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她指一指佛龕上那一尊面目慈和的佛像,“這是我父親?” 雪庭駐足,怔了怔,“你知道了?” 九寧搖搖頭,她是猜的。 佛像很古怪,不是常見的神佛,姿態也不像,眉目清秀、面容溫和,頰邊一抹憨厚的笑意,是很富態神氣的長相,好看,漂亮,但一點都不仙風道骨,也沒有一般佛像的優美悲憫,就像個每天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奔走的市井普通人。 這佛像是照著真人雕刻的。 也許是血緣冥冥之中說不清道不明的那一點聯系,在武僧們點燃火燭照亮佛像的第一眼,九寧就覺得佛像看起來很親切。 直覺來得莫名,但感覺很強烈。 九寧拂袖掃去佛龕上的灰塵,為佛像捧香。 遠處的絲竹聲透過窗扉飄進屋中,燭火仿佛被若有若無的樂聲驚著了,時不時閃爍跳躍幾下,空氣中氤氳著淡青色香煙。 原來如此。 雪庭望著微笑的佛像,似嘆非嘆,“對,他就是你父親?!?/br> 九寧頓了一下,扭頭問:“我父親是個大和尚?” 雪庭驚愕,足足呆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望一眼九寧。 九寧回望著他,笑意盈盈,不是大和尚,那是誰? 雪庭費心保護她,肯定不是出于兩家沾親帶故,和盧家也沒什么關系。 她想來想去,只有她父親是個德高望重的名僧這種可能了。 雪庭遲疑了一會兒,下定決心,朝墻角搖搖頭。 角落里的幾個武僧恭敬地退出去。 門扉合上,屋子里靜了很多,悄無聲息的岑寂。 九寧懶洋洋坐著,等雪庭開口。 都到這一步了,她不急。 雪庭走到九寧身邊,為佛像拈香,閉目念了幾句經文,坐于她對面。澄凈的雙眸掃視一圈,似乎沉浸于某種久遠的回憶之中。 靜坐片刻,他緩緩道:“如果當年長安沒有發生暴亂……你會在這座殿宇出生、長大?!?/br> 九寧捧著香爐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了兩下,錯愕地抬起眼簾。 “哈?”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又或者雪庭是不是在哄她玩。 驚嚇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她眨眨眼睛,幾乎要駭笑了。 雪庭眉峰輕鎖,嘆口氣。 “我沒有騙你……九娘,你的生父,曾經是大明宮的主人,至尊無上的皇帝?!?/br>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 卻如驚雷炸響,轟隆隆滾過。 九寧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手心里沁出冰涼的細汗。 雪庭靜靜地凝視著她,眸光清澈。 “等等……”半晌后,九寧回過神,揉揉眉心,“哪個皇帝?” 這些年朝政混亂,幾年間換了一個又一個皇帝,宗室排得上號的親王輪了個遍,就沒有哪個能坐穩皇位的。 以至于大家說“先帝”時,先得確認一下年號才知道到底指的是哪一位。 雪庭抬頭看著那尊佛像,目光帶著崇敬。 “武宗?!?/br> 九寧覺得匪夷所思,喃喃道:“怎么可能?武宗皇帝一生沒有任何子嗣……” 武宗少時懦弱無用,騙過把持朝政的宦官。即位后默默積攢實力,等時機成熟,立刻貶謫宦官,打擊權臣,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一掃朝中頹喪風氣。他在位的那些年,勵精圖治,嘔心瀝血,任用賢能,多次減免賦稅,朝中漸漸顯露出中興之相。 可惜天妒英才,就在有志之士興奮鼓舞時,武宗暴病而亡,舉朝慟哭。 武宗生前沒有留下子嗣,王子公主都沒有。 民間猜測他年輕時可能被宦官毒害了,已經喪失生育能力。 武宗死后,宦官權臣卷土重來,為扶持哪個親王繼承皇位勾心斗角,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朝政再度陷入混亂之中,各地接連爆發起義,狼煙四起。 日薄西山,無可挽回。 雪庭的話讓九寧覺得難以置信:她怎么會是武宗的女兒? “你父親生前不知道你母親已經懷有身孕,他看出長安局勢不穩,而自己即將不久于人世,臨終前,派人護送你母親出宮……本來計劃很順利,結果突生變故,你母親和護送她的禁衛軍失散了?!?/br> 雪庭知道九寧一時半會兒肯定接受不了,等她神色慢慢平靜下來,慢慢道出當年的隱秘。 “亂匪沖進內城,你母親不敢回宮,出城的時候,剛好遇到家破人亡、帶著仆從南逃的崔氏,崔氏和你母親是堂姐妹,毅然帶上你母親,姐妹倆一起逃往南方……” 九寧抿唇。 雪庭明白她眼神中的疑問,微微頷首:“是的,崔氏不是你母親……她只是你的姨母,你生母是也是崔家嫡出娘子,閨名一個曼字,她少時艷冠長安,名動一時,十五歲奉詔入宮,雖然和你父親年歲差了許多,卻和你父親心意相通,情深意篤?!?/br> 九寧已經徹底麻木了。 現在就算雪庭突然告訴她武宗皇帝還活著,她也會信的。 生父是皇帝,一直以為的生母崔氏只是自己的姨母…… 九寧覺得腦仁一抽一抽的疼。 崔曼這個名字她沒聽過,但世人都知道那位十五歲入宮的崔家貴妃。據說她貌若天仙,容色傾城?;屎笤缡?,武宗忙于公務,很少寵幸后妃,某年陽春三月在親近侍從的陪同下于曲江池畔踏青賞春,偶遇和姐妹們一起在郊外柳林里揚鞭跑馬的崔曼,駐足看了良久。 當晚崔家便接到旨意,圣人請李昭的外祖母長公主做說客,要接崔曼入宮。 崔曼和武宗年紀相差太大,崔家一開始不大樂意,但崔曼入宮后很快和武宗情投意合,相處得很融洽。武宗每次出宮,貴妃必定陪在一旁,長安百姓常??吹绞ト撕唾F妃去曲江跑馬。老夫少妻同進同出,恩愛繾綣,羨煞旁人。 武宗薨逝后,崔貴妃不知所蹤,謠傳她傷心過度,為武宗殉情了。 “你父親年長于你母親,憐愛你母親年少,生前早就做好安排,那個殉情的只是個忠仆……”雪庭有條不紊地繼續述說,“貴妃逃出長安后,忽然發現自己懷有身孕?!?/br> 貴妃當年很害怕,因為武宗死之前告訴她,一旦他死了,沒有人能控制住局勢,她會淪為其他人手中的棋子。 武宗殫精竭慮一生,自問對祖宗沒有虧欠,不忍自己死后年輕嬌弱的寵妃落到其他人手上受苦,在得知自己撐不了幾天后,便果斷忍痛派人強行送走她。 兩人倉促離別,沒有見上最后一面。 崔曼畢竟在宮里待了幾年,耳濡目染,深知宮廷和朝堂上的爾虞我詐不是她一個深宮弱女子能應付得了的。如果其他人得知她還活著,而且還珠胎暗結,那么正如武宗所說,不止她保不住性命,她腹中的胎兒也肯定沒有活路。 武宗革除弊政,得罪的人太多了。而想要利用他后人的投機者更多。 崔曼不想連累崔氏,曾想不告而別。 崔氏追上她,說:“我們崔家的男兒都沒了,只剩下你我姐妹二人,值此亂世,我們更應該彼此扶持、互為臂膀,我若就這么讓你走了,有何顏面為崔氏女?” 崔曼泣不成聲。 堂姐妹相依為命,東躲西藏,終于順利躲過追殺。再后來,她們半路遇上山匪,被周都督所救。 崔氏決定嫁進周家,以此來交換周都督的庇護。 不只是為了保護她自己,也是想保護身份敏感的崔曼。 九寧聽到這里,嘆口氣:“那孩子……” 雪庭搖搖頭:“你母親很謹慎,沒告訴崔氏孩子的事,安定下來以后,保護你母親的人找到她,她以養病為由搬去崔家莊子,這時新婚不久的崔氏恰好也傳出喜信?!?/br> 崔氏的族人盡喪于暴民之手,多一個和她血脈相連的小生命,她非常高興。 崔曼也由衷替她感到欣慰。 然而那個孩子生下不久后便夭折了,那時崔曼已經在暗衛的保護下秘密生下九寧,趕到周府探望崔氏。 怕崔氏傷心,崔曼便將自己剛生下的女兒九寧抱去哄她。 崔氏產后大病一場,沒有看出分別,以為襁褓中的九寧真的是自己的孩子,抱著她舍不得撒手。 暗衛們認為待在周家比去南方更安全,干脆將錯就錯。 崔氏有了九寧陪伴,病好了大半,崔曼思念女兒,加之想留下照顧崔氏,便以崔氏陪嫁的身份留在周家撫養九寧,直到病逝。 九寧這回真的驚駭了:“崔貴妃……我母親一直在周家?” 這怎么可能?! 周家若是有個美貌出眾的仆婦,其他人肯定有印象,可這些年從來沒人提起過崔家仆婦里有這么一個女人。 雪庭嘆息,手指捏了個祝禱的手勢,答非所問:“崔氏是世家女出身,固然性情高傲,但八面玲瓏,她想要示好江州世家女眷,易如反掌?!?/br> 九寧怔住。 是啊,崔氏那樣出身的貴女,自小飽讀詩書,不說性情怎么樣,至少教養規矩一定讓人挑不出錯,即使她心里一百個瞧不起江州本地的貴婦,也能小心掩藏自己的鄙視,和她們相處得很好。 但崔氏偏不,她誰的面子都不給,目下無塵,清高冷傲。就差沒在額頭上刻一行字,表達對江州本地豪族的不屑。 這一切……并不是崔氏倨傲到目中無人,而是她故意為之,她的高調和傲慢,正好可以幫忙掩蓋崔曼的存在。 所以沒有人注意到崔曼,長安那邊追查武宗遺孀的人也不會把目光放到江州這邊來,他們只會把崔氏當成一個囂張跋扈的崔氏女。 而崔曼本想帶著九寧去廣州投奔武宗留下的心腹,但崔氏那時病重,一時半刻都離不開九寧,她不忍讓崔氏失望。那時長安那邊又有追殺她的人沿路追蹤到南方,將廣州那個心腹殺了,情況危急,崔曼不敢冒險去廣州,就這么在周家長久待了下來。 九寧喉嚨發干,想開口說話,先咳嗽了幾聲。 她喘勻了氣,輕聲道:“我……我只記得有個叫孟姑的人曾照顧我,對我很好……” 在馮姑進府之前,照顧她的仆婦中有個叫孟姑的,半邊臉有小時候留下的疤痕,不大好看。侍婢們很少和孟姑來往,九寧卻很喜歡孟姑,因為孟姑身上香噴噴的,說話柔聲柔氣,還會做各種精致的玲瓏茶食哄她,耐心陪她玩耍,抱著她的時候會笑著親她的臉頰,對她很溫柔。 孟姑……就是崔貴妃? 雪庭點點頭。 “孟姑就是你的母親,她毀去自己的容貌,伴你長大……”雪庭嘆息,“周家的人都不記得她,甚至連你也不覺得她特別,這才是最好的……你母親走得很安詳,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愿,也是你父親武宗的遺愿,那就是她能離開長安,余生過平凡安穩的日子。后來你出生,你母親的心愿便是你能平平安安長大,她臨走時囑咐我,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暴露你的身世……” 九寧怔怔地坐著出神。 怪不得崔氏留下的嫁妝那么豐厚——那不是崔家的私產,還有武宗留給崔貴妃傍身的財寶。 雪庭堅持送她價值連城的生辰禮物也很好理解,他將她視為公主,自然要為她準備最好的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