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節
李司空立刻和義子劃清界限,將其驅逐出河東。 阿史那勃格只帶了兩三千人,在義兄弟們的冷嘲熱諷中,趕往齊州。 而周嘉行不知所蹤。 …… 消息傳到九寧耳朵里時,她剛剛沐浴出來。 多弟嚇得臉都白了,展開干爽的袍衫披在她肩膀上,憂心忡忡地道:“周使君不會真出事了吧?” 九寧眼皮輕輕抽了幾下,忽然覺得心跳如鼓。 她讓侍女取來輿圖,纖長的手指在布帛上滑動。 怎么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第122章 草原上的冬天總是來得格外早, 前幾日還是烈日當頭,曬得人頭暈眼花,轉眼間鉛灰色重云一層層籠下, 風雪即至。 一馬平川的茫茫原野上, 身披銀泥色氅衣的卷發青年騎了一匹黑馬, 在幾千親衛的簇擁下, 頭也不回地馳出土城。 無人前來相送,身后唯有旌旗獵獵飛揚的舒卷聲。 朔風迎面刮過來,卷起阿史那勃格的衣袍, 他望著眼前茫無涯際的草原,就如置身汪洋大海中的孤島一樣, 看不見自己的來路, 也看不見自己的歸處。 身在異鄉為異客, 他在這片土地出生、成長, 只因為血統原因,注定永遠都無法融入么? 不能回頭。 他狠狠夾一下馬腹, 迎著蒼涼的夕暉晚照,馳向遠方。 一盞茶的工夫后,天已經完全黑透,鉛云壓得極低,鵝毛大雪撒落下來,簌簌有聲。 一行人默默冒雪趕路, 沒人出聲抱怨或問詢, 掉隊就代表會被徹底拋下。他們結伴前行, 如一群流浪的孤狼。 第二天他們終于找到休憩的地方,短暫的修整過后,繼續趕路。 齊州、青州局勢復雜,當地還有割據一方的殘存勢力,沒有人保證他們抵達齊州時等著他們的是什么,沒有補給,沒有援兵,他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十天后,行進的隊伍忽然停了下來,人群中爆發出飽含恐懼的驚呼聲。 副將飛馳至阿史那勃格身邊,指指河對岸,聲音發顫:“阿郎,你看前方……” 阿史那勃格勒馬山崖前,眺望河對岸。 夕陽西下,即將封凍的河面折射出一道道璀璨霞光。遠處早已被白雪覆蓋的群山亦被夕暉映得艷紅,山巒起伏連綿,似盤龍臥虎。河岸南面的水澤中,玄色旗幟被風扯得刺啦啦作響。丈高的荒草叢中,透出一抹抹整齊的鴉色——那是士兵身上的甲衣,他們排成整齊的隊列,手執長|槍、大刀,紅纓如血,殺機畢露,身影幾乎和周邊融為一體。 這支隊伍早已等候多時,他們埋伏在河岸邊,等的就是自己。 副將冷汗涔涔,語無倫次:“到處都是……漫山遍野都是……他們軍容嚴整,打的是節度使的旗幟,一定是周使君的人!他們肯定早就跟著我們了!之前他們不現身,等我們人疲馬乏時才出手……跑不了,跑不了??!”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會兒,抬手,示意隊伍停下。 他的部下紛紛勒馬。 風聲鶴唳,一片肅殺。 阿史那勃格撥馬,走到陣前,緩緩拔出腰間佩刀。 他不可能背叛義父,即使他才剛剛被義父逐出土城。 此處波瀾壯闊,山河雄壯,葬身此處,倒也不差。 他身后的幾千兵士慌亂了一瞬,明白他的決心,咽了口唾沫,默默地跟上他,長刀出鞘。 風聲呼嘯,綺麗的暮色給一張張年輕的面孔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 僵持了近半個時辰后,河對岸的軍士吹起進攻的號角。 恍如狼哭鬼嚎的嗚嗚聲中,兩軍同時邁開步伐,沉重的腳步聲此起彼伏,轟隆轟隆,宛如雷鳴。 阿史那勃格身先士卒,沖入戰陣,手中的佩刀在夕光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鮮血飛濺,河面很快被染紅。 慘嚎聲、砍殺聲、刺耳的刀劍相擊聲…… 對方養足精神,埋伏已久,而且人數遠超于自己,阿史那勃格拼盡全力,也無法沖出重圍。 這是一場沒有贏面的戰斗。 對方擁有壓倒性的兵力優勢,山呼海嘯一般沖入他們這幾千人的隊伍,片刻間就將他們的隊形絞得支離破碎,張開血盆大口,把潰散的兵士吞噬殆盡。 阿史那勃格身邊的士兵越來越少,慢慢地只剩下他一人孤身作戰。 最后一束夕光沉入群山之間,天色漆黑,北風狂卷而過,雪花無聲飄落。 阿史那勃格環顧一周,眼前只有密密麻麻的敵軍。 槍|尖如林,刀影閃爍。 他精疲力竭,不知道自己到底堅持了多久,握刀的手腕早已傷痕累累,大腿皮開rou綻,背上、肩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箭。他聞到自己鮮血的味道,散發著濃烈的死亡氣息。 一聲尖銳的破空聲從身后傳來,箭尖帶起凜冽的風,阿史那勃格遲緩地扭過頭,舉刀格開這一箭。 下一刻,斜刺里閃過一道黑影,快如閃電,肩背處一記重擊,他眼前一黑,栽倒馬下。 義父,兒子走了。 阿史那勃格躺在河邊泥濘的沙土上,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穹,慢慢閉上眼睛。 黑馬低頭舔舐他的臉,企圖喚醒自己的主人。 夜色深沉。 …… 半個月后。 阿史那勃格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于一艘航行大河上的樓船內。 樓船一共四層,高十余丈,每一層都有士兵把守,守衛森嚴,旗幟飄揚,甲板寬闊堅固,能行軍走馬,就像一座水上堡壘。 透過窗格往外看去,河面上并不止這一艘樓船,他粗略數了數,一共有五艘這樣的威武樓船在寬闊的河面上西行,遮云蔽日,氣勢宏偉。 阿史那勃格一直跟在義父李元宗身邊,長于北方內陸,還從未見過眼前這種壯闊景象,默默看了許久。 有兵士進來,請他去見他們的郎主。 阿史那勃格舉步跟上對方,登上甲板。 甲板上一派忙碌,樓船每一層建有防衛的女墻,士兵們正在架設進攻和防御器械,合力將一座座沉重的擂石、床弩推到女墻和夾墻之間的空處。 軍士們有條不紊地來回奔忙,長靴踏過甲板,咚咚響聲和河水拍打樓船的嘩啦聲此起彼落。 河面霧氣籠罩,漸漸明亮起來的晨曦中,一人站在甲板西邊,面向波濤洶涌的大河,一襲玄色窄袖錦袍,負手而立,身姿筆挺,背影高大如山。 阿史那勃格緩步走過去,“蘇郎?!?/br> 周嘉行回過頭來,掃他一眼,眸光如電。 一個淡淡的眼神,卻叫阿史那勃格生生止住步子,不敢往前走了。 和上次相見隔得并不算遠,他卻覺得仿佛過了很久,不然眼前的周嘉行怎么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明明還是同一個人,但又分明像是不一樣了。 不止是多了頰邊的胡茬而已。 眼前的青年,從前是銳意進取,鋒芒畢露,如一把剛出爐的劍,赤紅血色中透出渴飲人血的殺機,光芒迸射。但如今他已然鋒芒盡斂,所有戾氣盡數掩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居上位者的沉穩威勢。 讓人不敢直視,也讓人更看不透。 阿史那勃格看著周嘉行的背影,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草原上的狼群。 他們服從于強者。 現在,周嘉行無疑就是強者。 他心頭恍然,立刻改了稱呼:“周使君?!?/br> 周嘉行微微頷首,道:“等到了下一座渡口,會有人送你下船?!?/br> 阿史那勃格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 河岸上那一場大戰,他力竭墮馬,被周嘉行帳下的猛將皇甫超俘虜,然后被送到這艘大船上,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剛剛能下地走動,手上的繃帶還沒有拆下。 敵強我弱,他的部下們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后,兵敗被俘,他沒有怪他們,亂世之中,服從于強者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這半個月,不斷有部下過來游說他,勸他和他們一起投降,他沒有答應。 現在,周嘉行說要放了他。 阿史那勃格抬起頭,笑道:“我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會敗在你手上?!?/br> 他沒有說那晚縱火的事,既然周嘉行能提前預知危險,想必對到底是誰下的手心知肚明。 不然皇甫超也不會等在他往齊州行進的路上,等他疲累時發動攻擊。 他什么都沒有做,只需要靜靜旁觀,就能找到打敗他的最佳時機。 周嘉行望著霧氣氤氳的河面,臉上沒什么表情。 阿史那勃格搓搓手,忽然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br> 他停頓了一會兒。 “我是流亡的波斯王族之后,卻承繼了突厥人的名字,被沙陀人收養,在中原長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沒有人愿意真心接納我。蘇郎,你和生父早已恩斷義絕,你母親是來自極北之地的昆奴,你自小流落市井,隨粟特商隊穿行于茫茫大漠,走遍諸胡部落……在你心里,你覺得自己是什么人?蘇部,江州,還是粟特?” 周嘉行撩起眼簾,濃密的眼睫下是一對泛著湖光的冷靜眸子。 “勃格,我就是我,不需要別人來承認?!?/br> 阿史那勃格一怔。 周嘉行聲調平靜,“我也在中原長大,我讀書,學習,認可中原的文化,不管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我就是我?!?/br> 阿史那勃格愣愣地看著他。 周嘉行抬手,拂落船舷上的水露,凝望河岸邊一望無際的蒼茫平原,緩緩道:“這個衰老的帝國曾經以寬廣的胸懷接納外族,他們強大,自信,友好,寬容,他們的君王智勇兼備,知人善任,從諫如流,他穩定動蕩之局,開疆拓土,他的臣民安居樂業,國泰民安。后來他們沒落了,他們開始內斗,朝政腐朽,民不聊生。勃格,我在市井長大,我知道在亂世之中求生是什么滋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