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九寧順著他的視線扭過頭,目光落到小僮仆懷里抱著的那只雄雞將軍身上。 周嘉行看著將軍,神色僵硬。 九寧呆了一呆,忽然想起剛才十一郎他們說的話。 周家養了不少血統純正的斗雞,訓練斗雞的僮仆也手段不凡,卻鮮少在斗雞比賽中拔得頭籌。所以剛才她贏了齊三郎時,十一郎他們十分激動。 九寧隨口問為什么周家郎君都不喜歡斗雞。 十一郎拍一下大腿,老氣橫秋地長嘆一口氣,沉痛道:“咱們家的人都怕斗雞,越漂亮的越怕?!?/br> 原來不管是周百藥還是周嘉言、周嘉暄,不止不喜歡斗雞,而是天生看到氣勢洶洶的紅冠雄雞就害怕。其他房的周家郎君也差不多。 有人開玩笑說周家老祖宗肯定被雄雞狠狠啄過,所以周家子孫都怕雄雞。 周嘉行也是周家人,難道他也怕雄雞? 九寧有點哭笑不得。 這感覺,就好像一頭縱橫山野的猛虎突然舉起蹄子說它怕小白兔一樣。 周嘉行都能徒手抓蛇了,而且武藝過人,將來還會上戰場,竟然會怕一只雞? 九寧給小僮仆使了個眼色。 小僮仆抱著將軍,上前兩步。 九寧覷著周嘉行,發現他雖然一動不動,瞳孔卻在小僮仆動了以后猛地微微一縮。 這太好玩了! 周嘉行到底怕什么呢?怕雞的喙?雞的雞冠?還是雞的爪子? 九寧好奇不已。 她指一指小僮仆懷里挺著脖頸的將軍,“蘇家哥哥,你覺得我這只斗雞威風嗎?” 周嘉行撩起眼皮,先看一眼九寧,然后看著那只紅冠雄雞。 “威風?!?/br> 他淡淡道,還是站著沒動。 九寧微笑,視線落到他手掌上。 傷早就養好了,不過留了一道淺淺的疤。 她看得出來,他不想看到僮仆懷里的雞,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也不會表現出來。 可能是一個人摸爬滾打,吃了很多苦,習慣隱藏自己的恐懼。也可能是知道她的意圖,不想讓她看笑話。 九寧突然想起他在箭道徒手抓蛇的那一次,還有抽走她手里的弓時的冷靜果斷。 雖然她一直懷疑周嘉行隱瞞身份的目的,但到目前為止,他沒有傷害過她,面對她的試探也只是冷漠以對。 每個人都有怕的東西,她怕蛇,周嘉行怕雞,她不該故意逗他玩的。 九寧朝周嘉行和他的屬下頷首致意,示意僮仆退下去,“你們忙吧?!?/br> 她帶著護衛們離開。 第37章 家業 天邊鉛云堆積, 呼嘯的北風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卷刮過庭院, 池畔幾株松柏依然蒼翠。 堂中設風爐香幾, 侍婢素手纖纖, 拿起一枚鎏金鏤空鷺鷥球路紋銀籠子, 翻烤茶餅。 茶鍑里的水已經滾沸, 咕嘟咕嘟冒著小細泡, 這水是從永安寺求來的清泉水,甘甜清冽,煮茶最好。 須臾后,裊裊茶香從茶鍑中溢出。 一沸,二沸,三沸,拂末, 點茶, 茶香濃烈。 周刺史端起茶碗, 淺啜一口, 滿口芳香, 仿佛長廊外并不是一派蕭瑟冷寂,而是春日融融, 鳥語花香。 “到底是貢茶?!?/br> 周刺史低頭看著葵口碗里瀲滟的茶湯, 嘆了一句。 武宗皇帝喜歡這種采自太湖畔的名茶, 每年地方進貢的茶葉送到長安, 武宗心花怒放, 先薦宗廟,然后分賜給朝中重臣,最后才留下自己飲用。 周刺史有幸見過武宗皇帝龍顏。 那時他一舉得中,春風得意,櫻桃宴上,還是太子的武宗代圣人給眾位進士簪花,喜他文采過人,親手遞了杯茶給他。 一杯已經冷掉的茶,周刺史記到如今,永生難忘。 武宗是個好皇帝,即位前表面上懦弱無能,為宦官所轄制,即位后勵精圖治,暗中積攢實力,打擊權臣,貶謫jian宦,體恤百姓,減免賦稅,朝政慢慢趨于穩定,民間百姓越來越富裕,那時大家都說朝中已隱隱有中興之相,再度興盛指日可待。 可惜武宗皇帝沒能留下子嗣,猝然去世后,南北衙爭權奪利,朝政又陷入一片混亂,閹人再度當權,不僅掌軍國樞機,甚至可以廢立皇帝。 短短十年間,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再無中興的可能。 曇花一現沒法挽回頹勢,日薄西山,大廈將傾,周刺史昨晚接到密報,宰相趙令嘉暴死于崇仁坊家宅內,小皇帝問都沒問一聲,趙家人心灰意冷,打算攜族離開長安。 天下亂了這么多年,但唐室仍在,起初老百姓還是指望朝廷的,如今各地藩鎮割據多年,儼然已經成了土皇帝,只差沒有戳破最后一層窗紗,不止老百姓,連周刺史這樣一直對朝廷抱有期待的忠臣也知道——朝廷已是回天乏力了。 各地藩鎮稱帝是早晚的事。 長廊另一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快,但是依然走得從容,不至于失禮于長輩面前。 幾息后,俊秀少年跨進門檻,面色焦急,仍不忘先行禮:“拜見伯祖父?!?/br> 周刺史放下茶碗,點點頭,示意周嘉暄落座。 周嘉暄跪坐在周刺史下首,直起身子,“伯祖父,侄孫剛才聽到一些傳言?!?/br> “青奴?!敝艽淌返?,“你明白,那不是傳言?!?/br> 聽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周嘉暄并沒有露出釋然之色,相反神色更為愁悶,起身,再跪下,行了個稽首禮。 “伯祖父,長兄才是嫡長?!?/br> 江州傳出流言,周刺史想要將家主之位傳給周嘉暄,而不是周百藥或者周嘉言。 其他世家子弟聽說這個消息,今天在宴席上爭相奉承周嘉暄。 當然也有人不滿周刺史的這個決定,暗諷周嘉暄不夠格。 還有為周嘉言打抱不平的,指桑罵槐,只差沒指著周嘉暄的臉罵他虛偽。 周嘉暄知道這流言肯定是從周刺史這里傳出來的,立刻過來求見,想找伯祖父要一個解釋。 周刺史望著庭院里郁郁蔥蔥的松柏,自嘲一笑,“青奴,若在太平盛世,自然是嫡長繼承家業,可如今是亂世,而且還會繼續亂下去……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大郎肖似汝父,不知變通,周家要是交到他手里,難有出頭之日,你年少聰穎,品格端正,友愛兄弟,比他更合適?!?/br> 周嘉暄沒有抬頭,“伯祖父,人無完人,長兄還年輕,假以時日,必有長進?!?/br> 周刺史收回凝望庭院的視線,看他一眼,抬起手。 美貌侍婢們放下手里忙活的事,恭恭敬敬退出正堂。 等屋中只剩下伯孫二人,周刺史輕聲問:“青奴,你有沒有想過,你父親資質平庸,我膝下幾子都勝于他,為什么卻對你父親另眼相看?” 周嘉暄抬起頭。 周刺史捋須微笑:“伯祖父面前,無須忌諱?!?/br> 周嘉暄問:“可是因為祖父?” “不錯?!敝艽淌伏c點頭,“亂世之中,唯有兵強馬壯才能護一方太平,你祖父常年領兵在外,江州盡歸于我管轄,世人都以為我貪戀權勢,利用你的祖父,孤立架空他……” 說到這里,周刺史頓了一下,笑問:“你是不是也這么想?” 周嘉暄搖搖頭,“若無伯祖父,江州百姓未必能像現在這樣安居樂業?!?/br> 周刺史輕笑,臉上浮起幾絲欣慰之色,“你能看到這一點,伯祖父很高興?!?/br> 他繼續道:“你祖父是猛將,可他不會治理地方,我從小立志做一方賢吏,善理民政,所以你祖父容得下我?!?/br> 聽出最后一句話背后的含義,周嘉暄神色驟變。 周都督容得下周刺史……也就是說,如果周刺史真的野心過大,想取而代之,周都督早就先下手為強了。 周嘉暄不敢相信,祖父真的想過除掉周刺史?而周刺史一直知情? 周刺史擺擺手:“用不著驚訝,青奴,世事本就是如此,你祖父雖然沒讀過書,人卻不傻,他在外面打拼,可不是為了大義。我和你祖父心照不宣,他不管事,只打仗,我管事,但周家的繼承人,必須是你父親。這些年我盡心盡力栽培你的父親,疏遠自己的兒子,一來是示好于你的祖父,二來是為了幫你父親樹立威信,讓周家其他房也將他視作繼承人,三來,也是一點私心?!?/br> 他長嘆一聲,“我身為族長,我的兒孫自然也會想要繼承家業,就算我嚴加管教,和他們講清利害關系,野心這種東西是沒法抑制的,與其看著他們和你父親相爭,骨rou相殘,得罪你祖父,還不如從一開始斷絕他們的想頭,至少能保他們一世富貴?!?/br> 同室cao戈是敗家的根源,周刺史不愿看到自己的子孫犯傻。而且周家依仗周都督才能成為江州之主,周家的繼承人,必須是周都督的血脈。 突然被告知上一代的隱秘,周嘉暄怔愣許久。 周刺史之所以視父親周百藥為親子,卻疏遠自己的兒孫,竟然是為了向周都督表明自己沒有取代他的野心,他的子孫也沒有。 周都督多年來不曾因為周刺史在江州名望過高而說過一句不滿的話,不是他大大咧咧不在乎,也不是他拿周刺史沒辦法,而是他胸有成竹,知道周刺史是個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這一對堂兄弟彼此防備、彼此厭惡,又能毫無保留地互相合作。 “很多人笑你祖父為他人作嫁衣裳,是個莽夫?!敝艽淌范似鸩柰?,喝口茶,笑了笑,“青奴,世人的看法做不得準。你祖父從來不傻,我之所以能一直穩居刺史之位,受萬民擁戴,就是因為我了解你祖父?!?/br> 這是一筆雙方都心甘情愿的交易,周都督出力,周刺史出腦子。 周都督的拳頭更硬更大,而且翻臉無情,周刺史早就認清自己不是堂弟的對手,一旦他真的有什么企圖,周都督不會手軟。 以柔克剛,周刺史用妥協換來周都督的支持和默許。 堂兄弟倆雖然互相看不順眼,但同樣果斷決絕,所以能默契地達成合作,相安無事多年。 周嘉暄垂眸,“伯祖父,您剛才說能者居之……” 既然以這個標準來挑選繼承人,那么周刺史的兒子比周百藥更適合。周刺史舍棄自己的兒子,選擇周百藥,說明他沒有遵守這個標準。 同理,現在也不該拿這個標準來要求他取代長兄周嘉言。 周刺史雙眼微瞇,無聲微笑。 好孩子,這么快就找到反駁他的理由了。 “青奴,此一時彼一時,而且家主之位和你祖父的都督之位不一樣,江州將來會落到誰手里、誰能接替你祖父管住那幫江州兵,我和你祖父都不敢肯定。但周家的家主之位,必須由周家人繼承。在周家,能者居之的前提是那個能者是你祖父的血脈?!敝艽淌仿曇舻拖氯?,“這些年你父親跟著我管農事,結果如何,我不明說,你身為人子,心里也是有數的。他也勤謹向上,終究沒有天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