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只有和周都督、周嘉暄相處時,她那種隱藏在天真乖巧下的活潑狡黠才自然而然、一點都不摻假。 面對他時,她平易近人,溫柔和善,好到讓府中所有護衛嫉妒,但她眼里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 就像把他當成一個有趣的玩具,關注他完全出于獵奇,而不是關心。 周嘉行還記得九寧第一次見他時,盯著他的卷發看了很久。 她沒見過胡人和漢人生的孩子,大概覺得很新鮮吧? 也只有新鮮而已。 他收回目光,筆直站好。 …… 九寧目送周嘉暄離開,回到房里,立刻叫來馮姑。 “我讓你仔細看那個站在門外戍守的卷發少年郎,你確定以前沒見過他?” 馮姑跪坐在榻前簟席上,“就是那個高高瘦瘦、佩一把彎刀的?” 九寧點頭。 馮姑回想了好一陣,搖搖頭,“老奴仔細看了很久,以前真沒見過他?!?/br> 九寧又問:“那天二郎上門,你和他說話了?” 馮姑早就忘了周嘉行上門的事,想了老半天,還是搖頭。 “沒有,那天他站在大門外,我們站在門里。他一身破破爛爛的,又臟又臭,也不知道是從什么腌臜地方爬出來的,站在那兒一聲不吭,我們和他說話,他一點規矩都不懂,抬腳就走了!” 九寧一陣無語。 那天馮姑她們圍在門前取笑周嘉行,奚落他像個乞索兒,簡直是作死中的作死,而且是作死中最沒有格調的那種。好在周嘉行不知在想什么,隱忍不發,抬腳離開,沒有當場拔刀砍人。 馮姑不知道自己命大險險撿回一條命,居然還嫌周嘉行不懂規矩! “二郎小的時候是誰帶的?府里有記得他的人嗎?” 九寧這些天找了不少機會讓周嘉行進出內院,試探他的反應。 結果他跟沒事人一樣出出進進,府里竟然沒有一個人認出他是原來的二郎。 九寧百思不得其解,周嘉行的卷發、淺色眸子和深刻的五官都表明他身上帶有胡人血統,特點顯著,怎么就沒人認出他呢? 難道他小的時候長得很丑,長大了變好看了? 馮姑接著搖頭,瞥一眼左右,小聲道,“我是后來才進府的,聽府里原來的老人說,阿郎不喜歡二郎,二郎出生的那天,阿郎發了好大的脾氣,要把二郎活活摔死。那個昆奴也是作孽,剛生了孩子,一口熱羹沒喝就爬下地給阿郎磕頭,哭得嗓子都啞了,阿郎才點頭留下二郎一條性命。原來的夫人不管二郎的事,昆奴就自己奶孩子。他們母子平時從不出門,昆奴手巧,每天待在房里做活計,過年的時候也不出來,除了昆奴房里的人,沒人記得二郎長什么樣?!?/br> 那時候當家的是周百藥的原配夫人,崔氏還沒嫁進周家,所以馮姑敢這么大膽地八卦那段往事。 九寧蹙眉。 難怪周嘉行能這么坦然,面對周都督和周百藥時臉不紅氣不喘,大大方方,一點異樣都沒有。 他幼時被母親關在房里養大,等到稍微懂事一點,又被崔氏趕出府。周都督常年在外,沒見過孫子,自然認不出他來。周百藥更別提了,他巴不得昆奴母子死在外面,可能早忘了自己還有個兒子。 周嘉行為什么要隱藏身份呢? 莫非他想報復整個周家? 周都督的橫死到底和他有沒有關系? 九寧思索了一會兒,暫且撂下這頭,問起雪庭來,“他年年都送生辰禮物給我?” 聽她提起雪庭的名字,馮姑立馬堆起一臉笑容。 “可不是,自從雪庭小師父跟著慧梵禪師來到江州,每年都要給娘子送生辰禮?!?/br> 九寧低頭看著手上那串色澤溫潤的佛珠,“雪庭以前認識我?” 馮姑挺起胸膛,洋洋得意,“雪庭小師父是范陽盧氏的后人,出身高貴,來歷不凡,以后要傳承慧梵禪師的佛法,他知道夫人是長安長大的,說和娘子有緣,每年都要給娘子送生辰禮。江州這么多世家千金,雪庭小師父不屑一顧,娘子身份最高,是崔氏后人,祖上和雪庭小師父是故交,所以雪庭小師父只對娘子一個人另眼相看?!?/br> 九寧嘴角抽抽。 怪不得吳氏特意讓她供齋飯給雪庭,原來還有這么一層淵源。 世人言貴姓者,莫如崔、盧、李、鄭、王。五姓七望的家族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春秋戰國,在他們眼中,皇族都是暴發戶,更遑論其他后起的世家。 其中范陽盧氏出自姜姓,是齊國的后裔。 本朝初期打壓山東貴族,五姓受到壓制,但仍然是一流高門,通過幾家內部通婚的方式保持血統純正高貴。 高宗、女帝在位時,不斷限制貴族門閥,提拔寒門學士,門閥世家受到沖擊,盧氏暫時沉寂。 但在安|史之亂后,世家貴族又再次崛起。 科舉制度讓寒門學子揚眉吐氣,一度讓靠門蔭做官的世家子弟頭疼不已。但世家畢竟是世家,幾百年的家風底蘊熏陶下,人才輩出。 在書籍還不普及的年代,世家獨占知識學問,世家子弟注定比寒門學子更容易出頭。 比如盧氏一門,出了幾百位進士。 適應了科舉制度后,世家子弟輕而易舉就能打敗寒門學子,再度霸占朝中要職。 盧氏一族在中唐再次興盛,燃燒盡這一族最后的輝煌。 多年前席卷中原的那場浩劫中,盧氏一族慘遭屠戮,嫡支子弟全部命喪亂兵刀下。 雪庭的父母親人全部死于動亂中,只有他被忠仆拼死救了下來,送至慧梵禪師處撫養。 雖然家族的顯赫名聲仍在,可嫡支血脈差不多死光了,即使唯一一個活下來的雪庭天資聰穎,但只有他一個人,想重振家業無異于癡人所夢,而且他從小在寺廟長大,日后不會娶親,家族的昔日榮光還有什么用? 盧氏已然滅亡。 崔、盧兩家世代聯姻,關系盤根錯節。在得知九寧的母親是當年逃難至江州的崔氏女后,雪庭回憶世家譜系,發現自己和崔氏同輩,是表姐弟。 那時崔氏已經過世,雪庭還特意冒雪去她的墳前祭奠。 他將九寧視作子侄輩,每年她生辰前后,都有禮物相贈。 也就是說,九寧白撿了一個出身清貴的遠房表舅。 不過這個表舅是出家人,不講究俗禮,也不想和世俗有太多牽扯,雖然年年送生辰禮,卻從沒有私下見九寧。 剛才為她看脈,也是一臉淡然,完全看不出他們是遠房親戚。 九寧聽完馮姑的八卦,道:“我看雪庭年紀也不大呀!當我的哥哥還差不多?!?/br> 馮姑雙手合十,神情虔誠,“娘子可別因為雪庭小師父年紀小就怠慢他,他生來就有慧根,三歲就會背佛經。他十二歲那年參加長安的辯經法會,把那些幾十歲的大和尚說得啞口無言!聽說他是金蟬長老的轉世,出生的時候盧家院墻頂上飄來一朵彩云,方圓十里都看得見!” 九寧正翹著腿喝茶,聽到這一句,噗嗤一聲,打翻茶盞,笑得噴茶。 她曾去過一個小世界,金蟬長老轉世,不就是那個小世界的唐僧嗎? 哪有這么夸張的事? 依她看,分明是雪庭生得漂亮,世人穿鑿附會,硬把什么轉世、慧根之類的事往他身上套,再有慧梵禪師這個得道高僧推波助瀾,雪庭的名聲越來越響亮,以后繼承師父的衣缽也就更順利。 九寧取下腕上的佛珠,讓婢女收好。 書中周都督死后不久,雪庭孤身下山刺殺汴州軍大將軍,尸骨無存。 他的死訊傳開后,江州百姓痛哭流涕。 亂世之中,大部分出家人選擇躲入深山,避世而居。雪庭卻拿起屠刀,以殺戮為老弱婦孺爭取一線生機。 是個真漢子! …… 周都督的正院。 “青奴,祖父不久后要去長安一趟?!敝芏级绞疽庵芗侮崖渥?,“這一去,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br> 周都督常常領兵在外,周嘉暄早已習慣好幾個月見不到祖父,跪坐于簟席上,坐直身子。 “阿翁有什么要囑咐孫兒的?” 周都督一笑,“還是你通透,你父親就是個榆木疙瘩,我交給他的事他一件都辦不好,這一次不指望他了?!?/br> 聽祖父數落自己的父親,周嘉暄低下頭,一言不發。 周都督罵罵咧咧了一陣,道:“我不在江州的這段日子,你只管跟著先生讀書,閑時不要亂跑,沒事做就去你伯祖父身邊待著,看他是怎么管理民政的?!?/br> 周嘉暄面露詫異之色。 “怎么,是不是奇怪我為什么讓你學你伯祖父?而不是學我?” 周都督聲音拔高了些。 周嘉暄抬起頭,直視祖父,“請阿翁為孫兒解惑?!?/br> 坊間傳言,周都督領兵馬,周刺史管民事,堂兄弟倆表面上親如一家,其實勢同水火。周百藥儼然將周刺史當做父親看待,每天圍著周刺史打轉,對親生父親周都督卻橫豎瞧不上眼。有人說周都督想暗害周刺史,但都被周百藥發覺并及時救下周刺史的性命。 正因為此,周百藥越來越憎恨父親。 周嘉暄聽過很多類似的傳言,據他觀察,祖父和伯祖父之間不像外人傳說的那樣面和心不和,但確實有矛盾,而且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周都督收起笑容,“青奴啊,人各有志,我和你伯祖父想法不一樣,他是讀書人的那一套,我是野路子,我們倆說不到一起去。不過我們都姓周,周家人的胳膊不會往外邊拐?!?/br> 說到這里,周都督捋須微笑。 “青奴,你和祖父的想法也不一樣,是不是?” 周嘉暄心頭凜然,額前沁出一層細汗。 祖父還是知道了。 周都督嘆口氣。 想他周麟一輩子吊兒郎當,沒想到兒子和長孫一個比一個古板,唯有最小的青奴資質不錯——可這個孫子太正直了。 他忠君,或者說,他忠于自己的理想。 忠君沒什么不好,放在以往,這是好事,放在亂世就不一樣了。 尤其當周家還有個在民間傳說中一直等待時機準備造反的大都督的時候。 周嘉暄起身,雙手平舉,向周都督行稽首禮。 既是道歉,也是表明他的決心。 周都督看著孫子一絲不茍、從容不迫地行完禮,神色復雜。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