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片刻后,他目光一亮:長安百姓看不起胡人,但卻不敢當眾罵別人是胡奴——因為皇室中有胡人血統,所以他們罵不得! 而李元宗的兒子們敢這么罵阿史那勃格,官員們敢罵,乃至于市井百姓也敢這么譏笑他,正說明皇室的威望早就大不如前了,李元宗的兒子們忍不了太久,百姓們也已經徹底對皇室失望。 “所以……你不是來幫小皇帝的?!卑⑹纺遣裣朊靼缀?,陡然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往上竄,“你和我義父到底達成了什么協議?” 周嘉行默然不語。 阿史那勃格想了想,小聲道:“畢竟相識一場,你可別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不過我那幾位兄長,隨你怎么算計?!?/br> 說到這里,他悚然一驚。 從他剛才訴說自己的不滿開始,就已經是周嘉行手中的一顆棋子了。 阿史那勃格搖搖頭,自嘲地一笑。 算了,反正利益一致。 席上眾人酒酣耳熱,大殿外忽然傳來內侍尖聲通報的聲音。 宴席最外面的幾名官員聽清內侍口中喊的話,臉色大變,碰翻食案上的酒碗,哐當聲響成一片。 歡快祥和的氣氛頓時被打破了。 官員們面面相覷,小聲議論。 小皇帝臉色沉下來。 內侍一路小跑,奔至小皇帝身旁,附耳低語幾句。 小皇帝忍著怒氣道:“朕倒要聽聽他們怎么大放厥詞!” 周嘉行和阿史那勃格對望一眼,明白這是契丹人送來宣戰國書了。 小皇帝離席,拂袖而去,文官們忙舉步跟上。 周嘉行刻意放慢腳步,走在最后。 阿史那勃格留了一個心眼,看他故意落后,也不急走。 等他二人最后走進側殿的時候,聽到小皇帝怒吼了一聲:“癡心妄想!” 內侍跪在他面前,抖如篩糠。 契丹王親自率兵南下,大兵壓境前送來國書,要求小皇帝答應他的條件,否則就帶兵踏平長安,殺盡王室。 內侍汗出如漿,念出一句契丹王的要求,小皇帝的臉色便愈加難看一分。 一、向契丹稱臣。 二、歲歲納貢,絹三十萬匹,金一萬兩。 三、將雁門關以北、西起云州東到幽州的幽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 群臣義憤填膺:泱泱華國,禮儀之邦,怎么可能向尚未開化的契丹俯首稱臣? 而且幽云十六州一旦割讓,那么中原就失去戰略上的屏障,完全暴露在契丹鐵蹄之下,進不能進,退也沒有可退的地方——失去幽云十六州,中原政權必會陷入被動,而且局勢不會改善,只會越來越壞。 臣子們氣得雙手發抖:“絕不能答應這樣的條件!” “契丹狗欺人太甚!” 側殿里吵成一團,群臣大罵契丹。最激動的幾個氣得連紗帽都掀了。 小皇帝環視一圈,問:“眾卿家有何良策?” 眾人立刻安靜下來,死一般的寂靜。 阿史那勃格嘴角一挑:罵人的時候一個比一個來勁兒,等真要想法子對付契丹人時,就都成啞巴了。 安靜了半晌后,幾名老臣輪流諫言,每人上來先東拉西扯說了一堆大話,痛罵契丹,然后追憶往事,說契丹這些年崛起的勢頭不可阻擋云云……啰里啰嗦了一堆,最后還是建議等李元宗入京,再詳談。 小皇帝明知是這個結果,臉上還是有些失望。 他心急如焚,不由自主看向周嘉行。 周嘉行上前幾步,緩緩道:“契丹以騎兵為主,擅長在平原作戰,我們不能等他們攻過來,必須分成三路拖住他們的主力,讓他們沒法大舉進攻,山林中作戰不是他們的強項?!?/br> 阿史那勃格當即附和,抱拳道:“末將愿領先行軍前去迎擊契丹!將他們擋在平原之外?!?/br> 小皇帝轉憂為喜,立刻命內侍擬旨。 他怕契丹真的打過來,巴不得立刻就把三路先鋒軍送到戰場上去。 群臣明白如今朝中沒有他們說話的地方,見周嘉行和阿史那勃格以及另外幾位軍將先后發言,識趣地退到一邊。 亂世之中,手握軍權、兵強馬壯的人就是大爺,連小皇帝也得遵從他們的意見,更何況他們這些臣子。 殿中燈樹上數百支兒臂粗的蠟燭還在浸滿酒香的空氣中靜靜燃燒,天早就亮了。 日光透過窗扉照進側殿,淡金色光線籠在并肩而出的周嘉行和阿史那勃格身上,周圍的臣子不敢和他們對視,紛紛退避。 “又要上戰場了?!?/br> 阿史那勃格感慨了一句,看一眼周嘉行,發現他出神地望著大明宮某個方向,挑了挑眉。 “可有人為你送行?” 周嘉行收回視線,“契丹故意挑釁,計劃要提前,李司空的行程得加快?!?/br> 說起正事,阿史那勃格立刻嚴肅起來,頷首道:“我義父其實早就到城郊了,嫌棄排場不夠大,才沒進京,如今情況緊急,只要小皇帝和百官前去城外迎接,他明早就能到?!?/br> 兩人商量了一會兒,還沒走出大殿,外面傳來新的戰報。 契丹人的挑釁是有倚仗的——契丹君攻打新州,新州刺史畏懼契丹幾十萬雄兵,棄城逃跑,幽州刺史立刻聯合周圍諸州縣,調集兵力前去解救,大敗而歸。契丹乘勝入侵幽州,幽州告急!幽州刺史送來血書,請求支援。 殿中百官還沒離開,剛收到契丹人傲慢的國書,又得知幽州很可能失守,都慌了。 原來契丹人南下的幾十萬大軍只是其中一支隊伍!他們有備而來! 小皇帝急忙把領了軍令要走的周嘉行和阿史那勃格重新召回去。 “請司空務必盡快入城!朕翹首以盼!” 周嘉行沒有開口,心里暗暗估算日子。 情勢越急,李司空越要拿架子,契丹人來挑釁了,李元宗就算前腳踏進城門,也得把腿縮回去。 除非小皇帝和百官帶領長安的老百姓出城迎出三十里,哭著懇求李元宗,李元宗才會故作驚訝地現身。 算起來,三天后,他就得領兵去戰場了。 殿中大臣你一言我一語,為各自的看法吵得面紅耳赤。 周嘉行恍若未聞,抬眸,目光望向北方。 他記得雪庭離開的方向,九寧現在肯定在那里。 她既然看到雪庭,這會兒想必已經打聽清楚自己的身世了。 不知道她的生父到底是什么人。 想來肯定比周百藥要強。 除了這個……她應該還會發覺他故意對她隱瞞江州消息的事…… 周嘉行嘴角輕輕勾了一下,眸光深沉。 第83章 江州。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冷, 入冬后接連數場鵝毛大雪,偶爾也會放晴,但積雪還未化完, 又覆一層新雪,家家戶戶屋檐前垂掛一排晶瑩剔透的冰掛。 晨鐘響過,旭日在鐘聲的催促中慢慢爬上半空。 雖然和以往一樣, 外邊仍然不太平, 仗似乎要打到家門口了, 但皚皚白雪籠罩下的江州依舊如昔, 日光傾灑而下,融化的雪水順著冰掛往下滴淌, 折射出一道道光輝。 臨近正旦,街頭巷尾人頭攢動, 熱鬧非凡, 貨棧門外擠滿天還沒亮就趕來排隊等候的百姓。 一切和往年一樣,一副安定太平光景——然而只要置身人群中, 聽一聽老百姓們彼此寒暄閑話時討論最多的話題, 就知道今年這個年關恐怕不好過。 米價已經一漲再漲了,雖然三郎周嘉暄前不久公開以酷刑處置了一批趁機哄抬糧價的jian商,并開倉放出一批糧食, 暫時穩定住糧價, 不過那終究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坊門開啟的短短半個時辰內, 街市里就發生四五起斗毆事件。人心浮躁, 每個人都惶惶不安, 隨便一點口角紛爭也會引發大的sao亂。 裴望之剛喝了碗稠米粥,剛出爐的胡餅才吃幾口,就被請到正堂處理坊民尋釁滋事的糾紛,前一個還沒解決,下一個已經在門外等著了。 一上午下來,他喉嚨都啞了,終于暫時處理完手頭幾件麻煩事,咕咚咕咚灌下一碗茶,又來人了。 來人臉上表情復雜,小聲道:“先生,三郎將大郎禁足,大郎不服氣,帶著幾個仆從想從后門出去,結果翻墻的時候摔了下來,剛才郎中去看過,說大郎的腿摔斷了?!?/br> 裴望之沉默了一會兒,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接上了嗎?” 來人點點頭:“接是接上了。大郎這一摔,少說幾個月不能下地走動?!?/br> 裴望之皺眉問:“有沒有告知三郎?” 來人壓低聲音說:“三郎知道……大郎摔下來的時候,三郎就站在長廊里……” 裴望之臉色微變,眉心跳了幾下。 來人道:“先生……其實護衛可以救下大郎的,不過三郎當時沒有吭聲,護衛們不敢動,只能眼睜睜看著大郎摔下來……” 裴望之嘆口氣,訓斥來人:“胡說什么!離得那么遠,就算護衛反應過來,也未必能救下大郎!” 來人哆嗦了一下,忙俯身道:“屬下胡言亂語,先生恕罪?!?/br>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議事的側院。 周都督不在家,周嘉暄暫時接管周家,他不愿僭越,正院一直空著,平時處理事情都在側院。 側院沒有重新修整,只把廂房重新收拾了一遍,現在周嘉暄起居坐臥都在這里。 里頭人聲嘈雜,來來往往匯報事情的下人和屬官腳步匆忙。 裴望之走過長廊,眼角余光瞥見長廊底下幾株佇立在積雪中的老樹,忽然怔住。 這個側院……也是九寧最常待的地方。 她偷懶的時候喜歡躲在樹下的秋千上打瞌睡,周都督一面笑話她,一面又特意讓下人在樹下設紗帳,怕她瞌睡的時候被院子里的蟲蟻叮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