的聲音。剪刀在修長的指間靈巧地旋轉著,而后一拂廣袖,那僅有的三支燭火就倏地滅得一干二凈。 月光冷冷地灑滿室內。 衛清妍自知瞞不過,伏首懇求道:“臣妾逾越,請陛下責罰!可陛下不能……” 王放的眼神如利刃,慢條斯理地在腳畔匍匐的人身上碾過去。他不緊不慢道: “不能什么?” 衛清妍下定決心,咬牙道:“陛下莫要忘了衛氏,清妍求陛下萬勿寬赦有罪之人?!?/br> 王放忽地一笑,俯下身用剪刀抬起衛清妍如雕如琢的下巴,徐徐道: “婕妤識得大體。誰是有罪之人?” 衛清妍字字清晰:“端陽候?!?/br> 忽地只見一縷血絲從美人的下頷緩緩滴落。衛清妍用盡全力堵住將脫出口的尖叫,抖著手摸到了一道狹長的傷口,頰上瞬間血色全無。 王放微嘆道:“婕妤又何必如此。朕本以為你已經忘了,舊事重提,原是那些迂腐的老臣才不得已做的事?!?/br> 衛清妍雙目含淚:“陛下能忘記么?”她哽咽了兩下,語聲錚然:“陛下能忘記衛氏一百七十三口是怎么一夜之間全被滅殺的么!當年端陽候作偽證保下宋家庶子、促成先帝錯斷的作為清妍絕不敢忘!” 王放只剩冷笑,道:“消息來得倒快。不過朕無暇陪婕妤回憶往事,婕妤知道的不比朕少,但也絕不比朕多。至于衛氏當年如何,婕妤當朕也被外逐出京了么!” 衛清妍不甘心道:“陛下……那是陛下的外祖家??!陛下的母妃——” 剪刀已然抵入皮rou三分,衛清妍心中發憷,鋪天蓋地的疲憊和委屈使她委頓在地。她細細抽泣著,淚如泉涌,指縫里流出了刺目的紅。 王放冷眼看著那灘血跡道:“你是衛家的庶女,朕保你一命又升你作個婕妤,已是做到極致?!?/br> 衛清妍拭了淚,搖首低笑道:“臣妾知道?!?/br> 王放的目光越過窗外平靜的湖水,道:“望你真的知道?!闭f罷,把銀剪一撤,鮮血頓時沾滿了刀柄和手指。 他繞過衛清妍走到榻前,掀開絲被,地上蜷縮的人眼睜睜看他在空中平舉著手,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榻中央潔白的棉布上。 王放的指骨格外勻稱,她的血在他光潔的指甲上紅得妖艷,像在這秋夜里凌空綻開的一朵早梅。 衛清妍凄然合目,她知道他從今以后再不愿碰她。今夜她丟失的不只是少的可憐的情誼,還有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自尊。 王放不知何時來到她耳邊,做全了耳鬢廝磨: “婕妤要明白,朕從來就不是念舊的人?!?/br> 他揚手將散開的外袍丟在地上,徑直離去。 * 樊七等待多時,見今上神色冰冷,便知衛婕妤出了事。這衛婕妤原是尚書千金,小時候跟著女眷見過幾面圣顏,今上納妃時又跟著寥寥幾位佳麗一同充了后宮,因端順太后的關系,圣眷一直昌隆,今日不知怎么撥了逆鱗,竟惹得今上深夜回沉香殿安歇。 樊七拿來小黃門手上的披風要給他披著,今上卻不欲讓人碰到一片衣角,只吩咐準備好熱水沐浴。好就好在樊七動作奇快,沉香殿里引入溫泉,鑿地為池,本也十分方便。 王放留下樊七問道:“今日世子是否直接離宮?” 樊七想了想道:“世子是直接出景華門的?!?/br> 景華門在西,是距西宮最近的門。 又道:“陸提督看到小宮女跑前跑后失了禮數,還教訓了幾句,說宮女不便與外人搭話,趕去領罰了?!?/br> 王放示意他退下。 宮內盡知今上作息規律,晚不過二更睡,若過了就整夜不眠。王放坐在案前等著又一個長夜燃盡,劉太宰不放心,端著點心沉默地陪侍。 王放道:“阿公回去躺一躺,我無事?!?/br> 劉太宰搖了搖頭,白色的眉梢一挑:“陛下睡不著,也需瞇一會兒?!?/br> 王放望著月亮道:“馬上就到中秋了?!?/br> 劉太宰見他語氣清惻,搜腸刮肚一陣,啞聲輕唱道:“嗯……月既沒,露欲晞,歲方晏,無與歸……佳期可以還,微霜沾人衣……”搖頭晃腦,正是在今上小時候過節逗他的場景。 案后傳來聲笑,王放撐著頭,和從前一樣邊打著拍子邊說:“我沒有玉璧,阿公?!?/br> 大概人年幼時總喜歡這些傷春悲秋的詩詞歌賦,以證明自己不是個小孩子。劉太宰腰背疼痛,又劇烈地咳起來,王放揉揉太陽xue,傳召御醫送提督回去。 曉星已亮,王放滅了燈,借熹微的天光看著掌心的玉佩。玉佩不大,樣式簡單,晶瑩剔透得能濾出一汪碧水。這是方氏做玉石生意時弄到手的最好的料子,老侯爺當做生辰禮物送了他。他記得很小的時候到侯府里去,伯伯比父皇還要疼他,因為他喜歡看他們打算盤,不管多復雜的手法都能過目不忘,連宣澤都沒有他速度快。 但后來,鎮國將軍府和吏部尚書府因謀反被抄,牽連官員無數,他最敬重的先生也被一紙詔書放去南安,一去就是九年。他與端陽候的關系在諸事發生后,實則遠遠不如表面上看起來融洽。 方瓊的意思他懂,用一個衛清妍反激他堅定決心,可是這么多年,他未免也太不放心自己了。他最恨的就是食言,也從未不踐諾。 今日的最后一封折子上,言官上諫:商賈參政,絕非益事,外戚禍國,自古猶然。愿陛下收販鹽權,以正綱紀,以防禍事。端陽侯府勢大根深,沒有默許,哪個出入官場十幾年的御史敢遞上這種論調?方氏終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