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九寧不覺得意外,光從雪庭講述當年舊事的口吻就可以聽得出來,他最感激、最崇敬、最敬愛的人是武宗皇帝,而不是崔貴妃,他甚至很可能根本不認識崔貴妃和崔氏姐妹。 “這要從我的身世說起?!毖┩ナ种形罩鹬?,眼眸低垂,“我母親出身高貴,是一位宗室公主?!?/br> 九寧揚眉。 雪庭竟然是宗室公主的兒子! 公主的兒子,怎么會自小在寺廟里長大? 雪庭接著道:“我母親為人放縱,雖為人婦,卻豢養了許多面首?!?/br> 九寧啞然。 難怪雪庭剛才不想說……要一個當兒子的對外人述說自己母親的不光彩,確實太為難他了。 雪庭覺察到她眼神中的自責,搖搖頭,微笑道:“無妨,我并不覺得可恥?!?/br> 他曾經深深為自己的身世趕到恥辱、羞愧。 母親是一個沉溺享樂、放|蕩驕橫的宗室公主,而父親只是母親無數面首中的一個,可能是書生,可能是武官,可能是僧人,可能是府中小吏…… 總之不是母親名義上的丈夫。 直到現在,雪庭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是誰,只知道極有可能是某位僧人。 母親雖然公開養面首,但生下孩子就不一樣了。怕事情敗露引來夫家人的不滿,她讓仆婦把剛出生三天的雪庭丟在寺廟外面。冰天雪地里,他的哭聲引起云游歸來的慧梵禪師的注意,那天正好是佛誕日,慧梵禪師道他和佛有緣,把他帶在身邊撫養。 這種事根本瞞不住人。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雪庭是公主的私生孩子,公主不予理會,出了月子后照舊尋歡作樂。 武宗皇帝偶然得知此事后,私下里斥責自己姑母不慈,然后下詔,讓自己的心腹盧家收養雪庭,給了他一個高貴的出身。 而他的母親因為和宦官勾結賣官賣爵事敗,被流放至嶺南,終身沒有回京。 自那以后,再沒有敢取笑雪庭了,他是高門子弟,盧家嫡公子,慧梵禪師的親傳弟子。 雪庭能夠受到最好的教育,十幾歲便名揚長安,受廣大信徒敬重…… 這一切,都是武宗皇帝為他爭取來的。 雪庭回憶往事,眼眶略有些發紅,惆悵了半晌,緩緩道:“你父親很溫柔……說話總是帶著笑,不像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更像一個溫和的兄長?!?/br> 他望著九寧,目光在她五官姣好的臉上停留了很久。 她天生麗質,自小就能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雪膚花貌,容光懾人。 只要看她一眼,便難以忘懷。 這一點像她的母親崔貴妃,崔貴妃傾國傾城,每次賞花宴用不著精心裝飾就能艷冠群芳,其他世家貴女輸得心服口服。 但她其實更像她的父親武宗皇帝。 “這么說……”九寧的注意力顯然沒放在雪庭的身世上,喃喃了幾句,揚聲道,“你不是我表舅,而是我表叔?” 雪庭是武宗皇帝的遠房表弟,自然就是她的表叔了。 算來算去,雪庭和武宗同輩,依舊是她的長輩。 雪庭愣了片刻。 自小在寺廟長大,總是平靜淡然的他,即使在道出自己的身世時,也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風輕。 但卻被九寧的這句話帶起幾絲波瀾。 不論他是什么身份,是名僧也好,只是個尋常的和尚也好,是公主和面首茍且生下的私生子也好,在九寧眼中,并沒有什么兩樣。 她的目光一如往昔,似明珠,如秋水。 他輕笑,嘆息了一句,“對,我是你表叔?!?/br> 猶記當年,武宗看到襁褓中的他,挑眉對慧梵禪師道:“這么說,這個小娃娃是朕的表弟?” 慧梵禪師誠惶誠恐:“陛下,他的父親并非昌平公主的丈夫……” 武宗笑了笑,揮揮手:“姑母造的孽,與他何干?” 慧梵禪師松口氣,知道武宗皇帝不會為了顧及皇家顏面命人處理掉雪庭,這才敢將雪庭收入寺中。 這些事是慧梵禪師告訴雪庭的。 他那時還是個嬰兒,自然不記得這些事…… 但此刻,透過九寧烏溜溜的、反射著搖曳燭火、顧盼有神的眸子,雪庭的腦海中仿佛能夠依稀勾勒出當年的情景。 他抬起手,手中佛珠折射出黑亮的光,纖長的、常年抄寫佛經的十指隔著空氣,在九寧的發髻上久久停留。 九寧眨眨眼睛,“我以后得叫你叔叔?” 雪庭輕輕地嘆口氣,慢慢收回手。 “這是我的榮幸?!?/br> 我的公主。 第82章 “蘇郎!” 脫了缺胯袍、打著赤膊的阿史那勃格回到坐席前, 剛剛高歌一曲, 和軍士們一起在場中起舞, 肌rou筋節的脊背上爬滿細汗, 抄起案上滿杯的五云漿,仰脖一口氣飲盡,笑著喚周嘉行。 周嘉行淡淡應一聲,遙遙回敬一杯。 “多日不見, 復奴的歌喉、舞姿一如往昔?!?/br> 阿史那勃格哈哈大笑, 絲毫不在意這句話里明顯的調侃之意, 唰啦一聲, 抽出一把鋒刃雪白的匕首,燭火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跪坐在一旁為他添酒的宮婢登時嚇得面色煞白,倒酒的時候雙手微微發抖。 旁邊幾個離得近的官員也變了臉色, 作勢要站起。 阿史那勃格嘴角輕勾, 匕首輕輕一挑,從盤中片下一塊鹿rou, 直接用匕首托著送入口中, 含笑大嚼。 周圍的軍將見狀, 紛紛皺眉,雖然極力掩飾,還是控制不住厭惡和鄙視:胡奴果然粗莽! “你看他們?!卑⑹纺遣窭^續用匕首片rou,扭頭對周嘉行道, “分明看不起我們, 卻又要求著我們, 漢人都是這樣的嗎?” 周嘉行掃一眼阿史那勃格胡須上星星點點的油脂,眉峰微皺:“復奴,你自幼在漢地長大?!?/br> “是啊?!卑⑹纺遣褡テ饚讐K鹿rou塞進嘴里,“我從小在漢地長大,說漢話,學漢家典籍,師從漢家名師……可漢人還是看不起我,把我當成異類?!?/br> 他手中匕首轉了個方向,對著角落里一個穿紫色官袍的文官,那文官正雙目圓瞪,用仇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們。 “既然瞧不起我,又何必求著我們河東軍發兵?” 周嘉行默默飲酒,沒有接這個話。 阿史那勃格咧嘴笑:“我忘了,義父是被你說動的,你很了解我義父,他這人最愛面子,怎么會錯過這個一雪前恥的好機會?你僅僅只用幾句話就激得我義父大發雷霆,親自率兵北上……蘇郎,我不明白,你的勢力在鄂州,長安的安危,與你何干?你為什么要幫漢人的皇帝?” 周嘉行搖搖頭,否定阿史那勃格,“各取所需?!?/br> 阿史那勃格笑了一聲,“真的是為了解救蘇部的危機?我不信,你這人太難猜了?!?/br> 他吃完一碗鹿rou,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忽然咦一聲,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仔細審視坐姿端正的周嘉行。 “蘇郎,你該不會把自己當漢人了吧?我觀你平日言行,和漢人無異,你身邊任用的親隨也大多是漢人……蘇郎,你別忘了,你母親可是被漢人害死的!” 周嘉行眼皮微微撩起,反問:“你把自己當成什么人?突厥人……波斯人?”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會兒。 殿中歌舞仍在繼續,剛剛那一場振奮人心、氣壯山河的軍舞后,教坊司立刻排演起最近坊中最時興的俚歌,歌詞文雅,小皇帝和一幫文官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討論幾句。 阿史那勃格道:“小的時候,我把自己當突厥人……我的兄長們一次次糾正我,告訴我我身上沒有一絲突厥人的血脈……” 雖然被賦予了“阿史那”這個突厥王族姓氏,成為高貴的可汗子孫,其實阿史那勃格并非突厥人,他是流亡到長安的波斯王族之后。波斯滅亡后,部分王室東逃至長安祈求唐皇帝幫助他們復國,這個心愿始終沒有實現,王室中的許多人干脆留在中原生活。他祖父被李元宗的祖父收養,他長大后又成了李元宗的義子,家族中的波斯印跡早已不剩多少。 李元宗祖上是突厥王族,不是純粹的漢人,但他們家祖祖輩輩和唐皇室聯姻,娶了好幾位公主,李家公子們自認為血統高貴,既瞧不起其他沒有機會和皇族聯姻的族人,也瞧不起阿史那勃格這樣的波斯胡。 阿史那勃格忠心耿耿,一心侍奉孝順義父李元宗,生死關頭,寧死也要保義父周全。 然而回到太原后,義父寧愿原諒密謀暗殺他的兒子們、從那幫禽獸不如的蠢貨當中挑繼承人,也不愿破格給予他世子之位。 他被其他兄長排擠,義父斥責其他人,夸他憨厚忠順,漂亮話說了又說,最后卻總是用和稀泥的方式偏袒親兒子。 一切只因為血統。 阿史那勃格當不了突厥人……也不可能被漢人接納,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把自己當成什么人。 所以看到周嘉行時,他感到分為親近。 從周嘉行身上,他看到那種完全不將血統放在心上的坦然和自在,不管遭受多少白眼和侮辱,周嘉行都是這么鎮定。 這個人真的從來沒有因為血統被質疑而感到彷徨憤怒么? 他是怎么做到的? 阿史那勃格是個粗人,并不想和那些文縐縐的漢人那樣糾結于自己的身世血統,但這幾年的經歷一再提醒他,血統何其重要。 連義父李元宗這樣敢于篡位的jian雄都固執地因為血統出身偏心,世人的血統觀念只會更加根深蒂固、無法撼動。 一次次的失望教會阿史那勃格,不管他立了多少功勞,義父始終只把他當成外人,一個可以任意驅使的、比其他人要可靠的親隨。 阿史那勃格一杯接一杯喝酒:“蘇郎,你真的把自己當漢人了?” 周嘉行搖搖頭。 “我既不是漢人,也不是蘇部的人……我只是我而已?!?/br> 阿史那勃格愣了半天,搖頭晃腦:“不懂你在說什么。我看你在中原待得太久,說話也跟著變味了,非要人猜你到底是什么意思?!?/br> 周嘉行聲音低了些:“你的兄長敢當面叱罵你為胡奴……內里的緣由,你真的不懂?” 阿史那勃格抓抓頭發,“還有別的原因?” 周嘉行放下酒碗,看一眼主座的方向。 阿史那勃格張大嘴巴,一臉詫異。 片刻后,他還是搖頭:“什么意思?和小皇帝有什么關系?” 周嘉行垂下眼睫,意味深長地道:“長安無人敢叱罵胡奴……可以罵突厥奴、羯奴、高麗奴……唯獨不能罵人是胡奴?!?/br> 阿史那勃格閉上嘴巴,皺眉認真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