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節
幕僚眼皮直跳:“勃格是一員猛將,既然他是被冤枉的,司空放了他,他必定感激在心……” 李元宗搖了搖頭。 幕僚忙停下,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張大嘴巴,一臉悚然。 周嘉行很可能已經金蟬脫殼,等他安全回到鄂州,肯定要求河東軍給他們一個交代。而在世人眼中,今晚縱火的是阿史那勃格。所以司空明知勃格蒙冤,仍然讓李承業關押勃格……因為司空沒有把握能殺了周嘉行,是以才沒有當眾拆穿李承業! 如果周嘉行非要報今日之仇,司空很可能把勃格推出去平息他的怒火。 一來,阿史那勃格是波斯人,隨突厥姓,始終游離在河東軍外圍,這樣可以最大限度把河東軍摘出來。 二來,阿史那勃格和周嘉行素有交情,周嘉行帳下缺兵少將,或許不會殺他。 司空……其實什么都看得明白。 幕僚怔了許久。 那頭,李元宗早已甩開鞭子,縱馬奔出營地。 他老了,卻不得不親自帶兵去追擊周嘉行。他有一種預感,如果周嘉行不死,河東軍必然敗在他手上。 夜色深沉,無星無月。 漆黑的天穹下,曾經勢傾朝野、大權獨攬的李司空策馬奔向黑暗中根本無法辨別方向的茫茫草原,一頭花白的亂發,在火光映照中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 翌日傍晚,李元宗肩披霞光,回到駐地。 他神色疲憊,看起來像陡然老了十歲,下馬時動作遲緩。 李承業披頭散發,跪在帳前,負荊請罪。 他已經從幕僚口中得知父親并沒有為阿史那勃格洗清冤屈,這說明父親仍然要保他,親信們勸他過來主動認錯。 親信意味深長道:“郎君,人人都說司空這幾年脾氣越來越暴躁,其實不然!正好相反,自從幾年前的那次長安遇險后,司空的手段越來越柔和了。郎君是司空親自選定的繼承人,司空對郎君寄予厚望,所以才如此動怒,只要郎君真心悔過,司空一定會原諒郎君!” 李承業回頭細想,發現親信并不是信口開河。 李司空這些年確實動不動就罵人,每天吼這個罵那個,有一點不順心就咆哮……可李司空并沒有殺死那幾個動手謀害他的年長兒子,他早已不年輕了,不像以前那樣能毫不猶豫地下手除掉背叛自己的兒子。 懷揣著希望,李承業跪倒在李司空腳下,淚落紛紛。 李司空腳步沉重,掃一眼兒子,不耐煩地揮揮手:“滾遠點?!?/br> 李承業沒敢吱聲,跪地叩首。 李司空沒再理會兒子,進了大帳,叫來幕僚:“把勃格帶過來?!?/br> 幕僚應喏,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兵士押著阿史那勃格走進大帳。 阿史那勃格被綁了一天一夜,身上大片大片青腫,進了大帳后,抬眼看李司空,沒有說話。 李司空示意親兵給阿史那勃格松綁,揮手命其他人出去,倒了杯茶,遞給阿史那勃格。 阿史那勃格手腳僵硬,沉默了一會兒,接過那盞茶,一口飲盡。 李司空干脆把茶罐推給他。 阿史那勃格捧起茶罐,咕咚咕咚幾口喝完茶,抹一下嘴角。 父子二人相對無言。 過了一會兒,李司空打破沉默:“周嘉行早就跑了……他很機警?!?/br> 阿史那勃格咧嘴一笑:“蘇郎就是在草原崛起的,他只在土城轉一圈就能推算出那條最安全、最便捷的路,義父……” 他叫出這一聲,想起昨天李司空看自己的眼神,閉上嘴巴。 李司空看他一眼,道:“還是叫我義父吧?!?/br> 阿史那勃格眼皮低垂,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李元宗嘆口氣,“勃格,你是不是覺得義父偏心?” 阿史那勃格沒說話。 李元宗笑了笑,拎起桌案一角的小銅鏡,對著平滑的鏡面理理散亂的鬢角,笑罵:“傻小子?!?/br> 這一聲熟悉的稱呼,讓阿史那勃格紅了眼圈。 他緊緊握拳,“義父!我雖然不是您的親兒子,卻將您視作親父!” 李元宗放下銅鏡,正襟危坐,一身寬袖錦袍,完全看不出武人氣質,他以世家公子自居,不穿甲衣時都是穿最講究的禮服。 “你是個好兒子……”他拍拍阿史那勃格的肩膀,“可你終究是波斯人?!?/br> 阿史那勃格瞳孔翕張,臉上血色褪盡。 李元宗忽然話鋒一轉,“勃格,你有沒有想過,周嘉行根基不穩,為什么每次大戰都要親臨戰場?” 阿史那勃格怔了怔,不明白李元宗為什么會突然轉移話題。 李元宗沒等他回答,自顧自接下去,“因為兵驕逐帥,帥強叛上?!?/br> 自從節鎮壯大以來,“兵驕逐帥”這種局面已經持續了幾十年。 亂世之中,群雄并立,崛起的勢力就如雨后春筍,今天你得志,明天他風光。 誰手里掌兵,誰說話就有底氣。軍紀渙散,人心浮躁,戰場上不聽指揮的比比皆是。人人都想更進一步,基本沒有秩序道義可言。部下壯大了,隨時會背叛上級。一個主帥如果壓制不住部下,轉眼就會被部下取代。 所以周嘉行寧可在根基不穩時將鄂州交給心腹打理,也要堅持自己領兵,每次作戰他都身先士卒,以此確定自己對軍隊的絕對掌控。平時則整頓軍紀,訓兵講武,引導軍士的思想,裁汰老兵油子。他的幾路精兵不僅都是精銳,更是對他忠心耿耿,只受他一人指揮,絕不會出現主將不聽他指揮的情形。 李元宗再一次感慨,周麟那個無恥之徒運氣居然這么好,有這么一個優秀的孫子! 他生了會兒悶氣,接著道:“河東軍兵強馬壯,都是帶兵幾十年的老將,我在的時候,他們還算老實,等我不在了,你有沒有把握能壓制得住他們?” 阿史那勃格睜大眼睛。 義父這句話的意思是——義父考慮過讓他接掌河東軍? 李元宗冷笑了一聲,道:“你不行……他們一個個都精著吶,老子當年就是一時大意,差點死在他們手上,你更不是他們的對手。何況你還名不正言不順,是波斯人,他們連借口都不用找就能推翻你!要是把位子傳給你,你這一根筋哪里守得???到時候他們和你的兄弟聯合起來,不用幾個月就能把你趕走,河東軍肯定會四分五裂,我們家幾代的心血,要不了幾年就能折騰光?!?/br>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起往事。 “我所有的兒子里,最出色的是你那個嫡出的兄長,他文武雙全,比老子強,朝廷里的大臣也夸他是奇人……他要是還在,老子何必煩惱?” 可惜,他最喜歡的嫡子,早早就去了。 剩下的兒子,不管聰明還是蠢笨,少不了和兄弟勾心斗角,心思太多,沒一個讓他滿意的。 最喜歡的這一個,只是個義子。 阿史那勃格心頭直顫,“義父……” 李元宗揮揮手,微笑道:“義父知道你是真的孝順……不過在義父心里,還是祖宗的基業最重要,義父不能把河東交給你?!?/br> 他的部下不是省油的燈,阿史那勃格注定沒法得到其他人的擁護。 現在軍中那些同情勃格的軍將到底有幾分真心,沒人知道。 當年周麟是他最看好的部將,結果不久后周麟就因為種種原因和他的兒子起摩擦,其他軍將都同情周麟——他們是真的同情嗎? 不,他們各有各的打算。那些摩擦,也是有心人煽動挑起來的。 就像現在,部將們同情勃格,為勃格說話,不過是為了讓諸子內斗,他們好借機獲利罷了。 周麟比猴兒還精,看清楚形勢后,轉頭就帶著兵馬跑了,他知道如果自己留下來,不僅永遠沒法爬上高位,還可能淪為河東軍內部爭斗的犧牲品,而且他不會通過休妻另娶的方式混進河東軍高層。 論勇武,勃格可以和年輕時的周麟比一比,其他的就沒法比了。 李元宗收起感慨之色,道:“你不能再待在河東……現在新的地盤劃清楚了,義父想把齊州、青州交給你?!?/br> 阿史那勃格抬起頭,一臉震驚之色。 “你這些年立了這么多功勞,等義父走了,不管誰接管河東軍,肯定會把你視作眼中釘?!崩钤谡?,“你不能留在太原。齊州、青州離得遠,本來想拿這兩塊地引誘周嘉行的,他沒上當。給你罷!你到了那里,天高皇帝遠,什么事都是你自己做主,要是太原這邊召你回來,你不要太老實,就守著齊州,誰催你回去都不用理會?!?/br> 阿史那勃格一語不發,虎目含淚。 李元宗接著道:“現在我們和周嘉行算是撕破臉了,義父把齊州、青州交給你,也有私心,這一次縱火的事,得由你擔了這個罪名?!?/br> 阿史那勃格低頭,道:“但聽義父吩咐?!?/br> 他留下,遲早會和義父的親兒子斗得你死我活。不是他死在其他兄弟的手上,就是他掌權,迫于其他軍將的壓力,殺了自己的兄弟。 義父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義父要保證河東的統一完整。 所以,他必須離開。 李元宗嘆了口氣,面無表情地揮揮手,“走吧?!?/br> 阿史那勃格抹一下鼻尖,整理好衣襟,跪地,朝李元宗拜了幾拜,起身離去。 快走出大帳時,身后傳來李司空的呼喚:“勃格……” 阿史那勃格停下腳步,不過沒有回頭。 李司空的聲音遙遙傳來:“答應義父一件事?!?/br> 阿史那勃格沒有問是什么事,點點頭。 李司空嘴角微挑,還是義子聽話。 “你以自己的姓氏立誓,將來要是噩耗傳到齊州,太原這邊讓你回來奔喪,你不能回來!” 阿史那勃格渾身僵住,愕然地扭過頭。 義父這話的意思是,將來他去世的消息傳出,太原的宗族肯定會召自己回去,屆時,接掌河東軍的不管是李承業還是其他人,第一個要除掉的人就是自己。 所以,義父不許他回去奔喪。 阿史那勃格沒看到李司空的表情,因為李司空早已經背過身去。 他背著雙手,厲喝:“立誓!” 聲音冷淡。 阿史那勃格抹了一下眼角,忍住落淚的沖動,跪下,砰砰幾聲,額頭都磕破了。 “是?!?/br> 他哽咽道。 …… 這年秋天,李司空義子阿史那勃格設下埋伏,欲縱火燒死周嘉行,舉世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