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雪庭嘆息。 不是因為身世,責任也在他身上。他以為九寧需要一個人待一會兒,特意遣散武僧,一時大意,讓她走了。 他收回目光,道:“我再去皇陵找一找?!?/br> 說完,看一眼聽部下匯報事情的周嘉行。 等那幾個信報離開,他問:“你到底瞞了她什么?” 周嘉行沉默不語。 雪庭望著信報匆匆離去的方向,清澈的雙眸倒映出佛塔上的幾點燭光,“你擔心她的安危,冒險回來找她,為她承擔了很多風險,我相信你對她沒有惡意,那你又為什么要瞞她?” 似乎并不好奇周嘉行的回答,問出這句話后,他停頓了很久,說話的語氣忽然變得柔和,“九娘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我應該早些告訴她身世?!?/br> 她早些知道,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你也是,周嘉行,既然你不能坦誠待她,何必強留她在身邊?” 雪庭慢慢道,攏緊僧袍,轉身邁下臺階。 周嘉行亦轉身,眼神陰鷙:“繼續找?!?/br> 懷朗遲疑了一下,“郞主,天黑了,外面的信報可能被人攔截……” 周嘉行打斷他,道:“我心里有數?!?/br> 城中依然亂成一團,雖然官府頒下宵禁命令,入夜后所有在外逗留的人一律按細作處置,但還是沒法控制局勢。 途經一座被大火包圍的里坊時,阿山抬頭看著幾乎遮天蔽日的滾滾濃煙,忽然小聲感慨了一句:“九娘給郞主準備的生辰禮物還在里頭呢!” 懷朗扭頭望向被火燒得漆黑的坊墻,這是他們之前住的地方。 “什么生辰禮?” 阿山低聲答:“就是九娘從牙人手上買的一個什么皮袋……光顧著找人,出發的時候忘了拿,里坊這么大的火,可能已經燒沒了?!?/br> 懷朗皺眉,猶豫著該不該告訴周嘉行。 身上突然爬過絲絲涼意,一道凌厲眸光從他和阿山身上掃過。 周嘉行聽到了。 阿山打了個激靈,不等他問,老老實實道:“九娘說今年要給郞主兩份生辰禮……屬下就叫來牙人讓她自己挑……” 周嘉行轉眸,掃一眼把半個里坊照得通明的熊熊大火,撥轉馬頭。 阿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屬下知道放在哪里!” 他們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靜,好險并沒被大火殃及到?;饎輰嵲谔?,濃煙嗆人,附近幾座宅邸全部人去樓空,留守的打雜仆從也不知蹤影。 阿山喊了一遍,沒找到負責看守屋子的雜役,暗罵了一句,噔噔噔噔跑進房,領著周嘉行往里走,找到九寧藏東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這里!”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開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眾人震駭,齊齊呆住。 箱子打開……里面沒有什么精心準備的生辰禮,也沒有衣物被褥,而是——兩只忽然受驚、拍打著翅膀滿屋到處亂竄亂飛的雄雞。 懷朗:…… 阿山:…… 其他人:…… 一只雄雞:咯噠咯噠! 另一只雄雞:喔喔喔喔! 沒有人說話,屋里只有兩只雄雞一聲比一聲高昂的鳴叫。 懷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過神,“郞……”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動不動,頭上、肩上、斗篷上落滿雄雞的羽毛……還有幾點很可疑的痕跡……頭冠被剛才猛然竄出來的雄雞給踢歪了,簪子露出半截,幾縷卷發垂散下來,貼在頰邊。 總之,從未有過的狼狽。 懷朗立刻噤聲,假裝沒看見。 阿山沒他這份敏銳的眼力見,哇哇大叫起來:“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見九娘放了個皮革囊進去……怎么跳出來兩只雞?她想吃燒雞?” “郞主!” 他一臉莫名,撓撓腦袋,跳到周嘉行身邊,狗腿地伸手幫他拍落那些雜亂的雞毛。 周嘉行回過神,揮開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郞主最討厭雞啊鳥啊的了,忙給其他人使眼色,跳起來抓雞。 兩只雄雞剛從箱子里放出來,都很精神,趾高氣揚,神氣活現,振翅飛來飛去。 一只邊嘎嘎亂叫邊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個擋住它去路的人,另一只飛到高處,站在柜頂上,昂起脖子,對著窗外紅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搖搖腦袋,開始打鳴。 十幾個親隨,個個身懷武藝,追在兩只雄雞屁|股后面滿屋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頭暈眼花,最后還是沒抓到雞。 別說抓雞,連雞大腿都沒碰到! 一陣雞飛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響個不停,滿天雞毛、雞屎亂飛。 慘不忍睹。 懷朗趕緊捂鼻,見周嘉行一反常態,突然呆立在箱子前發愣,心里納悶不已。 “郞主,先出去再說?!?/br> 周嘉行動了一下,仿佛驟然從夢中驚醒,雙眼驀地睜大,霍然轉身,往樓下跑去。 懷朗疑惑地緊跟著他,來到空無一人的庭院。 樹下的雪獅子還在。 雪地干干凈凈,腳印早就被新雪蓋住了,系在兩只雪獅子中間的絲絳上落滿了雪,結成僵硬的冰凌,風吹不動。 一切和他們離開時一模一樣。 周嘉行走過去,腳步有些亂,長靴踩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他拂開雪獅子上新落的那層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顫。 雪獅子不知什么時候被人動了手腳,蜷曲的鬃毛被捏成一個個疙瘩形狀,嘴巴歪了,眼睛鼓出,還多了一臉胡子,一下子從威風凜凜的雄獅變成一只滑稽的大貓…… “呃……”懷朗無語了片刻,反應過來,呼吸陡然加快,“郞主……九娘回來過?” 誰敢動郞主堆的雪獅子?還故意在箱子里藏兩只雞? 只有九寧敢這么干。 也只有九寧會這么干。 “是啊,她回來過?!?/br> 周嘉行凝眸望著雪獅子,眸光越來越暗沉。 “啪嗒啪嗒”,雜亂的腳步聲朝他們靠近,阿山幾人披頭散發,抱著兩只不停掙扎的雄雞,追了過來。 “哈哈,郞主,我們抓住雞了!是……” 他們憨笑著走近,話還沒說完,周嘉行好像根本沒看到他們,轉身又返回樓中。 阿山撓撓頭皮,把手里的雞提起來,給懷朗看,問:“郞主怎么了?” 懷朗一巴掌推開阿山,深深看幾眼兩只活蹦亂跳的雄雞,嘆了口氣。 這兩只雞那么生龍活虎,放進箱子的時間肯定不長。 宅子到處都是他們的人手,九寧怎么做才能瞞過眾人把雄雞藏進箱子里? 只有趁他們不在的時候。 也就是說,昨晚他們剛出城,九寧就一個人跑回來了。 前后頂多只隔了半個時辰,說不定他們在路上碰到過,只不過一個往南進坊,一個往西出坊,就這么擦肩而過。 九寧不知道契丹軍提前發動進攻,從宮中出來后,徑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沒看到人,可能以為周嘉行只是暫時外出,馬上就會回來,瞞過留守的雜役,一直待在這里等他,還安排下惡作劇。直到外面亂起來,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燒毀半座里坊,到處是滾滾濃煙,地痞閑漢趁機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個人害怕,只能離開。 宮里宮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郞主找遍九寧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懷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門找,卻從來沒有想過,九寧哪里都沒去,她直接回來找他了! 懷朗可以想象得到,九寧等得無聊,躲在房里使壞時,嘴角一定翹得高高的,梨渦輕皺,滿臉得意。 他搖頭嘆息,示意阿山幾人在樓下等著,上樓,推開周嘉行的書房門。 窗戶開著,書案上堆滿散落的紙張,周嘉行站在書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張紙上。 紙上龍飛鳳舞寫滿幾排大字,分別是蘇晏和周嘉行幾個字,旁邊畫了兩只張牙舞爪、邪里邪氣的烏龜。 自然是九寧的筆跡。 周嘉行攏好紙張,攥成一團,指節發白。 “你和她很合得來?!甭牭侥_步聲,他沒有回頭,冷聲道,“懷朗,你說,她為什么回來?” 她剛剛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就是間接害她不得不離開江州的東道節度使,雪庭這些年一直在暗中守護她,她很信任雪庭…… 為什么瞞著雪庭回頭來找他? 她分明知道他騙了她。 他猜測了很多種可能,只要是她可能會去找的人和躲藏的地方,全仔細找過。 甚至連八竿子打不著的宋淮南和喬南韶那邊,他都走了一趟。 宋淮南莫名其妙。 喬南韶急著撇清干系,賭咒發誓說他已經幾年沒見著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