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原來當年竟然發生了那么多事,崔氏的跋扈,崔家仆從異乎尋常的忠心…… 這些曾困擾九寧的問題,她現在都明白了。 崔氏和崔曼,兩個顛沛流離中患難與共的堂姐妹,從長安到江州,生死與共,互相依靠…… 雪庭合上眼眸,愧疚道:“當時并沒想過讓你一直頂著崔氏女兒的身份,所以也沒有費心掩飾,可是長安有人發現你母親當年是假死脫身,還發現她為武宗生下遺腹女,一直在搜尋你們母女,所以我只能將錯就錯?!?/br> 那些鍥而不舍追查崔貴妃的人絕不是出于對武宗的愛戴才這么執著地想找到她這個武宗遺孀,他們只是想利用崔貴妃的身份為自己牟利,野心昭然若揭。九寧落到他們手里,必定下場凄慘。 雪庭不敢暴露九寧的身份,只能在眾人誤會崔氏的清白時保持沉默,讓這位重情重義的女子擔了虛名。 九寧半天沒說話。 所有記憶是小九娘的,她用不著這么感觸,但那些久遠的記憶一點點在她腦海中復蘇。真實而溫暖的回憶,就好像是她親身經歷過的,她亦跟著感傷起來。 不是為武宗感慨,而是為崔氏和崔曼。 崔氏為了保護崔曼,寧愿讓世人將她視作一個驕橫跋扈的惡人。 而崔曼為了保護女兒,心甘情愿自毀容貌,收斂自己的母愛,在九寧身邊當一個默默無聞、一點都不起眼的仆婦…… 直到現在雪庭道出真相,九寧能想起的關于孟姑的事,依然少得可憐。 除了那半邊疤痕,她記不清孟姑的長相,不記得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記得孟姑抱她的時候香香軟軟,憐愛地親她。 她生生克制自己的一腔母愛,就這么默默地陪伴九寧。 連離開,也是默默的,悄無聲息,沒驚起一丁點水花。 九寧可以想象得到,幼時的她蹣跚學步,穿一身嶄新的新襖裙,在庭院里跑來跑去,仆婦打扮的孟姑坐在一旁做針線,笑盈盈地注視著她,目光飽含慈愛。當她和周嘉暄撒嬌時,孟姑該多么羨慕呀!她摔倒跌跤時,孟姑又該多么心疼! 但孟姑生生忍住了。 她的默默無聞,就是對九寧最好的保護。 九寧惆悵地嘆口氣,眼眶漸漸濕潤。 她道:“我會還崔氏一個清白,她行得正坐得端……是周家配不上她?!?/br> 這不僅僅只是為了回報崔氏的養育之恩,相信崔貴妃在世的話,也不想讓崔氏替自己背一個莫須有的罵名。 崔氏是堂堂崔氏女,不該被世人誤會一輩子。 雪庭苦笑:“九娘……一旦你的身份暴露,天下藩鎮,朝中重臣……還有周家,都可能因為你的身份想將你控制在手中……” 這就是為什么他寧愿讓別人誤以為九寧是崔氏和盧家某位郎君的女兒,因為這樣她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崔貴妃千叮嚀萬囑咐,求他護九寧周全,他答應下來,承諾崔貴妃,絕不會暴露九寧的真實身份。 所以當周嘉行發現端倪,向他求證的時候,他沒有說出實情。 九寧淡然一笑,揚一揚眉,看著那尊佛像。 原來她生父年輕的時候是這副模樣,笑容憨厚——肯定藏了一肚子壞水,武宗當年不就是靠懦弱騙過宦官的嗎? “世道這么亂,不暴露身份,我就真的能過上太平日子了?” 九寧搖搖頭,手指攥緊檀香柄,目光慢慢變得堅定。 第81章 天邊悄悄泛白, 映射在窗扉上的天光斜斜漏入室內, 香氣浮動氤氳。 雪庭抬頭, 目光和九寧的相遇。 他神情凝重, 顯然不贊同九寧的決定。 九寧笑了一笑,決心已定。 她要怎么告訴雪庭,前世的小九娘固然躲過追殺和利用,但她因傾城美貌被族人一次次送給其他軍閥, 命運何其凄慘!江州生亂時, 雪庭必然是因為擔心她才孤身刺殺汴州軍將, 他為小九娘而死, 但他的安排并不能保證小九娘一生無憂。 雪庭望著九寧如秋水般靈動的雙眸,無奈地嘆口氣。 他沒有辦法拒絕她,連反對她的意見都不能。 “在長安不行……你絕不能在長安暴露身份……” 九寧點點頭:“我明白?!?/br> 長安盤踞的勢力大多和宮廷有牽扯, 眼下契丹南侵, 大戰一觸即發,不是好時機。 想到這里……九寧不免想到周嘉行。 他知道她是天家血脈么?他分明是個坦蕩的人, 不論面對自己人還是面對敵手, 這一次他一反常態隱瞞自己, 究竟是為了什么? 她走了一會兒神。 屋外重重宮宇間回蕩盤旋的歌聲突然停了一下,似被風雪吹散。片刻后,陡然升起一支高亢的調子,一人放歌, 幾人跟著沉聲相和, 慢慢地加入進去的聲音越來越多, 也越來越響亮,歌聲不復前半夜的歡快活潑,變得粗獷,肅穆,氣勢雄渾,撼天動地。 仿佛畏懼歌聲中散發出的雄壯氣勢,風停雪止,壯麗的宮殿靜靜矗立在即將破曉、透露出點點微光的青白蒼穹下。高樓之上,碩大旗幟獵獵飛揚。 “這是大戰前的軍歌……用突厥語唱的?!毖┩グ櫭?,起身走到窗扉前,輕叩窗格。 兩名武僧走了進來,先恭敬朝九寧行禮,方直起身答話。 “紫宸殿在奏大樂。盟約已經達成,北方各路藩鎮全部答應出兵,阿史那勃格領河東軍十萬,山南東道節度使、汴州刺史各領兵七萬,兵分三路,作為前鋒軍抵御契丹狗,其他人駐守京畿。剛才領歌的是阿史那勃格?!?/br> 契丹人態度猖獗,號稱雄兵四十萬,大言不慚說只需要三個月就能踏平中原。 這些年契丹屢屢犯邊,殺掠邊城吏民,但大舉入侵還是頭一次。 朝中人心惶惶,把希望都寄托在前來勤王的各路軍閥身上。 雪庭臉色微變:“阿史那勃格也入京了?” 武僧答:“對,阿史那勃格剛剛入京,于殿前獻歌,圣人大喜。阿史那勃格說李司空也要來,正在入城的路上?!鳖D了一下,小聲說,“阿史那勃格好像認識周使君,他稱呼周使君‘蘇郎’?!?/br> 李元宗上次在長安遇伏,差點把命交代在長安,身邊親隨只剩下義子阿史那勃格一人,損失慘重。這一次長安再度發出勤王令,幕僚們勸他不要上京,李元宗一意孤行:他順遂囂張了一輩子,卻在長安陰溝里翻船,栽了一個大跟頭,哪肯甘心?! 唯有風風光光回到長安,率兵打退契丹,讓小皇帝俯首陳臣,才能解李元宗心頭之恨。 其實說白了就是李元宗覺得上次灰溜溜逃出長安太丟臉,無顏謀權篡位。 河東軍將們無可奈何,只能讓阿史那勃格先行進京。李元宗年紀大了,幾次波折,身子骨熬不住,受不得風寒,大約于年初天氣漸暖時抵達京師。 雪庭眉頭緊皺,道:“都來了?!?/br> 他望著窗扉,視線透過窗紗,望向紫宸殿的方向,若有所思。 周嘉行在這次會盟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他竟然和阿史那勃格認識,而且關系還不錯。 稱呼周嘉行‘蘇郎’的人,肯定和他交情不淺。 主仆二人說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但最后幾句音調卻突然放輕了。 九寧瞥他們一眼。 雪庭垂眸,走回佛龕前。 “我二哥……”九寧道,“我是說周嘉行……剛才在大殿上,他有沒有為難你?” 雪庭搖搖頭,“他看到我的時候很平靜,一點也不意外。也沒有找借口扣留為難我?!?/br> 九寧蹙眉。 來長安的路上周嘉行一直在幫她留心雪庭的消息,還特意在寺廟旁找了個幽靜雅致的住所,方便打聽事情。 周嘉行并不怕她找到雪庭。 但是他不想讓她和江州再有什么聯系。 九寧揉揉眉心,再一次為周嘉行莫名其妙的舉動感到頭疼。 他看起來明明那么正?!?/br> 雪庭眼簾半抬,仔細觀察她的神色,“周嘉行騙你上京的?他有沒有逼迫你做什么?” 九寧想了想,搖搖頭:“不算騙我來長安——我本來就想離開江州,然后循著你的蹤跡一路往北走,不過他確實騙了我一些事……他也沒有逼迫我做什么?!?/br> “他是山南東道節度使,在那之前,他和蘇慕白假借商貿之名游走各地,聯絡了很多人手,等他取代袁家,那些人立刻帶兵前去投奔,數十天內就聚齊十萬之眾,江淮兩座鹽池現在也歸他了……” 雪庭的神情越來越凝重。 “九娘,他不是你以為的周家二郎,你要當心?!?/br> 周嘉行準備充分,拿下鄂州后,他向北方、西方各州縣表達和平之意,打通阻隔的商路,暗暗為運兵做準備,同時蠶食運河北段,控制江淮通向中原的通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運用鄂州的地理位置優勢,為他北上、南下打基礎。 對內則解除租牛課稅,取消貴族豪紳的免稅特權,查清登記土地畝數,發放給平民,均定田租。 曾打九寧主意的喬家——如今是喬南韶為家主,和其他幾大地方豪族,甘為周嘉行驅使,三十位飽讀詩書的高門子弟分別趕往不同州縣擔任地方官,專門料理減免稅糧、分給土地的事。 喬家擅長農事,尤其擅長治水,鄂州多河,每年必有水患,喬南韶率領喬家子弟興建水渠,開墾農地,需要雇傭大批人手,各地流民紛紛前往應召。 每天都有數千流民從水路、陸路陸陸續續趕到鄂州,去各地衙署登記姓名,認領土地,應召共事,然后分頭散落于鄂州平原各處。 一派欣欣向榮。 聽雪庭述說完,九寧心情愈發沉重,也更不解。 按理來說周嘉行越深不可測,野心越大,她不是應該更開心嗎? 怎么覺得有點悶悶的? 她想起那次獲救,周嘉行親自送她返回鄂州,兩人經過鄂州平原,雪中并轡而行,雪后初晴,日光艷麗,策馬沃野之上時,周嘉行承諾將來會帶她去草原。 那時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已經在琢磨怎么經營鄂州平原了? 怪不得他身邊的親隨大部分是年輕少年郎,沉穩的、老練的、年紀大的全在暗處,他昔日結交的各路江湖人物平時不顯山露水,等他嶄露頭角,立刻帶著全部家當前來投奔,所以他才能在短時間內徹底控制鄂州,讓天下人為之側目。 九寧嘖一聲,決定先不管周嘉行。 “舅舅……”她岔開話題,“你真的是我的表舅?” 雪庭一怔,繼而挪開視線,躲避她直視的目光。 九寧等了一會兒,看他似乎很為難,而且總是淡然清冷的神色中罕見地透出點狼狽,忙輕笑著道:“是我唐突了,舅舅,我知道你是我的親人就夠了?!?/br> 聽到她說出親人兩個字,雪庭似有觸動,出了一會兒神,嘆口氣,“也罷?!?/br> 他抬起眼簾:“其實我不是你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