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節
風聲呼呼過耳,河面上吹過來,隱約有幾絲腥氣。 周嘉行轉頭,看著阿史那勃格,平靜道:“值此亂世,退則獨善其身,達則與群雄逐鹿,收復河山,平定天下,自己親手結束這亂世局面,到那時,你到底是誰,由你自己來決定?!?/br> 晨輝破云而出,籠在船頭甲板上,五艘巨大的樓船破開水浪,穿行在淡金色朝霞中,如騰云駕霧的游龍,雄渾霸道。 阿史那勃格久久說不出話來,喉頭滾動了幾下,胸脯劇烈起伏。 他知道周嘉行并不是在說空話。 聯合河東軍打退契丹后,周嘉行沒有絲毫松懈,這幾艘樓船,肯定是他為將來南下準備的。 北方有宣武、河東,南方有鎮海、武威、清?!@些強大的節鎮,將來都將迎來周嘉行治下的數十萬大軍。 周嘉行的崛起才剛剛開始。 沉默半晌后,阿史那勃格嘆息一聲,聲音發澀,艱難道:“蘇郎,我敗在你手上,你不殺我,我欠你一命……不過我終究不能背叛我義父?!?/br> 周嘉行面色不變,微微頷首,道:“我放你離去,他日我親自領兵去取齊州、青州?!?/br> 阿史那勃格閉一閉眼睛,朝他一抱拳,轉身大踏步離去。 他可以求死,但死沒有意義,周嘉行當他是朋友,他不能辜負朋友的情義。 走到舷梯前,阿史那勃格腳步一停。 “蘇郎,我很羨慕你,你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br> 周嘉行很堅定,這種堅定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像山一樣渾厚雄壯,無可撼動,不論他遭受多少苦難,被多少人譏諷輕視,他依然如故,從不為別人的踐踏而迷茫。 阿史那勃格長長吐出一口氣,胸中的煩悶苦惱仿佛都隨著這一聲嘆息遠去了。 他轉身走遠。 周嘉行沒看他,朝著河面的方向,眼眸低垂。 幕僚陳茅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皺眉道:“郎主,阿史那勃格是一員不可多得的猛將,就這么放他走了,豈不是可惜?” 周嘉行搖搖頭,道:“放他走,才能真正收服他?!?/br> 他了解阿史那勃格。 陳茅恍然大悟,原來郎主這是在欲擒故縱。 “郎主英明?!?/br> 盡取徐州,打通往北的通道,接下來就是回鄂州鞏固地盤,取淮南,定荊州,再然后,就是揮師太原,直取河東。 十年之內,平定天下有望。 不,不用十年,如果郎主和長公主成親,那么還能更快…… 陳茅熱血澎湃,默默退下。 朝霞洶涌,一縷日光破開茫茫水霧,罩在周嘉行頭頂上。 他手指微曲,輕握船舷,嘴角輕輕一扯。 眼前浮現出那日目送九寧騎馬走遠的場景。 月色如銀,天地間一片粼粼雪光,她梨渦輕綻,笑著朝他撲過來,烏黑的笑睫,星子一樣的明眸,笑靨燦若春華。 那一刻,他忘了自己所有的堅持和心底那一點見不得人的念頭。 即使是騙他的,他也無力去抵抗。 一轉眼,他站在雪地里,目送她騎馬遠去。 只要他抬抬手,身后千軍萬馬,攔下她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他卻放她走了。 堅定如他,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自信強大的。 周嘉行緩緩握拳。 寒風吹在臉上,冷如刀鋒。 他卻覺得胸腔間熱血沸騰,一種迫不及待的情緒在靜靜地燃燒,克制,而又猛烈。 他試過了,下一次絕不會再心軟。 …… 離開長安的時候,秋高馬肥,北雁南飛。 道旁層林盡染,霜葉紅于二月花,從馬車內往外看去,群山遍野皆秋色,如云似錦,滿山流丹,一片濃淡深淺的金碧輝煌。 九寧走得悄無聲息。 南下會經過許多局勢復雜的地區,她不想路上橫生枝節,留下幾個心腹,讓他們制造出她還住在大明宮的假象,帶領人馬,悄悄離了長安。 為節省辰光,她騎快馬出行,一路馬不停蹄,連夜趕路。 多弟和雪庭都勸她不必這么折騰。 她堅持騎馬。 周嘉行那邊一直沒有信傳過來。在他快取得大捷時,她告訴他自己會回江州一趟,周嘉行當時說他要回鄂州修整。兩人算是約定好一起南下。 但是契丹撤兵后他突然沒有音訊了。 反常即妖。 九寧懷疑周嘉行是不是要瞞著她做什么,他那人就這個脾氣,一段時間沒音訊,肯定是悶著干什么去了。 連趕了大半個月的路,路邊的景色不再是重復單一的荒蕪山野,南方即使隆冬時節依然漫山青翠,山嵐如畫。 九寧還真沒心情欣賞風景,她之所以有閑情躺在馬車里觀看道旁絢爛的楓林,是因為——她連日奔波,不幸病倒了,只能乘坐馬車趕路。 第123章 生病的滋味不好受。 尤其是在旅途中患病,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天氣又陰冷。 還好雪庭熟知藥理, 南下時備了藥丸, 九寧得他和多弟精心照料,路上并沒吃太多苦頭。 這夜他們宿在一處破敗的驛站內, 多弟燒了滾熱的香湯為九寧擦身, 服侍她睡下。衾被里塞了湯婆子, 被窩燙得暖烘烘的。 九寧抱緊軟枕, 側身蜷縮成一團, 覺得自己就像一顆快要融化的湯團子, 周身都暖洋洋的。 多弟披了件厚襖,守在床邊, 愧疚道:“都怪我不仔細,貴主病了一天才發現?!?/br> 九寧渾身酸軟, 腦子里暈乎乎的, 沒什么力氣, 不大想開口說話,仰起臉朝她笑了笑。 燭火搖曳,她烏黑的眸子透出一點淡淡的疲倦。 這事還真不能怪多弟疏忽??偸潜粦土P,有時候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生病了, 總得等癥狀變嚴重時才反應過來。 多弟不說話了,默默跪坐著看守炭火, 等九寧睡熟了, 為她掩好被角, 起身退出里屋。 屋外值守的親兵站在角落陰影中,她找到唐澤的身影,躡手躡腳走過去。 “周使君是不是回鄂州了?” 唐澤眼觀鼻鼻觀心,專注地盯著自己身前殘破的廊柱。 多弟雙眼微瞇,沒有繼續追問。 半夜時分,幾聲隆隆巨響喚醒吃過藥后沉沉睡下的九寧。 她意識還不清醒,翻身坐起,揉揉眼睛。 多弟站在床頭,神色緊張。 廊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親兵抓著佩刀沖了進來,站在屏風外,抱拳道:“貴主,我們得盡快離開此處!” 夜色寒涼如水,遠處遙遙傳來如雷的喊殺聲。 九寧醒過神,披衣起身。 剛穿上獸皮靴,雪庭快步繞過屏風,遞了盞熱茶給她,讓她先喝幾口,道:“等到了下一座市鎮再休息?!?/br> 兵荒馬亂時節,處處烽火。九寧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半夜被叫醒趕路的事,低低應一聲,接過茶喝了兩口。 茶里摻了化開的藥丸,味道有些發苦,她皺眉咽下,抓起斗篷罩在自己身上,攏緊衣襟,跟著親兵走出驛站。 唐澤牽來她的坐騎,九寧疾步下了石階,翻身上馬,回頭掃一眼。 明亮的月光下,幾十個親兵已經爬上馬背,整裝待發。 更遠處低矮連綿的山巒間隱約有赤色火光閃現,廝殺聲在風中飄揚回蕩。 唐澤對這一帶很熟悉,騎馬走在九寧身邊,向她解釋道:“這里地形復雜,并不屬于哪一方,幾方勢力犬牙交錯,可能又是為爭奪地盤打起來了?!?/br> 九寧嗯了一聲。 出于各方面的考慮,她這次沒有帶上太多兵士,大部隊還跟在后面,路上遇到兩方軍隊交戰,他們通常會繞路走,以免橫生枝節。 半個時辰后,他們才將那震天響的喊殺聲拋在身后。 順著江岸繼續往東前行,天邊漸漸浮起魚肚白。 晨光熹微,江面大團霧氣籠罩。人口都逃到更南的地方去了,江邊大片良田被廢置,萬頃茂密的蘆葦叢在晨輝中靜靜搖擺,一眼望去,滿目蒼涼,蘆葦掛滿水露,不仔細看,就像茫茫無際的雪原。 九寧跑了半夜,又累又餓,勒馬江邊,看著滾滾東去的大江,感嘆道:“不知道江州的情形如何?!?/br> 這里是大江中游附近,離江州不遠了。 雪庭看她一眼,目光掠過她蒼白的臉,示意武僧去找一處避風的地方扎營,輕聲道:“周嘉行占據鄂州,隔絕南北來往,阻止中原戰亂波及南方,我聽人說,這幾年南方幾乎沒有戰禍。江州水土肥美,存糧充足,又沒有受戰火波及,必定物阜民康?!?/br> 九寧笑了笑,咳嗽了幾聲,“但愿?!?/br> …… 北方戰爭不斷,□□,沉重賦役……種種天災人禍,民不聊生,百姓連命都保不住了,根本無法安心耕織生產,崛起的新軍閥還不斷搜刮民脂民膏,大批百姓舉家攜口逃往南方。南方社會相對穩定,戰亂少,又有成批北方人口涌入,帶去先進的生產技術,經濟得以蓬勃發展,已經漸漸有趕超北方的勢頭。 周嘉行在占據鄂州后,立刻往東蠶食周邊比較弱小的勢力,慢慢形成割據,北方勢力無法南下,戰火自然也沒辦法影響到南方。他在治理鄂州時親自參與制定了新法,取消貴族免稅全,均定田租,取消了抽稅制度,鼓勵商貿,這幾年以鄂州為中心的大江流域州縣經濟發展迅速,尤其是商貿極其繁榮,無數商隊乘坐樓船來往于鄂州的大江之上,各國商賈云集,船舶千萬,店鋪數千。 短短幾年間,鄂州在袁家經營的基礎上,煥發蓬勃生機,成為一座盛甲天下的商業巨鎮。 這些是九寧前不久從各方送到長安的折子中陸陸續續獲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