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大臣們對視一眼,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互相攙扶著爬起身,趁金吾衛被周嘉行和他的親隨擋著,舉步沖進殿。 看到大臣們沖進來了,內殿的幾名內侍神色緊張,張口結舌,支支吾吾了一陣,一會兒說小皇帝還未起身,一會兒說小皇帝昨晚不知道宿在哪位后妃宮中,不許宮人打擾。 大臣們不耐煩起來,和內侍吵得面紅耳赤。 殿外的周嘉行并沒和金吾衛糾纏太久,聽到殿內傳來爭吵聲,忽然收手,扭頭就走。 金吾衛一臉茫然。 懷朗忙跟上周嘉行:“郞主?” “小皇帝不在宮里,他身邊的近侍一個都不見……”周嘉行頭也不回,邁出正殿,道,“不用管這邊,他跑了正好,雪庭在哪?” 懷朗暗自嘆氣,郞主果然是為了九寧回來的。 雪庭還在宮中尋找九寧,他覺得九寧不會突然走遠,肯定還在附近。 見到周嘉行時,他沒有意外——之前懷朗和阿青幾人忽然出現,說要送他們出城,得知周嘉行一直知道自己的行蹤,也知道九寧被自己帶走,他已經驚訝過了。 雖然不明白周嘉行的目的是什么,但當務之急是找到九寧,不能在這時候和他起沖突。 雪庭示意身邊幾個武僧少安毋躁。 周嘉行身后跟了十幾個隨從,快步走進長廊,問:“什么時候不見的?” 雪庭答:“可能是子時到寅時?!?/br> 兩人臉上神情都很平靜,雪庭沒有因為周嘉行故意隱瞞九寧發出質問,周嘉行也沒有為昨晚雪庭偷偷帶走九寧的事為難他,一問一答,自然而然,就像什么都沒發生。 九寧不見了,這個時候何必浪費時間去追究其他? 兩人各自的親隨已經擺好架勢準備大干一場了,見兩人居然沒有打起來,詫異了一會兒,放下防備,默默收起自己的武器。 周嘉行聲音平穩,問:“她會去哪兒?” 雪庭搖搖頭:“我猜不出?!?/br> 周嘉行淺色眸子注視著他:“她生父是什么人?” 九寧知道輕重,不會任性地四處亂跑,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宮里,她一個人都不認識,怎么會突然悄悄離開? 其中必有緣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從雪庭這里得知自己的生父是誰,才會不告而別。 雪庭挪開視線,垂眸不語。 周嘉行揮手示意懷朗幾人退下。 他語氣冷冽,透出些許壓迫,“是她重要,還是她的身世更重要?” 雪庭一言不發。 當然是她更重要……但以周嘉行現在的身份,一旦知道她的身世,豈會輕易放過? 周嘉行擰眉,看雪庭一眼,語氣更為強硬:“契丹要打過來了,河東軍往東北撤離,小皇帝已經秘密逃出宮,長安無人看守,這里很快會變成人間煉獄……我不關心她的身份,只想確保她的安全。你現在能隱瞞一時,我以后還是能查出她的身世——只要我想查,你瞞不住。我再問你一遍,她生父到底是什么人?” 雪庭抬起頭,眉頭緊鎖,神色掙扎,許久后,輕輕嘆口氣。 懷朗幾人在廊下等著,天漸漸亮了,璀璨朝霞鋪滿半邊天空,映在積雪上,煞是好看。 片刻后,周嘉行一個人走了出來,肩披霞光,臉上依舊面無表情,吩咐道:“曲江池、崇仁坊崔府、晉昌坊慈恩寺、皇陵,分頭去找?!?/br> 親隨們抱拳應喏。 他們立刻出宮,分頭去找人。 城外部將派人進城送來戰報,皇甫超提前遇到契丹軍,倉促之下迎戰,損失慘重,還好他們熟悉地形,在最后一刻沖出包圍圈,躲進山谷。契丹軍的目標是長安,沒有緊追不舍,掉頭往南來了。 周嘉行在馬背上看完戰報,匆匆寫下指示,剛剛打發走報信的人,雪地中遠遠又馳來一騎。 處理好全部兵報,已是日上三竿時候。 契丹事先安排的細作果然開始趁亂散布謠言,好幾處人口密集的坊市忽然燃起沖天大火,濃煙滾滾,城中百姓嚇得魂飛魄散,紛紛拖家帶口往外逃,大街上擠滿了牛馬車隊,人人憂心忡忡,行色匆匆。 周嘉行去了一趟曲江池,路上遇到好幾伙趁金吾衛無暇管理治安哄搶財物的盜賊。 一開始他們躲在小巷子里,等車隊經過設下埋伏,后來越來越囂張,變成明搶,慢慢的參與的人越來越多,無家可歸的閑漢地痞、見財起意的普通百姓,處處是一片哭嚎聲。 親隨送來一個消息:“城門關閉了,官府不許百姓出城!” 這回老百姓們不哭了,聚在城門下大罵權貴們不顧他們的死活,只知道送自己的親眷出城,卻要他們留下來等死。 “狗官!快開城門!” 幾個細作躲在人群中起哄,百姓們義憤填膺,群情激奮,城門附近聚集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是平民,守城官兵進退兩難,不敢傷人。 周嘉行勒馬,在附近觀望了一會兒。 懷朗問:“郞主,皇帝真的跑了?下一步該怎么辦?” 就算城門關了,他們也有法子出城,不過總耽擱下去也不妥。 周嘉行道:“皇帝還沒出城,大臣反應過來了,他們想把皇帝逼回宮去?!?/br> 小皇帝最恨擺布他的宦官,但最后關頭還是聽宦官的話,撇下所有后妃和大臣,腳底抹油,悄悄溜了。 長安畢竟是都城,城堅墻厚,很難攻破,存糧也足夠堅持幾個月。只要小皇帝堅守都城,契丹軍未必能攻進來。但小皇帝這么不管不顧地一跑,長安必然守不住,大臣封鎖消息關閉城門,一是想逼小皇帝回宮,二也是怕走漏消息影響軍心。 周嘉行:“韋檀他們到了沒有?” 懷朗道:“他們已經轉移至嵯峨山?!?/br> “讓他們抓緊時間修筑工事,不管長安是什么狀況,他們必須守住,寸步不能移?!?/br> 旁邊一名親隨應是,轉頭去傳信。 周嘉行指指人群中幾個舉止鬼祟、叫罵得最起勁的男人,“抓了?!?/br> 六名親隨下馬朝人群走去,很快揪出那幾個細作,送給金吾衛看管。 領頭的人被抓,剩下的平民群龍無首,頓時作鳥獸散。 曲江池和崔府一一找遍,分頭去皇陵和慈恩寺的信報一前一后趕回復命:“郞主,我們仔細找過,沒有找到九娘?!?/br> 懷朗心里一凜,朝周嘉行看去。 他緊攥韁繩,臉上還是那副神情。 他越平靜,懷朗反而覺得越不安。 周嘉行沉默了一會兒,道:“繼續找?!?/br> 懷朗暗暗著急:假如一直找不到呢? 長安外城已經亂成一鍋粥,九寧在內城還好,如果她在外城……一個落單的美貌小娘子,處境何其危險! 這事的起因在郞主的隱瞞上…… 懷朗脊背一陣陣發涼。 他生得虎背熊腰,性情粗豪,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敏感心細,不然也不會被周嘉行挑中處理他的私事,如果九寧這兩天出了什么意外…… 懷朗不敢想象。 郞主身邊只有九寧這么一個例外??! 坊墻后忽然傳來幾聲尖叫。 “阿兄!救我!” 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 懷朗一驚,忙生生扼住自己的擔憂。 周嘉行已經先一步驅馬拐進聲音傳來的方向,其他人揮鞭追趕。 幽深巷道里,幾名閑漢正蹲在一處分贓,面前散落一堆珠寶玉石,顯然是從逃難的百姓手中搶來的。還有兩人圍著一個搶來的清秀小娘子調戲耍弄,笑得猥瑣,小娘子衣衫不整,渾身發抖,手里緊緊抓著一把剪子,一直被逼到墻角,退無可退,只能絕望地發出哭喊。 周嘉行直接驅馬沖進去,健馬嘶鳴著揚蹄,接連掀翻幾名閑漢。 他一身戎裝,手握佩刀,戾氣畢露,比官兵兇惡多了,閑漢們唬一跳,顧不上地上的寶石,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抱頭鼠竄。 不等坐騎停穩,周嘉行飛身下馬,幾步上前,拎起那個披頭散發的小娘子,撥開她臉上亂發。 小娘子抬起一張哭花的臉孔,茫然地看著他。 對上他那雙泛著血絲、隱隱發紅、異乎尋常人的眼睛,嚇得抖了一抖,哭得更傷心了。 緊跟著下馬的懷朗看清小娘子的臉,臉上現出失望,只是聲音聽起來像罷了。 周嘉行松開小娘子,轉身便走。 腳步忽然一頓,背對著小娘子,問:“你兄長呢?” 小娘子哭哭啼啼,意識到他在問自己,先呆了一呆,然后淚如雨下,嗚嗚哭著道:“他們人多,阿兄害怕,丟下我跑了……” 周嘉行出了一會兒神,赤紅的雙眸浮起點點冰冷的寒光。 “枉為兄長?!?/br> 他輕聲道,幾縷日光被濃密的眼睫細細篩過,在淺色眸子里籠了一層淡淡的暗影。 懷朗一怔,不知道周嘉行這一句……說的到底是誰。 隨從們已經抓住所有意圖施暴的閑漢,“郞主,怎么處置他們?” 周嘉行:“殺了?!?/br> 他們接著尋找,從城東找到城西,城南找到城北,找到天黑,依然沒有頭緒。 周嘉行的臉色已經看不出是急是怒亦或是其他了。 所有人不敢吱聲,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雪庭在慈恩寺和周嘉行碰頭。 他現在可以確認,九寧不在大明宮,因為他的人已經把宮里宮外可以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 佛塔在夜色中沉默佇立,燭火飄搖,仿佛隨時會被呼嘯的夜風吹滅。 雪庭凝眸望著遠處微弱的燭光,“是我疏忽之過,突然告知她身世,她一時沒法接受?!?/br> 周嘉行輕攏斗篷,“不是這個原因?!?/br> 知道自己不是周百藥的女兒,九寧只怕做夢都能笑出聲,怎么可能因為沒法接受自己的身世而偷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