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跟小少年相處,就容易多了,歸菀輕聲輕語地客氣問問他諸如課業一類,又把那笛子夸贊一番,兩人坐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倒說了許久的話,說的兩眼微餳,那枝頭里藏著的知了忽扯開嗓門嘶鳴起來,倒把歸菀嚇一跳,覺得這才是刺耳萬分,就貼耳膜上鼓噪似的,她扭頭一看,目光脧巡半日,發覺晏清源同一干將領幕僚又朝堤堰去了。 正猶豫是否跟著,還沒開口,晏清澤忽把眉頭一擰,盯著她: “陸姊姊,你聽!” 除卻蟬鳴,嗡嗡直刮,歸菀揉了揉眼睛:“什么?” 嘴巴一張,忽然發覺自己的聲音都飄忽了,仿佛隔著很遠,晏清澤把她果斷一扯,跑了幾步,爬上高地,手朝堤堰一指:“看!” 歸菀凝神定睛,只見上游一線白浪滾滾而來,那水越來越近,聲如崩山,地動山搖,仿佛是誰指揮著千軍萬馬奔騰而至,吞天沃日,氣勢極壯,一時間,雷霆萬鈞,臨到堰口,一下沖垮了辛辛苦苦眼見要合上的勞作成果。 “決口了!”晏清澤一臉痛心,兩只眼睛把晏清源一尋,丟下歸菀不管,一氣又奔向了兄長所在的高地。 一泄千里的陣勢,看的歸菀滿臉錯愕,耳畔,轟鳴聲似減弱幾分,她愣愣看了片刻,仍十分茫然,不知前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目光再一放遠,見晏清源立在洪水邊上,腳底下就是波濤滾滾,他絲毫不懼,只是陰沉著臉,盯著咆哮的巨浪,一旁面面相覷的將領們也是一頭霧水,還是李元之先開口: “世子,依我看,上游怕是下了暴雨,河水突漲,這才沖垮了堰口?!?/br> 功虧一簣,這確是轉眼打了真的水漂,晏清源不語,望了望日落黃昏下,滿目的汪洋大澤,半江瑟瑟半江紅,那些背負奔波無數次的黃土,都被一場水沖得一干二凈,他冷眼直視夕陽: 難道老天也在跟他作對? 慕容紹本就死的窩囊又離奇,一個潁川城,難道也敢困住他晏清源? 他把袍子一撩,走下高地,語調平淡:“垮了就垮了,看今晚水退不退,退了,明天繼續做堰?!?/br> 無緣無故的,眼見事成,忽遭意外,諸將領也是心神不寧,暗道見鬼,彼此一碰目光,只得聽晏清源吩咐,各自先回了營地。 這一晚,歸菀本猜晏清源定是心緒不佳,他卻并沒有像她想的那般怒火掛臉,基本如常,她這才想起白日里自己胡掐亂謅的那幾句,暗自懊惱,想不知哪兒肯定下了大雨才是,否則,怎么會忽發大水呢? 這樣到了翌日黃昏,斛律光親自來回話,水勢有回落的苗頭,晏清源當機立斷,也不管白晝黑夜,即刻下令立馬做堰,把馬靴一踩,換了衣裳就隨斛律光一道去了。 直到天色微醺,歸菀睡的迷糊間,仿佛有人,她把兩只眼費力一睜,燈火搖曳間,那個身影漸漸清晰了,她胡亂抓過衣裳,披著坐起,見晏清源坐那不動,背對著她,一道孤峙的身影投在帳子上被拉得格外長,歸菀柔聲喚了句: “世子?” 晏清源一夜未眠,眼窩底下微有郁青,回過頭,沖歸菀微微一笑: “睡的好嗎?” 歸菀彎腰,趿拉著繡鞋走過來,站到他跟前:“世子,堰口如何了?” 晏清源抬眼,眉頭微挑,笑道:“一夜奮戰,眼見要成,水勢忽又暴漲,天要下雨,我拿這沒辦法?!?/br> 聽他承認自己無能為力,倒是破天荒,歸菀默然,腰肢忽被他這么一攬,拽到懷里,他的手,就停在那摩挲了起來,歸菀一驚,朝他臉上這么一瞧,不是個動手動腳的意思,只作沉思。 歸菀是站姿,一低首,就能看見他頭冠上的簪子,她僵僵被他擁著,忽然很想伸手去撫一撫他發頂,想必也是涼滑如許: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她驀地想起當初壽春城外他說這句話時,自己就跪在他眼皮子底下,可這一瞬,卻讓她忽的明白他為何會吟出這樣一句詩來,心境復相似,歸菀攥了攥掌心,輕輕對他說道: “世子,你先睡一覺吧,一時半刻怕水也下不去?!?/br> 晏清源長吁出口氣,松開她,拖著疲憊的身子,朝榻上一躺,喃喃吩咐了句: “幫我脫靴?!?/br> 若在平時,她定要拒絕,這會兒,什么也沒說,走上前來替他褪去了馬靴,仔細擺好,見他躺得隨意,便把枕頭朝他頸子下一塞。晏清源被她這一通擺弄,等她要走,忽捉住小手,半瞇的眸光和歸菀一對,他說道: “唔,小媳婦真聽話?!?/br> 見他還有心情戲謔自己,歸菀一把抽開,嘴里嗔道:“世子,你好好睡罷?!?/br> 晏清源笑笑,很快,呼吸輕緩,就是個熟睡的表情。外頭天光亮了,歸菀把燈吹滅,再走過來,見晏清源那張俊秀的臉如常,仔細打量,和當年在壽春城外的初見,似乎半點改變也無,□□的鼻管,清晰的唇峰,濃密的長睫,唯獨那眉頭,微微蹙著,仿佛睡夢中也沒有放下心事。 她知道,他一睜眼,便又會是眸如星光,沖人笑時,卻又遠比星光還要明燦。 這文雅秀致的模樣,怎么就是當初壽春城外遇見的那一場噩夢呢? 白駒過隙,日子過的真快。 歸菀面上淡淡的,才把思緒一收,聽外頭似有低語,于是,輕手輕腳走出來,見是劉響,便說道: “世子剛睡下?!?/br> 劉響分明欲言又止,踮起腳,朝里張望了一番,面上的急色沒怎么掩飾,歸菀耳聰目明,早留意他神情有異,問道: “是堰口又出事了嗎?” “哦,是,”劉響心不在焉,“陸姑娘,麻煩世子醒來知會我一聲,我就在這不走,等著?!?/br> 第155章 念奴嬌(24) 一輪夏日,烈烈從東山噴薄而出。 似有感知,晏清源睜了眼,起身四下一尋,歸菀正坐一旁縫著她自己的袍角,便一邊提上靴子,一邊笑問: “怎么,衣裳爛了?” 歸菀一愣,把手中活計一放:“世子,你這才睡多久?”她那件袍子,是被野棗的荊棘刮破的,倒沒什么打緊,目光高高低低一路追隨著他,“劉扈從有事情找世子,還在外頭等著呢?!?/br> 說著,就要替他把人叫進來,晏清源走過來,一按她肩膀,溫柔笑笑: “你忙你的罷?!?/br> 他負手出來,劉響便把他朝前引去,看看附近無人,嗓子壓得極低: “世子爺,那羅延失手了?!?/br> 說著,在晏清源那一道忽然晦暗下來的目光中把書函遞了過去,等他看完,劉響一觀他神情,風平浪靜,可這底下的驚濤駭浪,劉響也是大約能猜的出的,小心開口: “世子爺,這事太蹊蹺了,跟慕容大行臺的死簡直一樣蹊蹺?!?/br> 晏清源咀嚼著來函中的措辭,半晌,忽蔑然一笑:“這出戲,的確有意思,你替我寫封回函,告訴那羅延,他不必來潁川了,在家協助喪事,再去知會小晏,讓他準備奔喪罷?!?/br> 劉響猶自心驚:“世子爺,這后頭的人膽子又大心又黑,你不準備徹查嗎?” 晏清源眉心乍跳,薄唇抿了抿,一雙眼睛里翻滾風云,他余光回瞥了眼后頭大帳,里頭還坐著個渾然不覺的陸歸菀,想了一想,低聲對劉響交待幾句,掉頭回來。 衣裳補好,歸菀舉在手里抖了兩下,又攤在榻上,疊放整齊。忽瞥見枕頭上粘了幾根青絲,纏繞一處,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他的,或者兩者兼有,拈在掌心,很快分清了:喏,又細又軟的肯定是自己的,那粗硬些的,是他的,歸菀纏在指上,不知怎的,就吟哦出來: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br> 此情此景,甚至這句詩,都發生過似的無比熟悉,歸菀一時記不起,正要解開扔掉,被人從背后一攬,一股溫熱氣息就壓在了耳后,歸菀順勢轉過來,兩手一抵: “怪熱的,世子……” 晏清源用嘴扯下她衣裳,露出半個肩頭,吻了又吻:“嗯,想誰在你這化為繞指柔?”歸菀唯恐外頭有人進來,哪有應對的心思,急道,“青天白日的,我不要?!?/br> 見她抗拒,晏清源不勉強,自己倒替她理好衣裳,盯著歸菀,目光從眉眼到紅唇,又從紅唇到眉眼,過了個遍,看得歸菀心里發毛: “世子?” 晏清源笑了一聲,伸手,在她臉頰上輕撫了兩下,拍拍她: “你聽話?!?/br> 旁逸斜出這么一句,歸菀懵然,晏清源已經不理會她,徑自朝外走去了。歸菀忙跟上,拽住他一片衣袖: “世子,你又要去監工呀?我也去!” “你還去上癮了?不累嗎?”晏清源笑,把袖子不動聲色從她手里掙回來,一揉她腦袋,“乖,別出去了,你也都瞧過了,見識也漲了,沒必要老跟我受這個罪?!?/br> 歸菀害羞一垂首:“我想跟著你?!?/br> 晏清源無奈笑道:“清福不享,你腦子壞掉了?” 話雖如此,還是把人帶上了,一扶歸菀腰身,如今她機靈敏捷多了,自發就知曉去找馬鐙,順勢而為,一下跨坐上去,晏清源也上得馬來,將人困在懷間,疾馳到了堰口。 連著決口兩次,諸將心思活動都不知眼下晏清源是要繼續造堰,還是另改計劃,絮絮雜雜議論半晌,翹首朝東一看,一騎絕塵,等近了,晏清源翻身下馬,把照夜白丟給晏清澤,同諸將走上堤壩,巡視一番,見人似乎都xiele氣,蔫頭蔫腦的,有坐著的,有躺著的,橫七豎八,臥倒一片,見他來了,也都是個渾渾噩噩僵直的臉,茫然得很。 沒有人回去,匆匆扒進肚子兩碗飯,喝了瓢涼水,倒地就睡,晏清源掃視幾圈,蹙眉不語,又折回來,眾人見他這一副摸不著頭腦的行蹤,無從探究,也都跟著回來。 一干人,坐在樹下先歇著了。 晏清源手里的馬鞭,輕輕叩在掌心,一下,又一下的,約莫半個時辰過去,都一言不發,歸菀在一旁看得也不敢出聲,悄悄離他遠幾步,小聲問晏清澤: “你阿兄怎么了?” 樹影漏下的金光,灑在晏清源臉上,晏清澤也沒辦法捕捉兄長的心思,無奈沖歸菀一搖頭,兩只眼睛,專注地定在晏清源身上。 良久,晏清源唇邊忽扯出個冷峻的弧度: “明月!” 斛律光精神一振,跑到前來,一副靜候吩咐的樣子。 “讓他們即刻動工!” 水勢大約回落稍許,微不足道,這會根本攔不住缺口,斛律光面露難色:“大將軍,眼下動工,只怕又是徒勞無功??!” “七月流火,雨季快要過去了,我等不起,柏宮已經攻陷了臺城,南梁亂成一鍋粥了,賀賴見我取淮南,想必正打著巴蜀的主意,我說了,我絕不能困在潁川?!标糖逶捶趾敛粸樗鶆?,整個人,千年雪山一般凝滯,沒有商量的余地。 這幾句,落在歸菀耳朵里,臉色一白,臺城是建康朝廷核心所在……她身子不由一晃,整個人,猶如雷擊,不知道這個樣子已經被晏清源極快地掠到余光里去了。 斛律光很發愁,人將將歇了這么一刻,地上躺著的,草帽子掩面,只怕還都在睡夢中呢,他把目光朝諸將里這么瞄一圈,大家會意,嘴巴一張,晏清源就算準了似的,手一揮: “不必相勸,我主意已定?!?/br> 這下,無人敢違拗,斛律光便走過去,同河道監察一起,把人都呼喝起來,一根馬鞭左甩右落迅疾兜了一圈,打呵欠的,亂嘟嚷的,懶腰伸長明顯是個怠工的模樣,一一落在晏清源眼中,他冷眸睨著,只是抱肩旁觀。 慢吞吞行動起來,散漫無序,這么干下去,光見黃土入水,轉眼沖個無影無蹤,半日是不見一點成效,嘩啦啦的洪水依舊鳴叫在耳旁,歡欣鼓舞地朝前奔流而去。 晏清源忽把馬鞭一執,負起手,一路輕顛在掌心,朝河堰的缺口走過去了。 見他人一走,諸將抬腳紛紛跟上,晏清澤也自然要跟上去,一扭頭,看著神情有些不在狀態的歸菀:“陸姊姊,你想一同去看看嗎?” 歸菀腦子里,被晏清源那只言片語占據著早衍化成一片煙火海中陷落的城,耳畔全是利箭交織,墻頭有人不斷如驚雁直墜,無數個凄凄慘慘哀嚎不止的身影在她眼前糊出了個鮮血世界…… 晏清澤眼珠子骨碌一轉,摸了摸腰間彈弓,沒空給她解悶,但覺意外,不知歸菀忽然走什么神,順著她那道目光看去,不過是落在遠處朵朵游云上,仿佛跟四下里,全然沒了關系一樣。 心下奇怪,卻也無法,提醒她一句:“陸姊姊,你留這歇息吧?!?/br> 隱約想變聲的童音,已經有幾分苗頭了,傳到耳中,歸菀一個激靈,看著他: “你阿兄呢?” 話音剛落,其實目光已經游移到河堰上去了,他自醒目,即使隔了些距離,也一眼從人群中辨認出了他。 這個當口,晏清源那張臉,鐵青有時了,看著不斷負土傾倒皆成泡影的堰口,一動手腕,烏金馬鞭轉了個圈,忽命人拿來胡床,撩袍一坐,八風不動,目光從堰口重新回到旁側斛律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