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多謝你提醒,我倒忘了?!?/br> 說著起身,喚來個日漸新熟的小丫頭,借換衣裳的當口徑自轉進稍間去,不跟她廢什么話了。 等東西一備齊,人也都到齊了,媛華一出來眼珠子略略轉了個遍,才發覺人不多,加上丫頭,也不過五六人而已,她自己就帶著個喜鵲,這一回,也許是要出門的緣故,眼瞅著喜鵲,也不復往日的渾噩了,一雙眼睛,笑得開了花,時不時的,還總想往老夫人那邊瞄,媛華看在眼里,哼笑一聲,隨即換上張笑盈盈的面孔,走過來,寒暄幾句,被小丫頭一扶,鉆進了馬車。 幾日沒落雨,就顯得天干熱干熱的,鄴城卻也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芳草蔓合,花樹如錦,道旁青槐挺立,槐米攢頭,有人拿長竹竿子頭上綁住鐮刀,仰了脖子,勾下一枝又一枝,落到地上,旋即被人撿起,都捋到籃子里去了。 媛華打著簾子,看得津津有味,因不是頭一次見,知道他們是要曬干了賣給藥鋪子換錢,想起上回跟歸菀合計的那一份來日方長,莞爾凝眸,暗道這也不難,只要肯動腦子,怎么都能過活呀! 再朝前去,兩旁商鋪林立,賣團扇的,賣冰飲的,車水馬龍,早早擺出了攤,真是熱鬧!媛華笑意更濃,不覺摸出個符袋來,低首一看,這一個不是她所做,卻是歸菀住晏府時做成留下的,精巧別致,五色絲線攢成朵玲瓏的梅花,綴在外頭,簡直可愛極了。 那是歸菀見她做嬰孩穿的小衣裳時,童心大發,也湊趣穿針走線拾掇起來的。她本害怕會觸及歸菀傷疤,卻見她只是一副爛漫神情,兩人皆心有靈犀似的,彼此不談舊事,便也過去。 她輕輕吁口氣,臉上忽的一灰,滿腹憂愁,晏清源又把菀meimei帶去了前線,他到底安的什么心?還有,這心頭,不知為何,也總惶惶不安的,這么一想,那點子笑意就滯在嘴角不動了,陰沉著個臉,一直到了積善寺,察覺馬車一停,調試出個得體的神態,悠悠地出來了。 積善寺這個地方,四處清幽,信眾不多,偶爾零星過去幾人,大都神色安然。媛華跟著老夫人來過多次,法門一入,似乎跟十丈軟紅隔的就遠了。 見了主持,彼此施禮還禮的,媛華把手一合什,見主持轉身吩咐小比丘些什么,小比丘便將她一行人往后殿帶了,她抄的《法華經》從蓮花紋飾的八寶吉祥如意盒子中取出,同金紙果子,一并奉在了上頭。 還沒開始奉拜,肚子里一陣咕嚕亂響,暗道不妙,定是貪涼多喝了碗冰鎮的梅子湯,這會要鬧起來,未免尷尬,趁人不備,悄悄退出殿外,輕車熟路的,就順著甬道拐去了凈房。 等整理好衣裙出來,這么窸窸窣窣的好一陣過去了,媛華走到院子里,只覺異樣,四下一瞧,除了離離松柏,裊裊香煙,方才稀落的信眾竟散的一個也無,更顯得寶寺莊嚴,卻也因太過寂寥,而顯得冷清了。 正要往后殿去,前頭忽閃出個熟悉的身影來,鬼鬼祟祟的,張望一番,人就倏地消失在拐角處了,媛華不免納罕,喜鵲這丫頭又偷溜了打算逛集市去? 卻也懶得相管,沒走幾步,心頭忽砰砰跳了幾下,越發覺得四周不對頭,這個地方,她不是第一回來,平日就算香客再少,也決計不會這般空曠。遂把腳尖一轉,提裙朝前頭正殿走去,沒幾步,不知想到了什么,想到喜鵲那個鬼鬼祟祟的模樣,心頭一緊,毫不遲疑的,又飛身仍朝后殿奔來。 后殿門口竟也無人,她一驚,一氣闖進來,定睛一看,老夫人還顫顫巍巍跪在蒲團上不起,嘴里振振有詞,不知念叨著什么。兩個丫鬟則在兩側陪跪,明顯有些不耐了,卻又都是個相忍的表情,看媛華進來,扯出個無奈表情,媛華很貼心地回了個理解的笑容,那股驚悸勁兒,這才慢慢消散了。 她取了個蒲團,努努嘴兒,示意兩個丫頭去外頭相候,兩個丫頭正求之不得,沖媛華露出個“我們先出去”的表情,如蒙大赦似的,提著裙子,歡歡喜喜跨過門檻,其中一個忽回過頭,說道: “老夫人,方才主持說,有要事商議,請你侍奉過后一人過去敘話?!?/br> 一時間,殿內就余她兩人,老夫人忽的一睜眼,一側眸,那份虔誠還沒褪,對媛華道: “你也替小九祈個福罷?!?/br> 聽了這話,媛華溫順地點了點頭,心緒卻又亂了起來,她跪正了,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在老夫人的注視下,口中默念幾句,鄭重伏拜了下去。 不知為何,心頭猛地一酸,本不是篤信之人,卻無端思緒萬千,她在抬首的瞬間,望見那寶相莊嚴的大佛,凄然想道: 你若為神,請將我雙親還有壽春所有殉城的將士帶往極樂,也保佑我和我的菀meimei有一日能回故土。 這么來回數次,老夫人似看得鐘意,這才微微頷首,掉過頭來,算著時辰差不多,想要起身,卻已經跪麻了腿腳,媛華忙過來攙扶。 兩人動作間,但覺身后晃來一道身影落下,還沒回神,被重重搡倒在地,就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兩人,尋常打扮,忽闖進殿中,并沒繼續動作,而是徑自沖到香案前頭,將燈油打翻、潑灑,動作迅疾異常 媛華堪堪明白過來,尖叫聲剛起,瞳孔中忽升騰起大塊大塊的火焰,猶如雪花飄落又被風卷起,她聽見門軋軋而合的聲音,和熱火一道,轉瞬間就吞噬了明堂。 身子感到劇痛之際,最初的驚懼,忽變作風平浪靜,媛華伸出手,緊緊攥死了歸菀最后做的那只符袋,她以為她會想起很多。然而,空空如也,她知道逃不過,便微微一笑,盤腿坐起,腦中忽掠過個這一生都不曾有過的怪異想法: 也許這便是佛家涅槃。 于是,受圣人禮樂教化成長起來的年輕女郎,以坐姿,如坐化,拈花著塵,擁抱了焚身的熊熊火焰。 “走水了!” 一聲驚呼,不知是從哪個小比丘喉嚨眼里嚷出來的,失魂落魄這么往外一逃,忽被人一揪領子,他那張老實巴交的臉上已經是六神無主,對上雙細眉小眼,結結巴巴的,朝后殿一指: “走水了……” 本在中院伺機而動的那羅延,一聽高呼,立馬兔子一樣躥了進來,攔下這個比丘,沒等問,順著他手指目光,頭皮猛地一麻: “里頭都有誰?!” “不知道,我不知道……”小比丘抖如糠篩,那羅延一把將人摔開,幾個箭步奔到眼前,卻見火勢劇烈,扇門緊閉,后頭忽跟著跑進來幾個丫頭,一臉的驚惶,紛紛哭叫不止: “快呀,老夫人跟顧娘子還都在里頭呢!” 那羅延一聽,再也顧不得,上前“哐”的一腳把門踹開,甫一開門,熱浪直撲臉上,灼得人面皮子一燎,里頭嗶嗶啵啵滔天的火苗正瘋狂舔舐,把個那羅延看傻了眼: 這情勢,根本沖不進去,人,是救不得了! 他怔怔立在那,身后漸漸圍上人來,奔走呼號的,搶著送水的,只見眾人忙得里外不停,那羅延卻是個恍恍的神情,被人來回擠兌摩擦,也渾然不覺,眼前,就剩那片不滅的煙火海了。 忽的一個靈醒,那羅延擠出人群,迅速一脧,見方才問話的小比丘也混在外緣,一臉驚恐地盯著后殿出神,于是,出手如電,上前把人一拎,給拖到了清凈處,見他又要抖,噌的拔了匕首,抵上喉間: “你再給我結巴不好好答話,我這就捅死你!” 小比丘不過十六七歲,早嚇得面如土色,喉嚨那,寒意森森,立下頭點如搗蒜。 “你看見走水時,那附近可還有其他人?” 小比丘吞咽了一把口水,聲音直抖:“我沒看清,好像是有兩個香客從殿門口一閃過去了,可一眨眼,人,人就不見了,我不知是不是我花眼,還是,還是真有兩個人……” “男人女人?”那羅延咄咄逼人。 “男,男人,我看著是男人……”小比丘眼淚都出來了,唯恐他那把匕首,一個不留神,就戳斷了喉嚨,拖著個哭腔,“不關我的事,我從經房過來的……” 后頭絮絮叨叨,那羅延沒工夫再聽,心中一沉,知道這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和他一樣摸得這么準……他渾身一個戰栗,手一松,不知不覺地把小比丘丟開,見自己人尋過來了,忙一定神,兩人目光這么一對,聽來人壓低聲音道: “火小了些,屬下拖出來兩具燒焦的身子,丫鬟們認出了老夫人的金戒指,至于另一具,有一對珍珠耳珰,沒燒透,八成就是顧媛華了?!?/br> 說著,目光朝后一調,是在征詢他要不要再去確認一番,那羅延只覺腳底一軟:顧媛華是死了,可老夫人卻也跟著死了。 正殿里,他趕在一行人到之前灌滿的燈油,鋪陳的絹綾,應該是都派上了用場……那羅延兩道眉毛,擰出個深坑,一咬牙,說道: “你去把晏府的人都召集一處,不許走動,我去看看?!?/br> 第154章 念奴嬌(23) 歸菀驚醒時,一搦纖腰還在晏清源手里箍著,她恍若所失,心頭說不出的悵然,兩只眼,撲閃了片刻,無知無覺地就摸上他手臂,想要拿開,似被晏清源所查,睡夢中把人強行又朝懷里摁了摁,歸菀來到他頸肩,貼著那片緊致,呼吸微重。終于,惹得晏清源半睜了眼,沉沉問她: “熱醒了?” 這里,自比不得東柏堂,兩人晚上動輒一身淋漓汗水,晏清源倒無妨,冷水擦身,再尋常不過。歸菀卻必備熱湯,逢著他來了興致,更要折騰一宿睡不踏實,更不要說蚊蟲低鳴,時來攪擾,歸菀過的實在苦不堪言。聽他這么一問,順勢也就起來了,披件衣裳,摸索著下榻,把燈一點,舀了點睡前燒滾的熱水,此刻正溫,把手巾一浸,朝最愛出汗的胸口擦拭了兩把。 這一套動作,于晏清源而言,也是熟悉,遂不再管她,等人重新過來時,照舊一攬,不聽歸菀輕聲細語的拒絕,只說道: “我明日要督工,快睡罷?!?/br> 歸菀折騰這一圈,睡意全無,說道:“我也要去?!?/br> 晏清源想笑她一句,無奈慵懶得嘴唇一動也不想動,含糊應了,習慣性地把住腰身,又同她緊貼幾分,相擁而眠。 果然,翌日他也不食言,帶上歸菀晏清澤,趕到堤堰,歸菀這么舉目一看,不由“哎呀”一聲,立在晏清源身后完全是他小親兵的模樣,一捂嘴巴,暗道怎么這么多人! 晏清源沒有回頭,余光一瞥,其間含義不言而喻,她那一聲,嬌嬌軟軟,未免太引人注意,歸菀察言觀色,當下了悟,靦靦腆腆噤聲不語了。 只是,這到底得多少人呀?歸菀驚嘆,正分神苦思冥想,那邊號令一下,就見人頭攢動,呼喝不絕,堤上負土的人跑動了起來,黑壓壓成片,出巢的馬蜂一樣。歸菀看的專注,沒忍住,悄悄問了句: “大將軍,他們這是要做什么?” 堤上號子太響,歸菀那點子聲音不禁淹,壓根就沒入耳,晏清源負手踱步順著堰邊也信步走動起來,他親臨監工,幾員大將不敢怠慢,這一刻,都陪伴左右,寸步不離。 倒是七郎,十分熱心,走到歸菀跟前指著那些民夫,解釋說: “阿兄要趁雨季重新造堰,把水攔截下來,等時機一到,就能把潁川城一口氣沖垮!” 他小下巴一揚,頗為倨傲,那個神情,同某一刻的晏清源簡直像極了,歸菀微覺吃驚: “他用這個法子破城?” 晏清澤哈一聲,驕傲笑道:“陸姊姊,我阿兄是天底下頂頂聰明的人,他的法子,都管用的很!” 聽他替自家人吹起牛皮來毫不含糊,歸菀忍笑,很想反問句“怎么他就是天底下頂頂聰明的人了”,又覺和小孩子較真太無賴,便把帽檐一拉,壓了壓眉眼,想把那抹忍俊不禁擋住。 兩人不遠不近地跟著晏清源,目光一會在他身上,一會放遠,走走停停,一回頭,才發覺離剛來時的站處,竟都不知是哪兒了,歸菀“咦”了一聲,只覺自己暈暈乎乎的,肩頭忽被一拍,她抬眸,對上晏清源笑吟吟的臉,便不覺也甜甜一笑: “世子!” 晏清源一皺眉,揶揄笑睨她一眼,那個意思分明在嘲弄她下意識又喊出了“世子”不生分了呢,下巴一抬,示意她:“都要曬壞了你,去罷,到樹下喝些水?!?/br> 兩人一前一后往樹下走,劉響隨身就帶著胡床,方要擺,晏清源卻徑自盤腿坐在了地上,把水壺遞給歸菀,歸菀這一回自然而然接過便飲,晏清源哂笑道: “怎么,不嫌棄我臟了?” 說的是前事,歸菀咕嘟咕嘟咽了幾口,遮袖輕輕一拭,有點羞窘:“我渴了?!?/br> 水汪汪的眼睛一瞄,將領們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歇著呢,這兒,剩的是劉響和晏清澤,倒沒外人,便漸漸放開不再拘束,也學晏清源,坐到一旁,雙腿一并起,摟住膝頭,把香腮一托往堤上瞧了: “世子,你這個法子,行不行呀?” 公然表示懷疑,晏清源捏了捏額角,不答反問:“你有更好的法子?” 歸菀赧然,把腦袋一搖:“我沒有,就覺得這個法子,未免太冒險了,萬一,打這往后,不下雨了怎么辦?” 偏她烏鴉嘴一張,嘴到擒來,晏清源被她說的好不心煩,順手撈起根樹枝,朝她額間一點:“就你話多?!?/br> 歸菀不好意思垂首一撫臉頰,覺得自己剛才是心直口快了,這樣說,誰能不煩呀?人都是愛聽吉利討彩頭的好話的,這么一想,又重新補救了番,“天天下雨也說不定?!?/br> 聽她信口亂描畫一氣,晏清源無奈,手一伸,按住她紅唇:“你少說兩句,就不會覺得渴了?!?/br> 到底還有人在跟前,歸菀腮上一熱,把他手打掉,眼角一瞥,那兩人都十分自覺,早把眼睛挪一邊去了。 不過歇了片刻,晏清源一躍而起,袍角上又沾了幾片草葉,從歸菀眼前這么一掠,她忍不住伸出手來想要給他拂掉,不想,他動作太快,一下走到前頭去了。 歸菀趕緊跟著起身,這個時候,正是晌午,太陽最毒,也該用飯了,難道還要再查探一圈?歸菀小腿又酸又漲,根本沒歇過來,把手朝額上一遮,晏清源已經回頭了: “累了吧?我讓劉響送你回去?!?/br> 歸菀卻不肯,只覺這般十分能鍛造人意志,忍下說:“我不累,就是有點餓了?!?/br> 晏清源笑了,給她一記爆栗子:“非渴即餓,你可什么都沒干?!闭f著,忽想起什么,湊過來低聲問她,似笑非笑,“差點忘了,要不要我陪你去解溲?” 歸菀一下被鬧了個大紅臉,知道他別有所指,說上回的事呢,可被他這么一說,倒真有些想了,紅著個臉點點頭,晏清源一扶額: “唔,我也想呢,走,咱們一道去?!?/br> 見他兩人膩歪成這樣,劉響只覺自己尷尬又多余,一瞧晏清澤,七郎卻跟著傻乎乎笑,他沒大聽清,只看兄長說一句,陸姊姊就臉紅一下,覺得真是有趣,暗道陸姊姊真是愛臉紅,到底在臉紅什么呢? 再一想,上一回給她賠禮送笛子,陸姊姊也是這樣,臉上紅紅的……晏清澤目送他倆人去了,上前碰了碰劉響:“阿兄跟陸姊姊干嘛去?” 劉響都不好意思說,把人一推:“七公子你小孩子家哪來那么多問題,先用飯去吧!” 那邊,晏清源帶歸菀到了合適的一處,四下里看看,自己先動手一松腰帶,下面就露了出來,歸菀無意一瞥,“哎呀”一聲,嚇得就去捂臉。 她沒光天化日下見過那里,只一眼,覺得真是丑陋極了,又驚又羞,連連后退,聽晏清源嗤笑一聲,緊跟著,淅瀝一陣,真刺耳!歸菀捂著臉背過身去,才慢慢把手放下了。 “你解不解?不解我走了?!标糖逶匆娝帜\,上前抬腿就是一腳,故意踢在她屁股上,力道卻極輕。 歸菀難堪地嗔他一眼,等完事了,跟他回來,卻沒有一道用飯,晏清源跟將領們同吃了,撇下歸菀,讓七郎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