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燈火葳蕤,柔和了他的眉眼,他夾了一塊西湖醋魚,替她細細挑出魚刺,再送到她跟前, “吃吧……”他淺淺的笑,眼中全是溫柔,一如從前她清明時。 齊韻鼻子一酸,差點哭出聲來。她也不想這樣,做瘋子很累,簡直饑寒交迫! 自醒來后便隨時又哭又跳,飯還吃不飽,不是冷的就是硬的。芳菱與芳媛就是來監視她的,自己還在半昏睡時,便聽到兩個婢女的對話,驚得她巴不得再次厥過去——他們說自己是要被送進宮的,梁禛要做他們駱家的姑爺。 齊韻實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時候撩到過朱銓,最后一次見到這位爺時,自己還不到十歲,然后朱銓就被他爹送去了蒼茫的大西北。 至于梁禛——駱菀青對他的癡戀人盡皆知吧,駱家本就是朱銓的外戚,如今正是鮮花著錦的時候,又剛剛立了功,自己與駱菀青相比勝算頗低啊…… 齊韻閉著眼默默捋了捋自己面臨的大致形勢,沒有低迷太久便“醒轉了過來”,為了避免嚇到那兩位相談甚歡的婢女,她把自己變成了癡呆。做癡呆貌似是自己目前最好的選擇了,做了癡呆就不用再擔心進宮,做了癡呆也不會再連累梁禛,他可以想怎么說便怎么說,自己反正就是一問三不知的。 只是癡呆了,自己估計也就與禛郎真的無緣了。就算他再喜愛自己,他們梁家也不會允他娶個癡呆回家做主母吧……這樣也好,經歷了這么多事,對不起了那么多人,自己不是就想出家的嗎,這樣也算歪打正著了。 只是無法控制的是,每當梁禛那炙熱guntang的溫柔將自己包圍時,自己總忍不住想哭。一想到以后這些溫柔都將統統投給那駱菀青,那個刻薄勢利的女人,自己就恨得牙癢癢,不甘心啊,不甘心!可還能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真的將禛郎推出去,讓他與朱銓對峙吧…… 齊韻使勁壓下心中的酸澀,吸溜了一通鼻子,便低頭開始猛吃。實在太餓了,趁著自己癡傻,母親的教導便統統丟一邊吧!反正這輩子都只能這樣了,先把自己伺候舒服了再說。 一通狂風卷殘云,齊韻打出了一個長長的飽嗝——她剛想捂嘴,突然想起自己是癡呆,便咧開嘴沒心沒肺的沖梁禛傻笑。 梁禛一直望著齊韻,眸光沉沉,他看見她吃魚先挑魚腹,吃雞先吃翅膀,吃rou避開蔥……可有癡呆是記得過往的習慣的?他仔細回憶以往自己見過的瘋子與癡呆,可對他們不了解,也沒法對比呢…… …… 駱菀青在帳篷里摔東西發脾氣,那梁禛直接帶人沖來大帳帶走了齊韻,不僅如此,臨走前還一刀砍了正在打瞌睡的白雪。 不就吃了點齊韻不吃的飯菜嗎?犯得著氣成這樣,竟提刀取了白雪的狗命,難不成日后凡是齊韻不要了的,大家還得尋個龕子將它們供起來! 駱璋趕來時,便看見自己的寶貝女兒正將一盤子果子摔出了大帳?!扒鄡喊 鄡涸趺戳恕@又是誰招惹了你啦……”駱璋抖著胡須一路小跑著奔了過來。 “侯爺來了……” “見過侯爺?!辨九畟兗娂娤蝰樿耙姸Y。 駱璋一把奪下駱菀青剛握在手中的一只妝匣,滿臉焦灼,“青兒怎么了?跟為父說說……” “父親!……”駱菀青一聲嚎哭,便撲進了駱璋的懷里。 駱璋心痛極了,老臉皺成了一只核桃。 “就是那梁禛!他把那癡呆狐媚子帶走了……他寧愿帶著那個癡呆也不愿給我換間客房……” 駱璋自自己女兒的哭訴中終于聽明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原來梁禛把齊家的傻姑娘帶走了。駱璋無奈的搖搖頭,這梁禛果然是風流成性,以前公干帶個通房,現在又看上了齊家的傻姑娘——也真是不挑撿??! 駱璋至今沒見過齊韻的臉,只當是普通年輕人間你情我愛的糾葛,“青兒莫哭,梁大人本就風流,爹爹早就看出來了,可青兒非要認定了他?!?/br> 駱璋輕輕嘆了一口氣,“這男子年輕時總會有些不穩重,但只要他對你尊重、敬愛,便就足夠了……”駱璋邊說邊輕輕安撫著懷里的女兒。 “爹爹!可是……可是……他以往便一直拿那齊家姑娘作姘頭!”駱菀青小臉憋的通紅,眼淚鼻涕一把抓,沖駱璋哭喊。 駱璋遽然變色,“青兒說什么?!” ☆、傻女 梁禛終是沒有走成, 幾次走到門邊又退了回來,韻兒身邊沒有丫鬟, 留她一人在客棧終是不妥,明日先給她買兩個丫鬟吧,今晚便由自己照顧她。 月色朦朧, 樹影婆娑,身邊的女子呼吸綿長。梁禛睡不著,又想起羅喀山上的貓舌,心里貓抓似的。他低頭看向懷中, 美人睡的香甜, 依舊那張嬌憨的睡顏,可為何突然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緊了緊懷里的嬌軀, 聽見一聲呢喃,“禛郎……別走……” 梁禛渾身一個激靈,“韻兒……” 對方一陣靜默, 隨后又是細微的鼾聲…… 梁禛失望至極, 或許在夢里, 她還是往日的韻兒,她只是把夢和現實搞反了而已。 又是一夜好眠,柔軟的懷抱, 溫熱的濕吻,讓他以為又回到了羅喀山上。懷里還是那個詭譎的韻兒,逗弄得他節節敗退。香冷金猊,被翻紅浪, 只盼永在這旖旎的夢里,不再醒來…… 翌日,梁禛在一陣香風中醒來,對上一雙黝黑澄凈的眼睛,齊韻笑瞇瞇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韻兒昨晚睡得可好?”梁禛揉揉身邊這顆毛茸茸的腦袋。 “嗯?!?/br> “今日還要趕路,咱得早起?!?/br> “嗯?!?/br> 一問一答間齊韻已然自己穿好了外裳,梁禛猛然發現在與自己獨處時,齊韻的癡傻癥狀似乎會減輕許多。至少從昨晚至現在,除了她不大說話,其余的相處模式與以往的韻兒并無多大區別,昨晚甚至…… “朱成翊被我放走了,韻兒不必擔心?!蓖R韻兀自整理腰帶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梁禛說出了上面的話。 沉靜的人兒并無任何反應,依舊默默地鼓搗著腰間的如意絲絳,梁禛一把拽過她的胳膊,他看見齊韻的臉木然又迷惘…… 天光微亮,駱璋看見梁禛親自領著齊家那位傻女進了他自己的大帳,那傻女依舊帶著帷帽,看不見臉,只能看見她玲瓏有致的身材。駱璋心中鄙夷更甚,昨晚駱菀青給自己爆出的內幕著實讓他震驚了好一陣子,這梁禛不僅好色,令人稱奇的是,還能色膽包天,連皇帝的女人也敢搶! 雖然齊韻傻了,但準皇帝女人的帽子卻是戴得妥妥的,梁禛如此毫不避諱地公然帶齊韻自由出入,看來他是不準備要自己的狗頭了。 既然如此,自己還是得勸女兒趁早收心,勿將一腔真心錯付,沒得害了自個兒??墒且幌氲阶蛲眈樰仪嗟耐床挥?,駱璋就一個頭兩個大,青兒對梁禛實在用情太深,竟纏著自己除去齊韻,保他梁禛安康…… 青兒??!你向來精明,為何遇上梁禛便如此糊涂哇!駱璋狠狠抹了一把老臉,擦去眼角的濕潤,轉身回了自己的營帳。 羅成在完成繁重的行軍安置工作外,又從人市上買回兩個丫頭,梁禛給她們起了兩個柔腸百結的名字念伊、念奴。 羅成將兩個新丫頭送到齊韻的馬車前時,齊韻細細品味著這兩個rou麻至極的名字,癡怔的面皮下也忍不住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沒想到身為武將的禛郎也會有一顆看慣春花秋月的心。 自此癡傻的齊家姑娘便在回京隊伍中被公然冠上了“梁禛的人”的名頭,隨行人員與軍士們哪一個再敢對齊韻不敬不遵,就連齊韻犯傻要吃路邊的野果子,也會有人立馬做猴狀率先爬樹試吃。 一路走來齊韻再次回歸了以往侯服玉食的生活,不再食不果腹,衾寒枕冷,每日除了念伊、念奴盡心盡力照顧她的起居,還有隨行的各色兵卒無事便來獻殷勤。 伺候得齊家傻姑娘高興了,梁大人一般都會有賞,連隨后辦差都能更加容易通過自己長官的驗收。 因梁禛對齊韻的照顧人盡皆知,這一日,憂心忡忡的齊振找上了門。 “左……左都督……”齊振第一次覺得面對梁禛無比的尷尬,他終于明白梁禛對自己齊家無端親近的根源了,從秋狩獵場到出征云南,自己博得出頭機會的原因竟然如此簡單,虧得自己還琢磨了那么久。自家老爹就算想保密,也不該瞞著自己,這究竟是親生的么…… “感激左都督對我妹子的照顧,可是……可是……”齊振語不成句。 “于飛兄可是對禛沒有信心?” “不!不!決對沒!只是……” “于飛兄放心,皇帝陛下不會殺我?!绷憾G不以為然地坐在太師椅上擺弄著手邊的一株蘭草。 “一來韻兒癡傻了,只要咱們尋得太后娘娘說道說道,他不會非要韻兒不可,畢竟要控制住一名臣工,納妃并不是唯一的辦法。二來,禛完成了主上交辦的差使,雖有奪美之嫌,但韻兒的身份他原本便未明示,禛對男女情愛生性駑鈍,沒能及時體會出主上的心意,皇上可以心生怨懟,暗懲于我,然此種理由絕不能成為摧我梁家之借口。至于這第三……韻兒與朱成翊之關系,于飛兄且放心,我梁禛自會全力周全,保你齊家安康?!?/br> 不等齊振反應,梁禛直直起身來到齊振跟前,躬身一揖,“回京后,禛會立時就令妹之事向皇上作出說明,再向貴府提親。禛懇請于飛兄事先向齊大人多多美言,萬萬勿要相拒于我?!?/br> 齊振心下沸騰,梁禛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布局韻兒及齊家的事的…… 說他虎口奪食絕不為過。為了一個女人,甘冒如此之風險,耗費如此多精力,堪稱舍命逑女之最高典范。 與軍士們的一派和諧相反,興平候駱府的氣氛則沉悶了許多,駱菀青脾氣差到了極點,不是罵人便是摔東西。駱璋時不時便會與自己的女兒爭吵不休,終日長吁短嘆。梁禛徹底不睬駱菀青的抗議,每次半路上看見駱菀青的身影,他便早早躲開。期間駱璋尋過梁禛數次,想提醒他齊韻的身份,卻被梁禛委婉擋回。 駱菀青想不通了,梁禛就算自己不想要命了,總不能把整個梁府都拉來陪葬吧,不行,自己必須要問個清楚! 這一日,隊伍剛落帳休息,駱菀青早早便來到了齊韻的大帳。齊韻的帳在梁禛營房的邊上,好在沒緊挨著梁禛自己的,不然那不怕死的色胚便真的是在對新帝進行赤裸裸的挑釁了。 駱菀青進得帳內,入眼便是滿帳的各色緞被,錦墊,有躺的靠的、厚的薄的、軟的硬的、車上用的,大帳用的,占據了滿滿一面帳。大帳另一面堆滿了大小不一的各色衣箱、妝匣、官皮箱和書箱,齊韻自小愛看書,梁禛想,多給她看看書指不定能盡快喚醒她的清明。床榻的一邊壘滿了各色鮮果、糕餅??催@陣勢,梁禛是準備給齊韻在返京路上安個家…… 軟塌上的傻姑娘正在一邊吃芝麻糕一邊“看書”,駱菀青自顧自坐下后,發現齊韻的書是倒著放的,想是許久未曾翻頁,書扉頁上鋪滿了厚厚一層五彩糕餅屑…… 強烈的喜感襲來,滿腹憤懣的駱菀青差一點再次破功,她狠狠捏了捏手中的羅帕,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望著齊韻手邊迅速消減的芝麻糕,開了口,“齊姑娘,青兒給你帶了好玩的,你要麼?” 一張糊滿餅屑的小臉抬了起來,溫柔的眼中盡是與年齡格格不入的驚喜與期待,“要!要!jiejie我要!” 駱菀青自身后拿出一只紅漆描金邊撥浪鼓,轉動手柄,發出清脆的梆梆聲。齊韻眼放異彩,騰然自榻上躍起,撲向駱菀青手中的撥浪鼓——因吃了太多,突然發動,扯得肚子有點痛,齊韻忍痛腳下不停一把奪過撥浪鼓兀自玩了起來……不行,下次得稍微慢一點,或者應該換成果子或許會好一點……齊韻默默地想。 “青兒手上有可多好玩的,齊姑娘可愿與我同???” “愿意!我與jiejie同??!”齊韻興高采烈地玩著撥浪鼓,回答得響亮又干脆,反正自己現在是癡呆,沒法做自己的主,承諾可以隨便發。 “齊姑娘可知梁大人什么時候回?” “大人公干,我也不知?!?/br> “齊姑娘……梁大人……”駱菀青欲言又止,“梁大人是我未婚夫……”駱菀青望著齊韻“無邪又純真”的眼,雖知她不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依舊臊紅了臉。 “你切不可靠他過近!”駱菀青破釜沉舟,終于斬釘截鐵地說完了自己的意思。 齊韻瞪著眼,神情遲滯,耳畔不由自主地響起昨晚客棧內梁禛沉醉又粗重的喘息。 “嗯!”她重重的點頭,“我不同他說話!”只差拍胸脯指天發誓了。 駱菀青頷首,微微放下心來,她嫌棄地看了一眼齊韻沾滿餅屑的臉,拿羅帕蘸蘸自己的嘴角,“回京后,我父親便會求得皇上替我與梁大人賜婚。至于你——齊姑娘,你是皇上的人,你得要盡快好起來,盡早入宮服侍皇上!”順利說完關于未婚夫的言論,再說賜婚的事,似乎也沒那么尷尬了,駱菀青言之鑿鑿,說得她自己都覺得梁禛已然是自己囊中之物了,不由得越發得意起來。 齊韻呆怔到底,不過這次倒不是全裝的,她是真的被刺激到了。駱璋承興平候爵位,官拜右都御史,雖是二品,但此次回京擢升一品定是板上釘釘的事,再加上駱家乃新皇外戚,封個國公亦非不可能!齊韻心中黯然,看駱菀青對梁禛勢在必得的模樣,駱璋回京主動向新皇懇求賜婚實在太順理成章了,那自己呢…… 自己不能進宮,正好癡傻了,便就依了自己開始的打算,尋個清凈之地,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吧! 腦海中奔涌而出的是梁禛對自己的溫柔,齊韻覺得眼睛發澀,她強迫自己勿要再想,只睜大“無辜”的眼望著駱菀青。 駱菀青見這呆子一臉懵懂樣,也自嘲地一笑,“齊jiejie如今生著病,自是聽不明白青兒的話,不過不要緊,總之你得記住了,不許進梁大人的大帳!待我問梁大人示下了,再帶你去青兒大帳玩新鮮玩意,可好?” 這呆子就是個禍害,少澤與她接近便是自掘墳墓,無論如何都得將這癡呆妖女誆離梁禛身邊。駱菀青極力對齊韻示好,她語氣親昵,語調清揚,倒真是一副熱情好客的大jiejie模樣。 “嗯……”齊韻舉著撥浪鼓,極力讓自己的大腦放空,她怕自己一想事情便就哭了出來,“我聽jiejie的話,我會離大人遠遠的……” 不等齊韻說完,一聲壓抑著怒意的冰冷男聲陡然響起,“駱姑娘在勸韻兒離誰遠遠的?”說話間,大帳簾掀起,梁禛負手大步走了進來。 他身著靛藍色刺繡巨蟒箭袖袍,腰間攢珠銀帶,目含秋霜,面蘊怒色。他端立堂中,冷冷地看著駱菀青,“駱姑娘,你可還記得你在車里土司府對我說過的話?” 駱菀青愣怔,他什么意思? “你說你愿意與韻兒共侍一夫……”他冷冷地看著駱菀青越睜越大的眼,“并且你做妾……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駱菀青難以置信,她噌地起身,“梁禛!你瘋了嗎?此一時彼一時,這齊韻是皇上三番五次提起過的人,她是要進宮侍奉皇上的!你不要你的安遠侯府了麼?!” 梁禛狠狠甩開自己被駱菀青握緊的袖口,“我看你才是瘋了,皇上九五之尊,豈容你費盡心思塞個傻子去糊弄于他!”他狠狠盯著駱菀青赤紅的眼,“皇上的妃嬪,至少得是個正常人吧……” 梁禛轉身,對上齊韻呆怔的臉,他挨著齊韻輕輕坐下,望著她,極盡溫柔,“韻兒生病了,禛不嫌棄你,便由禛來照顧你吧……” 駱菀青冷然,“齊韻藏匿要犯,已犯重罪,少澤勿要被無端牽連?!?/br> 梁禛自榻上緩緩起身,他踱步來到駱菀青身前,目光沉沉,“我信你被逼到極致定會拿此事說項,可青兒乃柔弱女子,難道不知對手如若孤注一擲會對你有什么影響麼?倘若你尚未準備好將我梁家一擊致命,禛勸你最好能謹言慎行……” 駱菀青震驚,梁禛這是在威脅自己嗎?她氣極,渾身發抖,她指著梁禛的鼻子,鼻息咻咻,說不出話來,只能一把推開攔住自己去路的梁禛,飛奔沖出了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