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女人的身上有溫和的檀木香味,雖然似乎是類似的,在奚嫻看來卻有所不同。 陸宗珩袖口、領口的味道,更加沉穩老練,而女人身上的味道卻令她感到害羞,以及想要依賴。 奚嫻喘息著捏住她的袖口,死死看了女人一眼,慢慢轉移了視線。 她期盼嫡姐能來,但心里卻空落落的。 不一會兒,便有仆從端了參湯來,奚嫻過慣了衣來伸手的日子,被女人服侍著喝下幾口,閉上眼就不肯喝了。 嫡姐拿奚嫻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只能無奈的笑笑:“以后可不能這樣?!?/br> 奚嫻無動于衷,掐著他手臂的力道更緊了幾分,面色煞白而僵硬。 女人的手溫和的撫摸著她的眉眼,嘆息道:“脾氣真差,也不知是誰慣得你?!?/br> 奚嫻一把打開她的手,這時候倒有了力道:“哼?!?/br> “……你就會兇我?!?/br> 她這樣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點疲憊的樣子。 女人干脆冷淡道:“怕你厥過去?!?/br> 奚嫻瞪她一眼,像只特別兇的奶貓,磨著指甲快要炸毛。 可惜沒了力道,肚里還有一只小貓崽子。 嫡姐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細長優雅的指骨交疊著,下頜點在手背上懶散的望著她:“你喜歡折騰自己,那便接著作?!?/br> 奚嫻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么,輕聲囁嚅道:“才沒有?!?/br> 在嫡姐面前,奚嫻向來只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嫡姐的嗓音溫柔而淡淡,像是一個閱歷充足的長輩:“你的一輩子還很長,嫻嫻。以后都不要這么對自己?!?/br> 奚嫻頓了頓,覆下眼睫,忽然失去了說話的欲望。 女人坐在一旁,仔細的審視奚嫻面容上的神情,淡色的眼仁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奚嫻的陣痛愈發明顯,產婆急得冷汗淋漓,她卻沒有任何發動的跡象,像是一條上了案板的魚兒,最后連撲騰都懶得了,兩人身周的氣氛冷凝到了極致。 嫡姐握著她纖細蒼白的手腕,感受到掌心的觸感顫了顫。 奚嫻沙啞道:“你走吧,不要在產房里陪著我?!?/br> 她思考了一下,認真警告道:“假如我難產死了,你也不準給無拘找繼母,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br> 女人冷笑起來:“閉嘴?!?/br> 產婆:“…………” 產婆:“………………” 高挑而姿態優雅的女人卻道:“我會一直陪著你?!?/br> “況且……你放心,我們都知道,那不可能發生?!?/br> 她的話語聽上去意味深長。 奚嫻的眼淚流下來,從女人的角度看去,能瞧見她纖細脆弱的脖頸上沾著汗濕的黑發,還有楚楚盈盈的眼眸,以及沾著淚水的眼睫。 嫡姐頓了頓,終究留在她身邊,握緊了奚嫻的手腕。 奚嫻中途忍不住昏睡過去一次,夢里昏昏沉沉,其實根本就睡不好,但她真的很累了。 她覺得生孩子真是糟糕的體驗,哪怕無拘再懂事可愛,想起生他的時候,奚嫻仍舊沒有半分喜悅。 除了痛就是累,渾身都散發著暴躁之感,恨不得把肚里的孩子徒手挖出來,來解決自己生理上難熬的痛苦。 直到她醒來過后,才陸續開到十指,嫡姐一直握著她的手,平靜的看著她,默然無聲。 奚嫻覺得肚子就像是一個被拗到極限的蚌殼,里頭的珍珠粗糲而帶著棱角,她不愿意把它打磨到平滑,更不愿受那樣的痛苦。 相比起記憶沒有恢復的時候,現在的奚嫻顯然更含有戾氣一些,對于肚中的孩子之于自己的折磨,奚嫻萬分不情愿,因為她沒有陸宗珩“灌輸”給她的母性之愛,所以也就對這樣無畏的折磨感到厭倦。 所以無比自私的話,是不會希望自己因為生孩子而受傷的。 即便她的確不自愛,但并不代表不會因為疼痛而難過。 但也是這個孩子,令她恢復了記憶。 她生得無比艱辛,整張雪白的面容同時變得慘白而憔悴,平日里的豐盈和柔弱都像是褪色了一般,剩余的只是大片的空白和痛楚。 奚嫻身旁的女人面色復雜而沉凝,一雙手被奚嫻緊緊攥著,近乎嵌入了血紅的丹蔻,仍舊毫無所覺。 產婆看了眼女人,倒是不好說甚么,雖說產房污穢,但她卻不能置喙甚么罷了。 奚嫻粗粗的喘息起來,就連嗓音都變得顫抖而嘶啞,像是從泥沼中伸出的枯枝,胡亂的揮舞著:“jiejie……我、我好疼,我真的好疼?!?/br> 她一轉眼,淚水便凝在眼眶里,將將要落下,血腥味滿屋都是,是奚嫻熟悉的味道,但這次的血是她自己的。 嫡姐的面容變得柔和而深邃,濃密的長睫覆上淡色眼眸,漆黑的發絲垂落在奚嫻的手臂上:“不要怕。jiejie會一直在你身邊?!弊ブ蓩沟膭诺酪猜晕⒓又?,與床上嬌妻的手互相纏繞著,幾乎不分彼此。 奚嫻渴盼的看著她,眼神所過之處,渺茫而交疊著,似乎連嫡姐的面容都看不清了,卻仍舊記得攥住女人的手,疼痛感在她身上無限加劇。 她似乎鼓起勇氣,期盼著一個永恒的承諾:“是……永遠嗎?” “我比你的一切,都要重要?” 時間仿佛凝滯了,身后的產婆不知何時也不在了,嫡姐帶著笑意的回答是:“嗯?!?/br> “——都重要哦?!?/br> 這是她鮮少有的,寵溺而軟綿的語氣,輕飄飄承載著重要的承諾,說出口時從容的就仿佛在心底演練了上萬遍那樣。 實在不敢想象,像是這樣冷情的人,也會說這樣的話。 奚嫻還記得,嫡姐曾與她說過的話。 一言九鼎,永不毀諾。 奚嫻也笑起來:“那你就永遠陪著我,那些事情,再也不用cao心了,是不是?” 她一邊笑,身體的皸裂卻格外痛苦,像是被分割開來,又重新拼接在了一起。 她又忍不住皺起眉,整張臉像只皺巴巴的包子。 這也是奚嫻頭一次嘗到這樣刻骨的疼痛,就好像身體的一部分都要被剜下來了。 女人看得出,奚嫻這次不是裝的。 盡管不是裝的,這樣的疼痛也不是真的。但對于“嫡姐”而言實在無所謂了。 這些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一直都是奚嫻。 奚嫻真是疼極了,一邊哭一邊生孩子,和生無拘時又是兩副模樣。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仍記得照著產婆的指示用盡全力,哪怕沒有了力道,身體還記得改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嫡姐微微一笑。 這才是奚嫻,疼得要死了,也不會真的敗落,只要還存著一口氣,就絕對不會放棄,柔弱得像菟絲花,生命堅韌的像蒲葦,尖銳又無情。 忽然到了某一刻,奚嫻的呼吸加劇起來,一雙眼眸布滿了深紅的血絲,渾身上下都抖得厲害。 她也意識到,不知究竟是為什么,她用的藥似乎過量了。 不、不可能過量。 到底是為什么…… 她覺得耳邊嗡嗡亂響,帶著令她難以理解的聲音,所有的言語都繁復而令人費解,而她知道自己只能持續的用盡,如果生不出孩子的話,可能自己都要送命在這里了。 嫡姐還是那副表情,溫柔而縱容的看著她,就像是在看待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對于奚嫻生產時綿延尖銳的痛苦無動于衷,只是一下下,為她撫去額角的汗水。 嫡姐的手帶著檀香,冰冷的,動作一下比一下柔緩。 原先是恰到好處的溫柔,后來卻漸漸無力。 第一下,輕撫她的臉蛋,柔軟的,沾著晶瑩的汗水。 第二下,冰冷指尖觸碰她眉尾,隱約不舍。 第三下,是奚嫻的唇瓣,原本柔軟的像是花瓣,現在蒼白如紙,說出的話甜蜜而帶毒。 …… 最后一下,蓋上她的眼睛。 不要看,嫻嫻。 嫡姐的身體卻慢慢滑落下,唇邊是從容的笑,胸口是一把尖銳帶血,泛著粼粼銀光的利刃。 光從床側透出,滑落的美麗女人背后跪著一個宮裝的女子,利落抬起平凡的眼眸,是春草。 春草看著地上的尸體漠然至極,看著床榻上的奚嫻卻倍加關切。 不,關心的是奚嫻生下的孩子,僅此而已。 春草是“他們”留在奚嫻身邊的人,監視她,也為她戴上鐐銬。只是很可惜,春草上輩子幾乎沒有任何用處。 奚嫻的眼淚一下掉落了下來,卻開始抖著肩笑起來。 她一點也不關心自己到底算甚么,對那些人又算什么,只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僅此而已。 ——真的很開心啊,接著就能永遠在一起了罷。 把jiejie做成人偶,然后就能永遠和她在一起了,夜里抱著jiejie,晨起時為jiejie梳頭,還能給jiejie講故事…… jiejie不會突然變成別的人,更不會永遠消失。 她不用擔心陸宗珩什么時候膩煩了她,不用再擔心他納別的女人為妃。 畢竟如果那樣的話,可能她再也見不到jiejie了。 這樣的話,她可能后悔一輩子。 既然說她比一切都重要,那么就去死吧。 畢竟比她比生命也重要哦,所以死掉了能更好的陪伴她呢。 她這樣想著,疼痛卻變得麻木而遲鈍,唇角惡毒的笑意越來越深,拉起一個僵硬詭異的弧度。 她根本沒有變,陸宗珩對她所做的一切,通通都沒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