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他們還以為這些文士想用“忠臣良將”那一套來鼓動周嘉行留下保護小皇帝,沒想到他們倒好,一上來就勸周嘉行趕緊走。 這幾個文士真的是長安人嗎? 一名部將出列,“你們休想妖言惑眾,煽動人心!使君奉詔前來,如今大軍未動,我們怎么能一走了之?真走了,還不是讓天下人笑掉大牙!你們到底是何居心!” 文士中個子最高的那個冷笑了兩聲,先朝周嘉行俯身下拜,然后白眾人一眼,道:“目光短淺!蠢貨!” 部將大怒,霍然上前幾步,雙目圓瞪。 旁邊的人忙拉住他。 周嘉行眼神示意部將們出去。 部將梗著脖子輕哼一聲,和其他人一起離開。 帳簾剛落下,高個子便上前幾步,直接道:“使君奪得鄂州日淺,根基不穩,想在此次結盟中和河東軍合作,嶄露頭角,樹立威信,倒也不錯,不過現在情勢驟變,使君還是另做打算的好?!?/br> 周嘉行眼眸低垂,不動聲色。 高個子繼續道:“契丹來勢洶洶,但他們后繼無力,頂多在長安劫掠一陣,不能長久霸占關中……使君精通中原各地方言,想必一定從哪里聽說過‘下山摘桃子’的俗語?!?/br> 契丹人早晚會撤出中原,屆時中原無主,滿目瘡痍,正是周嘉行出手的好時機。 文士們勸周嘉行明哲保身,不要和契丹人硬碰硬,帶著人馬隨便往哪個犄角旮旯一鉆,推說被困住了,沒法協助河東君,讓河東君去和契丹人鷸蚌相爭,等契丹人走了,他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誰讓李元宗自己一身臭毛病,早不碰到契丹人,晚不碰到契丹人,偏偏這個時候和契丹人狹路相逢呢! 文士們互望一眼,正色道:“我兄弟幾人既然決意追隨使君,就不會三心二意、口腹蜜劍。鄂州雖然土地肥沃,地理位置險要,但到底比不上中原。南吳、浙東一帶何其繁華,是朝廷賦稅的主要來源,而且遠離戰火,加之當地豪族經營得當,太平已久,可他們永遠成不了正統,霸王之資,必定出自中原!” 周嘉行抬起眼簾。 文士急匆匆趕過來勸他立刻拋棄盟約離開,他不得不懷疑這些人的用心,但聽了最后幾句話,他可以確定這幾個文士沒有惡意。 中原處處戰火,南方更安穩,更太平,越來越多的人逃往南方,但政治中心仍然在北方。 文士見他動搖,忙道:“契丹人越來越近了,使君當斷則斷!” 出乎他們的意料,周嘉行只是一笑。 文士們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時,營地外傳來一陣悶雷似的馬蹄聲。 懷朗馳馬奔到營地前,神色沉重,幾乎是屁滾尿流地滾下馬,一路疾跑至帳前。 “郞主!” 他掀簾入帳,看到幾個文士,也沒有知趣退下,而是徑自上前,在周嘉行身邊低語了幾句。 周嘉行驟然變色,隱忍了片刻,霍然站起。 “她不在大明宮?” 懷朗低聲道:“不在……宮里四處找遍了,雪庭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離開的?!?/br> 周嘉行呼吸急促了幾分。 這種時候,她能去哪兒?! 第85章 夜色濃稠, 高大的城墻矗立在皚皚白雪中, 沉靜肅穆。 消息靈通的豪族權貴正忙著收拾細軟舉家搬遷, 坊間一座座宅邸燈火通明, 而平民百姓們仍在夢中酣睡, 等著日出而作。 城中有契丹人的細作, 不必等到天亮, 李司空遇襲的消息就會傳得沸沸揚揚,再經有心人攛掇, 隨便放幾把火,靠近宮城的幾座里坊必定生亂。 小皇帝只顧自己的生死,斷然舍不得派神策軍出宮保護平民。 周嘉行站在帳前,負手而立,眺望遠處高聳的城墻。 宮里有他的人手,懷朗找不到九寧, 雪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此刻肯定不在宮中。 不在大明宮,又沒有出城……那么她還在城里。 周嘉行閉一閉眼睛,心底忽然浮起幾分焦躁。 她突然出宮干什么? 為什么要瞞著雪庭一個人出宮? 李元宗莫名其妙遇上契丹人, 所有部署要臨時更改, 長安保不住了, 周嘉行也沒有怎么慌亂,早在出城之前, 已經想好應對之法。 天塌不了, 兵來將擋, 水來土屯,他不是沒做過亡命之徒。 但九寧的失蹤卻讓他心緒波動得厲害,像吞了一肚子冷風,腸胃扭曲痙攣,一股股邪火往上冒。 恨不能立刻把她抓到眼前來,放在眼皮子底下。 這種不由自主的、不受控制的、莫名洶涌的,甚至頃刻間攫住他的五臟六腑,讓他幾乎失控的情緒很陌生。 又仿佛很熟悉。 周嘉行皺了皺眉頭。 他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失控。 就連揮刀斬落生父周百藥的頭冠時,他握劍柄的手也穩穩當當。 夜色冰涼,一望無際的大雪,又厚又綿密。 她要是在這里,肯定又會興致勃勃地堆雪獅子。 有人陪她玩,她嘴上不說什么,抿唇淺淺一笑,頰邊一對梨渦。 沒人陪她,她一個人也能自得其樂。 周嘉行雙手慢慢握緊,又緩緩松開,等心情平復,叫來部將,命他們即刻拔營,去守嵯峨山。 “懷朗隨我回城?!?/br> 懷朗早料到會如此,還是忍不住露出驚詫之色。 其他人更是又驚又駭,“郞主,您自己回城?” 周嘉行嗯一聲,隨手點了幾個親隨,命他們隨行。 親隨們應喏,立刻去檢查、準備馬匹。 “使君,您不能回去?!?/br> 文士大驚失色,攔住忽然要回城的周嘉行。 “小不忍則亂大謀,北邊契丹舉兵南下,西邊也不太平,您不該蹚這趟渾水?!?/br> 周嘉行扭頭叮囑部將駐防的事,披上斗篷,道:“這趟渾水是我攪起來的,哪怕契丹軍已經兵臨城下,我不會走?!?/br> 文士怔住,原來剛才周嘉行并沒有被他三言兩語打動,他知道隔岸觀火的好處,但他并不動心。 他為什么不動心?下山摘桃子,整個中原唾手可得,入主中原,是多少霸主夢寐以求的事! “盟約已定,幾位不必多言?!?/br> 周嘉行翻身上馬,示意一旁的隨從護送幾位文士離開。 高個子文士出了一會兒神,張開雙臂擋在馬前。 “使君,您真的甘心錯過這次機會?” 他瞇了瞇細長的眼睛,道:“您并非純正漢人,長安保住了,沒有人會感激您!長安沒了,才是您嶄露頭角的機會!” 長安是一個象征,它承載了帝國的百年盛世繁華,小皇帝再懦弱無用,只要他住在大明宮,就沒人能公然漠視他至高無上的貴重身份。 唯有攻破這座都城,才能迎來一個嶄新的開始。 周嘉行撥轉馬頭,火把的亮光映在他線條冷硬的側臉上,“長安保不保得住,與我何干?” 文士們再次愣住。 他留下難道不是為了駐守長安、以博名聲、收買人心嗎?不然為什么要他的人馬守在長安城外? “我和李司空訂下盟約,要將南下入侵的契丹逐出中原?!敝芗涡袙咭谎畚氖?,要笑不笑的樣子,“契丹軍將至,我若臨陣脫逃,就算如幾位所說,能趁契丹收兵時不費吹灰之力占據偌大中原,又能守幾天?” 既然有野心,有抱負,就得有能承擔這份野望的決心和勇氣。 他十一歲的時候就能面不改色地擊殺流寇,何曾后退過? 長鞭劃空而過,發出一聲利落脆響。 馬蹄聲似密集的鼓點,驟起驟停,留下一地亂瓊碎玉。 文士站在風口處,目送周嘉行策馬離去的身影慢慢和無邊夜色融于一體。 “我們未必跟了一個明主……” 高個子文士忽然輕笑,回頭和其他人一一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他們跟對了人。 懷朗亮出腰牌,回城一路通行無阻。 這種時候用不著低調行事,周嘉行直接帶人進宮。 幾名連夜入宮進諫的大臣見他返回大明宮,深受感動:天還沒亮,長安最熱鬧的幾座繁華坊市已經跑空了一半,這個時候竟然還有人逆著出城的人流往回走,原來這個冷淡的新節度使如此忠心! 懷朗看到大臣們眼中的淚光,嘴角不由抽搐了兩下。 宮中并不比外面市井里坊好多少,宮婢內侍面色驚惶,交頭接耳,顯然消息已經傳遍大明宮。 禁衛軍統領不見蹤影,主事的人不知道到底是誰,人心惶惶。 大臣們急得團團轉,但卻見不到小皇帝的人。 殿前金吾衛手捧御刀,誰敢踏過門檻一步,他舉刀便砍。 大臣們無法,只能取下紗帽,披發跪在殿前,試圖逼小皇帝現身。 周嘉行沒跪,掃一眼左右,親隨會意,忽然暴起,架住金吾衛。 金吾衛怒斥:“大膽!” 周嘉行制住金吾衛,看向大臣們:“要在這里跪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