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節
屆時,兩萬五千人,如何抵擋得住對方的十幾萬大軍? 盧公憂心忡忡。 九寧腳步頓了一下,望一眼東邊的方向,道:“盧公不必擔憂,我們只需要守住長安即可?!?/br> 長安畢竟是一國之都,城堅墻厚,而且布置了許多機關,如果不是李曦丟下滿朝文武悄悄逃走導致群龍無首、人心渙散、大臣權貴陸續帶兵出逃,鳳翔節度使未必能這么快攻入內城。 盧公順著九寧的視線看向東邊,只看到逶迤的宮墻,茫然了一瞬,忽然心里一動。 “貴主是指李司空和周使君?” 盧公的語氣充滿懷疑。 這二人打退契丹,實力大增,勢必會重新劃分地盤,屆時中原二人鼎力,局勢肯定會發生變化,說不定會迎來一場大戰。他們不忙著鞏固自己的地盤,怎么會分心守衛長安? 九寧沒有多說。 一旁沉默不語的李昭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九寧挑眉回瞪回去。 這時,剛才領命去通知太后的內侍跑進大殿,氣喘吁吁道:“太后和諸位貴人安然無恙?!?/br> 眾人齊齊松口氣。 …… 接連多日大雪,終于放晴。 這天下午,所有傷兵撤回內城。 盧公冷靜下來,分派人手去守各個宮門。逃散的宮人紛紛回宮,僅剩的朝臣們匆匆安頓好家人,迅速回歸各自的崗位,各司其職,宮內很快恢復秩序。 鳳翔節度使逃出城后,果然沒有退兵,他收攏兵馬,原地修整,隨時可能再次攻城。 劉將軍還在宮城外布防,楊澗和炎延立好營盤,先后回宮,向九寧稟報軍情。 盧公見到二人,大加贊賞,在得知炎延是女子后,差點沒驚掉下巴,笑道:“長公主部曲不輸昔日娘子軍?!?/br> 九寧笑稱不敢。 她知道盧公這人最喜歡給別人戴高帽子,等把別人哄得輕飄飄不知天高地厚時趕緊給對方下套,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是周都督告訴她的。 周都督臉皮厚,不吃盧公這一套,不管盧公怎么正面夸獎吹捧、側面諷刺激將,他就是不接招。 盧公無可奈何,后來想請他發兵都是直接和他談條件。 九寧決定效仿周都督,面對盧公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什么都別說,只需要微笑以對就夠了。 她不接盧公的話茬,盧公笑了笑,止住話頭,轉而說起太后。 太后和宮嬪們想見九寧。 九寧擺擺手,道:“如今外城亂匪橫行,我想打開一道宮門迎老弱婦孺入內城,還有這些天從前線撤下的所有傷兵,也將他們接入內城養傷,盧公覺得如何?” 盧公愣了一下,點點頭。 當即吩咐下去,命宮人們清理出幾座空著的殿宇安置百姓和傷兵,并派宮中奉御、醫者前去為傷兵們診治。 年輕官員們激動不已,紛紛出言稱頌九寧。 九寧聽得牙酸,隨便找了個借口走出大殿,炎延和楊澗立刻跟上她。 沒了其他人,九寧問炎延,“現在城中狀況如何,能守得住嗎?” 炎延想了想,道:“貴主放心,能守幾個月。劉將軍是禁衛軍統帥,熟知內宮布局,可以接著守城,我和楊將軍從北向南收復失陷的里坊,將亂軍趕出內城,再逐步搶回外城?!?/br> 旁邊的楊澗插嘴道:“必須搶回外城,否則等其他亂軍趕到,我們就無路可退了?!?/br> 九寧點點頭,道:“你們可以隨機應變,現在長安的安危,城中數萬百姓的生死存亡,就都扛在你們肩上了?!?/br> 兩人挺直脊背,齊聲應是。 情勢緊張,鳳翔節度使還在城外虎視眈眈,兩人不敢耽擱,匆匆交談幾句,先后離去。 九寧送他們出宮城,斗篷裹身,立在箭樓上,目送二人騎馬跨出宮門。 …… 馬蹄聲遠去,九寧回過頭,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跟過來的李昭。 李昭已經脫下甲衣,穿一襲寬袖袍衫,紫金冠束發,站在城頭,俯瞰城下秩序井然的川兵。 已近遲暮,漫天云霞蒸騰浮動,霞光映在積雪上,光華萬千。 士兵們的甲衣在暮色中閃閃發光,熠熠奪目。 九寧:“雍王想問什么?” 李昭望著炎延和楊澗遠去的身影,“你什么時候離開成都府的?” 他走的時候,炎延正率兵攻打梓州,等他快出川時,炎延打敗鄧珪、奪下梓州的捷報傳來,那時并未傳出九寧離川的消息。 九寧能這么快抵達長安,炎延和楊澗能在危急時刻攔住鳳翔節度使……必定是提前計劃好的。 李昭估算了一下日子和行軍速度,知道九寧一定早就出發了,不然不可能及時趕到。 她故意隱瞞消息,就是為了來一個出其不意。 九寧道:“你去辭別李曦的時候,我已經準備返回長安,打下東川,控制西川,為的就是穩住長安西面局勢,確保奪回長安時不會腹背受敵。你離開成都府時,我都安排好了。你只比我早走幾天罷了?!?/br> 她頓了一下。 “雍王,這一路我就跟在你身后。不然,為什么你只帶了十幾個親隨,卻能一路暢行無阻?” 得知李昭辭別李曦、即將回長安時,九寧沒有阻攔——因為她當時早已經決定回長安。 遠比李昭更早。 去年隨周嘉行離開長安的那一晚起,九寧就做好了返回長安的準備。 救下李曦兄弟,穩定蜀地局勢,只是開頭,長安是都城,是武宗、崔貴妃和崔氏的家鄉,她遲早會回到這里,守衛這里的百姓。 其實炎延早就打敗鄧珪,九寧故意讓人隱瞞下來,拖了半個月才放出消息。 等世人得知東川易主的時候,炎延和楊澗正護送她出川。她在出川的路上收攏了幾支亂軍和流民,不斷壯大隊伍,為讓新兵們適應,炎延和楊澗建議放慢行軍速度,不然他們會比李昭更快抵達長安。 李昭閉一閉眼睛,語氣一沉,近乎失態地道:“不可能!” 九寧不可能跟在他身后,更不可能保護他! “不可能?”九寧低頭,手指拂去城頭磚墻上的積雪,“你覺得我不可能守衛長安?” 李昭唇角一扯。 “你自小流落在外,是周家撫養長大的,長安于你而言,只是一座陌生的都城,你收攏你父親留下的親兵,拿下東西川……都是籠絡人手、收買人心的手段,根本不是為了李家?!?/br> 九寧沒有否認,“是啊,不是為了李家?!?/br> 她話鋒一轉,“那雍王又是為了誰呢?” 李昭沒答,掩唇咳嗽。 九寧緩緩道:“你是李家兒郎,自小在宮廷長大,眼見王朝迎來末日,你孤注一擲,殺曹忠,算計李司空,算計江州,算計鄂州,算計我……都是為了李家,你知道沒法力挽狂瀾,還是想試一試。國君死社稷,大夫死眾,士死制。李曦丟下滿城百姓逃走,失了君王氣節,你承擔下這份責任,回來赴死,你無愧于李家?!?/br> 李昭抬起頭,臉頰蒼白,眸中浮起幾道亮光,“你都懂……都懂……可你不愿……” 九寧坦然地看著他,“可我身為武宗之女,借助父親的名聲收攏流民亂兵,卻不愿和你一起承擔這份責任,所以你很失望,是不是?” 李昭凝眸望著她。 九寧轉身,望著城下來回巡視的士兵。 “堂兄,所有人都說你像我父親。你們確實像……但又不像?!?/br> 李昭一笑,“你從未見過武宗?!?/br> 她從沒見過生父,怎么知道他們哪里像,哪里不像? 九寧點點頭:“是沒見過。所以我認真研讀他留下的札記,想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br> 李昭怔住。 九寧低頭,從袖中取出一份紙頁泛黃的冊子,冊子邊角已經卷翹翻起,看樣子讀它的人時常翻看。 李昭掃一眼冊子,他認得武宗的筆跡。 冊子確實是武宗親筆所寫。 九寧手指拂過書冊。 崔貴妃和崔氏的心愿很簡單,她們想過太平安生的日子。 武宗呢?他還有什么心愿? 九寧問過雪庭。 雪庭說武宗無愧于心,并無遺憾。 九寧一開始不大相信,覺得雪庭可能是在安慰自己。 看完武宗的札記后,她發現雪庭沒有撒謊。 武宗確實沒有遺憾,他生前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知道無可挽回,他坦然接受這個結果,就像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輪換一樣,沒有憤慨,沒有悲傷。 李昭和武宗最大的不同在于,武宗早已接受王朝注定滅亡的結局,在洞悉一切的前提下努力嘗試,他愿意一個人承擔所有,但他不會強求別人和他一樣勇敢,他允許別人懦弱,允許別人自私,允許別人茍且偷生,就像一座大山,包容一切平凡和膽怯,他是個君王,亦是個慈愛的長輩,希望子孫后輩能逃離紛爭,安心度日。而李昭雖然清醒理智,實則心底沒法接受現實。 一條大船即將沉沒,船上所有人都將隨之一起沉入大海,武宗選擇將其他人送下船,自己留下掌舵,能成就成,不成就罷了。李昭不肯走,他寧愿和大船一起葬身海底,也不會松手。 李昭的做法不對嗎? 不,從他的立場來說,他并沒有。 那像周嘉行這樣的人就是亂臣賊子了嗎? 也不。 世道艱難,老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各地節鎮橫征暴斂,沒有一處樂土,多少無辜百姓凍餓而死、慘死在亂兵鐵蹄下或是被欺壓之死,他們就活該忍受這樣的苦難嗎?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周嘉行從底層崛起,用他自己的努力去改變現狀,又有什么錯? 李昭把江山視作李家的,他愿意扛起這份責任,想重振李家的榮光。 但這萬里河山,數萬萬百姓,真的屬于哪一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