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他已數不清家鄉有多少犯罪幫派都是因為太常訴諸暴力而失敗。暴力能贏得尊重,暴力能讓人閉嘴、讓人膽怯,還能避開風險與威脅,但暴力也可能造成混亂和一連串不必要的麻煩。 躲在樹叢和那排垃圾桶后面時,這些事情他全都想過了。有幾秒的時間,他已經決定放棄行動,回到旅館房間,但他沒有真的這么做。 有輛車來了,吸引了警察的注意,他找到一個機會,一個空當。他沒有停下來評估動機,便將頭燈的彈性帶往頭上一套,從左側的夾克口袋里取出鉆石切刀并掏出武器,一把1911r1型手槍加裝了訂制的滅音器,放在手上掂了掂,然后一如既往地說道: “愿你的旨意遂行,阿門?!?/br> 但他甩不掉不確定感,這樣做對嗎?如此一來就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行動。沒錯,他對這棟房子已經了如指掌,波達諾夫也來過兩趟,黑進了警報系統,何況警察又嫩得無藥可救。就算在屋里耽擱了——比方真如眾人所說,教授沒把計算機放在床頭,使得警察有時間趕來救援——侯斯特也能簡簡單單解決他們。他甚至十分期待這一刻。因此他再次喃喃說道: “愿你的旨意遂行,阿門?!?/br> 接著他拉開手槍的保險,快速朝面對海的大窗移動?;蛟S因為情勢不明,以致當他看見鮑德站在臥室里,不知專注地在忙些什么時,一股格外強烈的抗拒感油然而生。但他還是努力說服自己一切都沒事,目標清晰可見。不過他始終懸著一顆心:該不該撤退呢? 他沒有撤,而是繃緊了右臂的肌rou,拿著鉆石切刀使勁劃過窗戶往內推。窗戶轟然崩落,他匆匆進屋,舉起手槍瞄準鮑德。鮑德雙眼發直瞪著他,一只手揮了揮,宛如絕望的招呼手勢。他開口說了句話,語意不清但態度鄭重,聽起來像禱告,像在不斷地祈求垂憐。但侯斯特聽到的不是“主”或“耶穌”,而是“智障”。他只能聽出這兩個字,反正無所謂,面對他的人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他毫不留情。 那個人影很快地、幾乎是無聲無息地穿過走廊進入臥室。這段時間里,鮑德很意外警報器竟然沒有響,并注意到那人的衣服上有個灰色蜘蛛圖案,帽子與頭燈底下的蒼白額頭上有一道狹長疤痕。 隨后他看見了武器。那人拿著一把手槍對準他。鮑德枉費力氣地舉起一只手想保護自己。但即使自己的性命懸于一線,內心也被恐懼緊緊攫住,他仍只想著奧格斯。不管發生什么事,就算他自己非死不可,留兒子一條命吧。他沖口大喊: “別殺我的孩子!他是智障兒,他什么都不懂?!?/br> 鮑德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忽然整個世界凍結了,黑夜與暴風雪仿佛壓倒下來,接著眼前一片黑。 侯斯特開了槍,而且如他所料,正中目標。他朝鮑德的頭部開了兩槍,鮑德便像一只展翅的烏鴉倒地不起。他死了,絕無疑問。但就是有種不對勁的感覺。一陣狂風從海上吹進來,拂過侯斯特的脖子,像個冰冷的、有生命的東西,有一兩秒的時間令他陷入茫然之中。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鮑德的計算機就在那邊,正是他事前被告知的地方。他應該直接拿了就走,他必須展現效率??墒撬麉s站在原地仿佛無法動彈,直到延誤得出奇地久了,他才明白為什么。 在那張大雙人床上躺著一個小男孩,幾乎整個人埋藏在羽絨被當中,頭發亂蓬蓬,用呆滯的眼神看著他。那雙眼睛讓他不安,不只因為他好像被看穿,還有其他原因。但同樣地,這并無差別。 他必須執行任務,絕不能讓任何事情危及此次行動,讓所有人暴露于危險之中。這里顯然有個目擊者,尤其是他露了臉,當然不能留下證人,于是他舉槍指向男孩,直視他閃著光的雙眼,第三次喃喃自語: “愿你的旨意遂行,阿門?!?/br> 走下出租車的布隆維斯特穿著一雙黑靴、一件他從衣櫥里挖出來的寬羊皮領白色毛大衣和一頂父親的舊氈帽。 此時是凌晨兩點四十分。廣播電臺的新聞快報報道,由于一輛集裝箱卡車發生嚴重車禍,導致瓦姆多主要干道大塞車。但布隆維斯特與出租車司機什么也沒看見,一路駛過慘遭暴風雪蹂躪的黑暗郊區。布隆維斯特精疲力竭,一心只想待在家里,鉆進被窩重新躺到愛莉卡身邊再睡一覺。 可是他無法對鮑德說不,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出于某種責任感,覺得如今雜志社面臨危機,自己不能再那么優哉,也或許是鮑德的口氣顯得孤單害怕,讓布隆維斯特既同情又好奇。他倒不以為會聽到什么大新聞,而是冷靜地預料自己會失望。說不定到頭來他只會像個治療師,像個暴風雪中的夜巡者。但轉念想想,誰也說不準,再者他又想起了莎蘭德。莎蘭德做事一向有她的道理,何況鮑德是個很有趣的人物,以前又從未接受過訪問。結果很可能會有點意思,布隆維斯特環顧漆黑的四周,心里這么想。 一盞路燈的淡藍色光線投射在屋墻上,而且還是一棟出自設計師之手的豪宅,有大片的玻璃窗,外觀有點像火車。信箱旁邊站著一名高大的警員,年約四十來歲,原本曬黑的膚色變淺了,臉上的表情有點緊張,顯得不自然。馬路較遠處還有另一個身材較矮的警察,正在和一個手臂亂揮的醉漢爭執。這里的狀況之多,倒是出乎布隆維斯特意料。 “怎么回事?”他問高個兒警察。 始終沒得到答案。那名警察的手機響了,布隆維斯特無意中似乎聽到警報器未能正常運作。屋子較低處傳來一個聲響,一個令人膽怯的爆裂聲,他憑直覺聯想到這通電話。他往右邊走兩三步,看見一道斜坡往下一路延伸到堤防與海邊,那里也有一盞發出同樣淡藍色光的路燈。就在此時,突然竄出一個人影,布隆維斯特隨即明白,出事了。 侯斯特扣下第一次扳機后,正打算開槍射男孩,卻聽到馬路邊有一輛車駛近,他立即住手。不過其實不是因為那輛車,而是因為腦海里忽然冒出“智障”二字。侯斯特很清楚教授絕對有可能在生命最后一刻撒謊,但現在定睛看看孩子,他不禁懷疑或許是真的。 孩子的身體紋絲不動,臉上散發的是驚奇而不是恐懼,就好像根本不了解發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神太空洞、太呆滯,完全無法流露正常的表情。 侯斯特想起調查期間看過一些資料,鮑德確實有個嚴重智障的兒子。報章雜志與法院文件都顯示教授沒有監護權。這肯定就是那個孩子,侯斯特既下不了手也沒必要殺他。這么做沒有意義也違反他的職業道德,有了這層認知后,他大大松了口氣。當時他若是多想一想,應該會對自己這樣的反應起疑才對。 這時他只是放下手槍,從床頭柜上拿起計算機和手機塞進背包,然后循著自己保留的潛逃路線奔入夜色中。但還沒走遠,便聽見身后有人出聲,他轉過身去,只見路旁站著一個男人,不是那兩個警察,而是穿著毛皮大衣、戴著氈帽的新面孔,身上散發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蛟S正因如此,侯斯特才會再度舉槍。他感受到危險了。 此人身手矯健,一身黑衣,帽上有個頭燈,不知何故布隆維斯特覺得他是與多人合作行動,因此本以為還會有更多人從黑暗中出現,而感到十分不安。他大喊道:“喂,你站??!” 他做錯了。那人身子一定住,布隆維斯特就知道錯了,他的動作就像個作戰的軍人,難怪反應如此迅速。當他掏槍射擊時,好像這是世上最自然的一件事,布隆維斯特則已彎身躲到墻角。幾乎沒有聽到槍聲,但有個東西啪一聲打中鮑德的信箱,發生什么事也就不言而喻了。高個兒警察趕緊結束通話,但全身一動也不動。唯一出聲的是那名醉漢。 “你他媽的在搞什么???發生什么事了?”他用異常耳熟的聲音咆哮著,直到此時兩名警員才緊張地低聲交談: “有人開槍嗎?” “好像是?!?/br> “現在該怎么辦?” “呼叫支援?!?/br> “可是他逃跑了?!?/br> “那我們最好去看一下?!备邆€兒說道。接著他二人緩慢而遲疑地掏出槍來,往水邊走去。 漆黑的冬夜里可以聽到一只狗在吠叫,是只脾氣暴躁的小狗。風從海上猛吹而來,雪花到處翻飛,地面滑溜,較矮的那個警察險些跌倒,兩只手臂胡亂揮動起來像個小丑。運氣好一點的話,他們也許能避免撞上那個持槍的人。布隆維斯特可以感覺到那個人毫無困難便能除掉他們兩人。從他快速而利落地轉身舉槍看得出來,他受過專門訓練,布隆維斯特琢磨著自己又該怎么辦。 他毫無自衛的東西。不過他還是站起來,撣掉大衣上的雪,再度望向斜坡。警察正慢慢沿著水邊走向隔壁屋子,持槍的黑衣人已不見蹤跡。布隆維斯特也跟著往下走,來到屋子正面后發現有一扇窗破了。 房子開了一個大洞,他琢磨著是否應該把警察叫來。還沒來得及這么做,便聽到一個低低的、奇怪的呻吟聲,于是他踩過碎玻璃走進一條走廊,那細致的橡木地板發出微光,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見。他慢慢順著聲音來處走向一扇門。 “鮑德,”他喊道,“是我,麥可·布隆維斯特。你沒事吧?” 無人應聲。但呻吟聲變大了。他深吸一口氣,步入房內,隨即震驚地呆住了。事后他也說不出自己先注意到什么,或者最令他驚駭的是什么。不一定是地上的尸體,雖然那張臉上滿是鮮血,表情空洞而僵硬。 有可能是鮑德旁邊那張大床上的景象,只是很難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床上有個小孩,大約七八歲,五官清秀,一頭凌亂的暗金發,穿著藍色格紋睡衣,正用身體規律而使勁地撞著床頭板。孩子的嚎哭聲不像一般幼童的哭鬧,比較像個極盡所能想傷害自己的人。布隆維斯特還沒能想清楚,便急忙沖上前去,但孩子不停猛踢。 “好了,好了?!辈悸【S斯特說著張開雙手要去抱他。 男孩卻以驚人的力氣扭轉身體,最后——可能因為布隆維斯特不想抱他抱得太緊——他成功地掙脫了,沖出房門跑進走廊,赤腳踩在碎玻璃上,朝著破窗而去,布隆維斯特緊追在后高喊著:“不,不要?!?/br> 就在這時候孩子撞上那兩名警察。他們站在雪中,一臉驚惶失措。 第十一章 十一月二十一日 事后據說警方的程序有問題,未能及時采取行動管制該區交通。射殺鮑德教授的人想必是從容不迫地逃離現場,而現場的警員,即在局內被蔑稱為“花花公子”的波隆與弗林警探,發出警報太慢,至少他們發出的警報不夠急迫或具有威信。 重案組的鑒識人員與探員直到三點四十分才抵達,還有一名年輕女子與他們同時到達,她自稱嘉布莉·格蘭,看她那么激動應該是親戚,后來才知道她是國安局長親自派來的分析師。這對嘉布莉并無幫助,承蒙警界普遍的性別歧視,也可能是為了強調她被視為局外人的事實,他們將照顧孩子的工作交給了她。 “你看起來好像很會處理這種事?!卑鹂恕べ愄貍愓f道。他是當晚偵查團隊的負責人。他看著嘉布莉俯身檢視孩子腳底的傷口,盡管她厲聲反駁說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正視孩子的眼睛后便投降了。 奧格斯(他們是這么叫他的)嚇得全身僵硬,有好長一段時間裹著羽絨被坐在頂樓的地板上,一只手在紅色波斯地毯上機械式地左右移動。在其他方面都不怎么積極的波隆,竟然設法找來了一雙襪子,還給孩子的腳貼上創可貼。他們也發現到他全身瘀青、嘴唇裂傷。根據記者布隆維斯特的說辭——他的出現為屋內制造了明顯的緊張氣氛——這孩子不停用身體撞床和樓下的墻壁,還赤腳跑過一樓的碎玻璃。 不知怎的,嘉布莉遲遲不愿去和布隆維斯特正式打照面。盡管她馬上就意識到奧格斯是目擊證人,卻怎么也無法與他建立任何關系,無法安撫他。一般的擁抱與溫柔言語顯然都派不上用場,只有當嘉布莉坐在一旁,保持些許距離,做她自己的事,才是奧格斯最平靜的時候。只有一次似乎引起他的注意,就是當她和柯拉芙通電話,提到了門牌號碼七十九。當時她并未多想,不久之后便聯系上了情緒激動的漢娜·鮑德。 漢娜想馬上讓孩子回去,而且令嘉布莉驚訝的是漢娜建議她去找些拼圖出來,尤其是瓦薩號戰船[24]那幅,她說孩子的父親應該是隨手亂放在什么地方了。她沒有說前夫非法帶走孩子,但被問到衛斯曼為何跑到屋外討要孩子,她也沒回答??雌饋硭隙ú皇且驗閾暮⒆佣鴣?。 然而,孩子存在的事實倒也解開了嘉布莉稍早的一些疑團。如今她知道鮑德為什么對某些事支支吾吾,又為什么不想養看門狗。一大早,嘉布莉便安排一位心理醫師和另一位醫生將奧格斯帶到瓦薩區交給他母親,除非結果顯示他需要更緊急的醫療照顧,隨后她忽然興起另一個念頭。 她猛然想到這次殺鮑德的動機或許不是為了滅口。兇手也很可能是為了搶劫——不是金錢那么明顯的東西,而是他的研究結果。嘉布莉不知道鮑德在人生這最后一年里研究了些什么,也許沒有人知道,但不難想象:極可能是研發他的人工智能計劃,這項計劃在第一次遭竊時,便已經被視為一項大革新。 他在索利豐的同事窮極所能地想一窺究竟,有一回鮑德自己說漏了嘴,說他守護它就像母親守護孩子一樣,嘉布莉暗忖,這意思想必是說睡覺時會把它放在身邊。于是她叫波隆照顧一下奧格斯,她則下樓到一樓的臥室去,里頭的鑒識小組正在嚴寒的氣溫下忙碌著。 “有誰看見這里有計算機嗎?”她問道。 鑒識人員全都搖頭,嘉布莉于是再度拿出手機打給柯拉芙。 衛斯曼不久便被確定失蹤了。他必定是趁亂離開了現場,這讓賽特倫又是咒罵又是叫嚷,后來得知衛斯曼也沒回家,他叫罵得更兇。 賽特倫考慮要發出通緝令,年輕同仁阿克瑟·安德松聽了便問道:是否應該將衛斯曼視為危險人物?安德松可能把衛斯曼和他銀幕上扮演的角色搞混了。不過也不能太苛責他,目前局勢看起來是愈來愈混亂。 這起兇殺案明顯不是家人間尋常的算賬報仇,不是酒后爭吵失手,不是一時沖動犯下的罪行。這是經過縝密計劃、冷酷無情的攻擊。讓事情更復雜的是省警局局長楊亨利·羅傅也提出他的看法,認為這起命案勢必會沖擊瑞典產業的利益。賽特倫發現自己正處于一樁國內重大政治事件的核心,即便他不是警界最聰明的人,也明白自己現在的作為將會造成重要且長遠的影響。 賽特倫兩天前剛過完四十一歲生日,生日派對的后遺癥還沒消退,而且他從未負責過這么重要的案件。之所以被派來,哪怕只是幾個小時,全是因為當晚沒有太多能人執勤,上司又決定不去吵醒國家兇案組成員或是斯德哥爾摩警局內任何經驗較豐富的干員。 于是賽特倫就這樣置身于這場混亂當中,愈來愈沒自信,不久開始大聲發號施令。一開始,他試圖挨家挨戶進行實際查訪,但愿能盡快搜集到愈多證詞愈好,雖然心里不抱太大希望。此時是深夜,天色漆黑,外頭又風雪大作,附近住戶八成什么也沒看見,但世事難料。因此他親自向布隆維斯特提問,天曉得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 瑞典最知名的記者之一出現在現場,對厘清案情并無太大幫助,有一度賽特倫還想象布隆維斯特正帶著批判目光檢視他,以便寫一篇大揭秘。但很可能只是他的不安全感在作祟。其實布隆維斯特自己也大受震撼,整個問話過程,他始終客客氣氣并期盼能有所幫助。不過,他能提供的信息不多,據他所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單是這一點就很值得注意。 嫌犯的一舉一動都顯得殘暴而利落,布隆維斯特說以此推測那人若非現役就是退役軍人,甚至可能是特種部隊。他轉身瞄準然后開槍的姿態似乎十分熟練。由于緊套的黑帽上綁著燈,布隆維斯特沒能看清任何一點五官特征。 他說他離得太遠,而且那人一轉身他就立刻趴到地上,能保住一條小命應該感謝福星高照。他只能描述出那人的身材與服裝,而且描述得極為詳盡。根據這個記者的說辭,那人似乎已不年輕,應該有四十多歲,身材保持得很好,比一般人高,大約介于一米八五到一米九五之間,細腰厚肩、體型魁梧,穿著靴子和黑色軍款服裝,背著一只軟背包,右腿上好像綁著一把刀。 布隆維斯特認為那人是往下走,沿著水邊穿越隔壁住屋后消失不見的,這與波隆和弗林的說辭吻合。這兩名警員坦承完全沒看見那個人,但是聽到他的腳步聲沿著海邊跑去,他們隨后追去卻無所獲——他們是這么說的。賽特倫對此抱持懷疑。 他推斷波隆和弗林心生怯意,只是呆站在夜色中,害怕得什么也沒做??傊?,大錯就是在這一刻鑄成的,他們沒有確認嫌犯的潛逃路線,試著管制該區交通,甚至可說是什么也沒做。當時弗林和波隆還不知道有人被殺,等他們得知后,又忙著應付一個打赤腳、歇斯底里沖出屋外的男孩。在這樣的狀況下當然很難保持冷靜,但他們錯失了寶貴時機,雖然布隆維斯特描述案發經過時語帶保留,卻也能清楚看出連他都不以為然。他曾兩度詢問警員是否已發出警報,他們都以點頭作為回應。 稍后,布隆維斯特無意間聽到弗林與行動指揮中心的對話,這才發覺他們點頭極可能是代表沒有,或者頂多是在慌張失措之下,未能了解事態的嚴重性。他們過了許久才發出警報,但即便通報了,事情還是沒有照正常程序發展,恐怕是因為弗林沒有清楚轉述情況。 癱瘓狀態擴及到了其他層級,賽特倫萬分慶幸這怪不到他頭上來,因為當時他尚未插手調查。但另一方面,他人既然在這里了,至少應該避免把事情搞砸。他最近的個人表現不太令人滿意,正好趁此機會全力以赴。 他現在在通往客廳的門口,剛剛結束和米爾頓保安的通話,談到關于當晚稍早在監視畫面上出現的人。他完全不符合布隆維斯特對殺人嫌犯的描述,看似一個瘦巴巴的老毒蟲,只是想必身懷科技絕技。米爾頓保安認為那個人侵入了警報系統,讓所有的錄像機與感應器停止了運作。 這個說法對于辦案當然毫無幫助,對方不只有專業的計劃,甚至不顧警方的保護人員與精密的警報系統,仍犯下殺人案,這是何等自大?賽特倫本來打算到一樓與鑒識小組會合,卻仍待在樓上,滿心困惑地呆望前方,直到目光鎖定在鮑德的兒子身上。他是他們的關鍵證人,卻不會說話,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這可以說是在這種命案現場差不多該有的反應。 男孩手里拿著一小塊非常復雜的拼圖。賽特倫起步走向通往一樓的弧形樓梯,但又忽然停下來。他回想最初對小男孩的印象,當他到達現場,還沒完全掌握狀況時,這個孩子看起來就跟其他小孩沒什么兩樣。賽特倫會形容他是個異常漂亮但外表正常、擁有一頭鬈發、似乎受到驚嚇的男孩。后來才知道他患有自閉癥,并有嚴重的心智功能障礙。他心想,這表示兇手若非本來就認識他,就是察覺到他的狀況,否則幾乎不可能冒著被指認的風險讓他活命,不是嗎?賽特倫雖然沒有花太多時間把這事徹底想清楚,卻受到第六感的刺激,急忙朝男孩跨出幾步。 “我們必須馬上訊問他?!泵摽诙龅穆曇舫龊跛饬系捻懥炼逼?。 “拜托,就饒了他吧?!辈悸【S斯特說。 “你別插手,”賽特倫厲聲斥道,“他有可能認識兇手。我們得找出一些照片讓他瞧瞧,我們多少得……” 這時男孩忽然用力地橫掃拼圖,打斷了他的話。賽特倫喃喃道了聲歉后,便下樓找鑒識小組去了。 布隆維斯特繼續留在那里,看著男孩。感覺上好像還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也許他又要發作了,而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孩子再度傷害自己。男孩身子變得僵硬,右手開始在地毯上激烈而快速地畫圓圈。 接著,男孩停了手,抬起頭露出懇求的眼光。盡管布隆維斯特自問這是否意味著什么,但是當那名警員——現在他知道他姓波隆——坐到孩子身邊,試著哄他再玩拼圖后,他便也放下這個念頭,徑自到廚房去安靜片刻。他筋疲力盡,也很想回家,可是好像得先看一些監視器拍下的畫面。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一切都很費時,也顯得雜亂無章,而布隆維斯特只渴望回到自己床上。 到目前為止,他和愛莉卡通過兩次電話并將來龍去脈告訴了她。他們一致認為布隆維斯特應該針對這起命案寫一篇較長的文章,刊登在下一期。不只因為命案本身明顯就是重大事件,而且鮑德教授的一生也值得評論,還因為布隆維斯特個人牽涉在內,這將使這則報道更具特色,讓他比競爭對手多一分優勢。他在深夜接到一通戲劇性的電話,使他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光是這點就讓他的文章占了上風。 賽納的情況和雜志社的危機都隱含在他們的談話當中。愛莉卡已經計劃讓臨時雇員安德雷先作初步調查,布隆維斯特也可以趁機睡個覺。她的態度相當強硬,既像慈愛的母親也像強勢的總編輯,說她不許手下的明星記者都還沒開始工作就過勞死。 布隆維斯特毫無異議地答應了。安德雷有抱負又好說話,若能一覺醒來發現準備工作已全部就緒當然很好,最好還備妥了與鮑德親近者的名單,他應該一一去拜訪。之前曾有幾天晚上,安德雷在磨坊啤酒屋向布隆維斯特吐露過心聲,說他與異性之間總是問題不斷,布隆維斯特想起此事,也樂得暫時轉移一下注意力。安德雷年輕、聰明而又英俊,應該是個好對象。但因為他的個性有點柔弱,又黏人,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甩,讓他深感痛苦。安德雷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始終夢想著大獨家與神圣的愛情。 布隆維斯特坐在鮑德家的廚房里,望著漆黑的屋外。在他面前有一個火柴盒、一本《新科學家》雜志和一本寫了一些難以理解的方程式的便簽本,旁邊擺著一張很美但氣氛略顯不祥的素描,畫的是一個十字路口。紅綠燈旁站著一個男人,微濕的眼睛斜睨著,嘴唇很薄。雖是剎那間捕捉到的影像,他臉上的皺紋以及鋪棉夾克與長褲的皺褶卻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外表難以給人好感,下巴處還有一個心形的痣。 這張畫中最醒目的是紅綠燈。這個信號燈發出一種意味深長、令人不安的光,而且是以某種精準的技術呈現,手法極為高明,幾乎可以看到隱藏其下的幾何線條。鮑德想必另有畫畫的嗜好,但令布隆維斯特納悶的是為何選擇如此不尋常的主題。不過話說回來,像鮑德這樣的人又怎會畫夕陽和船呢?對他來說,紅綠燈很可能和其他一切同樣有意思。還有一點勾起了布隆維斯特的好奇,那就是這幅畫有如快照,就算鮑德坐下來仔細觀察了紅綠燈,也不太可能叫那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地過馬路吧。也許這個人是想象出來的,又或者鮑德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就像……布隆維斯特陷入沉思。之后他拿起手機,第三次打給愛莉卡。 “你要回家了嗎?”她問道。 “可惜還沒有。還有幾樣東西需要我看一看,不過我想請你幫個忙?!?/br> “不然你以為我在這里做什么?” “你能不能打開我的計算機登入?你知道我的密碼吧?” “我知道你的一切?!?/br> “然后點進‘文件’打開‘莉絲資料’的檔案?!?/br>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br> “哦?我要你寫……” “等一下,我得先打開檔案?,F在,可以了……等等,里面已經有一些東西?!?/br> “別管它們。我要的是最上面那個??梢蚤_始了嗎?” “可以了?!?/br> “你就寫:‘莉絲,也許你已經知道,法蘭斯·鮑德死了,頭部中彈。你能不能找出為什么有人想殺他?’” “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