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他這話,本指向不明,歸菀腦子略略一轉,倒十分默契地接上他的話,那一把聲音,還是柔柔細細的,帶上了點江南口音: “大將軍既有心愛護,想必能更好地傳承,我家中,只剩我一人,未必能有大將軍做的好,所以,這些東西,還請大將軍好生保管?!?/br> 說完,情不自禁望著他,目中殷殷,“大將軍會的,對么?” 晏清源舌下壓了口茶,口齒生香,慢慢抬起眼:“你能想通就好,”目光在歸菀那張臉上粗粗一過,笑了笑,“建康確實是有消息,我也不想食言,不過,柏宮已經反了南梁,占的正是你父親守過的壽春城,這會兒,應當正忙于合計著過江?!?/br> 說完,見歸菀那個錯愕的表情一下凝在臉上,把茶蠱一擱,交手看著她: “既然沒把柏宮送來,我也沒有義務送回貞陽侯,陸姑娘,你說是不是?” 兩國交易,顯然因柏宮的再度反叛而沒能談攏,他公事公辦的口氣,再不跟她戲笑,歸菀大覺陌生,此刻,不用他把話說透,也知道這一回又自是落空了。 一時間,茫茫然無措,晏清源忽起了身,朝她走來幾步,歸菀寒顫顫一個回神,覺得他那身子又要傾覆來了,剛要躲,卻見他彎下腰去,把個什么東西朝自己袖管里一掖,低頭相看,原來帕子不知什么時候掉地上去了。 他這么一靠近,彼此的氣息都驟然濃烈起來,出乎意料的,晏清源沒有對她動手動腳,只是告訴她: “你要是真想走,可以,我身邊也不想留一個心懷不軌的女人?!?/br> 一波三折,他突然的轉口,聽得歸菀心中狂跳,一張櫻唇微啟,揚起清眸,對上晏清源投過來的目光: “你愿意放我走?” 嬌艷紅唇,就在眼前,晏清源很想立下銜住了,不讓她再說話,于是,終伸出了手,摸上她軟如花瓣的檀口: “嗯,望云騅你帶走,那本來就是送你的?!?/br> 歸菀一陣恍惚,他手指間,有薄繭,常年執筆執韁,自然是這樣……趁她分神,晏清源的手已經悄悄撥開衣襟,探到了胸口,歸菀忙去按以為那只又想輕薄的手: “世子!” 那只手,停在她那處圓圓的舊疤上不動了,晏清源微微著笑,本想摩挲兩下,見她不肯,也不勉強,抽回手,眼睛只盯著歸菀: “淮南眼下兵荒馬亂的,你機靈點?!?/br> 兵荒馬亂,這四個字,千斤重似的,倏地壓上心頭,無端端的就讓歸菀打了個寒噤,她眼中閃過一道陰影,什么叫兵荒馬亂,她太清楚了,呼吸一頓,胸脯也跟著微微起伏了下,歸菀咬了咬牙,覺得自己未免厚顏,還是不抱希望地問了: “大將軍能不能給我和姊姊撥一隊人馬,送我們到長江口?” 說完,臉上驀地一紅,果然,聽晏清源嗤笑一聲: “陸姑娘,你我再無瓜葛,恕難從命?!?/br> 他這么一說,分明是打算徹底袖手旁觀,肯放她這個刺客,已經是仁至義盡。歸菀心知肚明,被拒絕,也是情理之中,卻把耳根到脖子都紅透了,穆氏那些話,毫無預兆地就跌進了腦海,她一個哆嗦,忽恨不能把自己的臉劃花了。 “陸姑娘要是無事,請回?!标糖逶此坪踹B敷衍都懶得敷衍了,袍子一展,往案前坐定,拿起半卷未闔的書讀了起來,沒有打算再和她糾纏的意思了。 歸菀怔怔看他兩眼,目光一動,忽發現案頭榻邊,放著的是兩人至今還沒能辨認完全的青銅銘文。當初,兩人每確定一字,便由自己執筆一記,那份難言的樂在其中,默契的相視一笑,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個柔弱的身影這么一頓,繡履一掉頭,就在晏清源的目光中走出房門,他托腮凝視片刻,顯然,思緒也已經飄然遠去。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腦中轟然一響,那一聲聲纏綿甜潤的江南樂府忽在耳畔清晰起來,晏清源自嘲一笑,把幻聽拂去,門前又有一道身影閃過,以為是歸菀,定睛一看,卻是劉響急匆匆進來,把信往他眼前一遞: “慕容大行臺給世子爺的來書?!?/br> 說完,畢恭畢敬退到一旁,也是個十分期許的模樣了,等晏清源逐字逐句讀完,問道: “世子爺,潁川怎么樣了?” 晏清源把信輕輕一折,輕透口氣,終露出個劉響熟識的篤定微笑來: “慕容紹已經有了攻城妙計,他再沒轍,都對不起我給他增的那些援兵?!?/br> 劉響跟著一喜:“世子爺剛說南邊沒動靜,這立馬就要有了!” 見晏清源是個放松神情,方小心翼翼問說:“世子爺,屬下來時,見著陸姑娘了,屬下看她郁郁寡歡的,世子爺既然不放她,留著還有什么用呢?” 晏清源把信朝案頭一丟,漫不經心說道: “誰說我要留她?我已經許她回南梁了?!?/br> 第146章 念奴嬌(15) 歸菀這一夜,睡了醒,醒了睡,極不踏實,恍惚中風聲雨聲齊齊涌上繡枕,遼闊間,是明明滅滅的驚惶。 翌日宴起,銅鏡里的人,兩頰潮紅,睡意不清,歸菀發了片刻的呆,拿溫涼水凈了臉,清醒幾分,自覺再住下去像是觍顏了,略一裝扮,就打算去晏府找姊姊,看見侍衛在那,暗道這下總不會攔我了吧。 沒想到,侍衛照例攔她: “陸姑娘要出府,請先找大將軍寫個手令?!?/br> 歸菀一聽,毫無辦法,折回來找晏清源,得知他一早出府上朝,離回來還得有數個時辰。歸菀心神不寧地先回梅塢,練了幾張字,稍稍安定,剛一擱筆,忽的想起什么,忙一翻衣櫥,果真,晏清源熏好的那件袍子還在,自從玉壁戰事結束,他再沒穿過,好端端躺在那。 她伸手取出,默默看了有時,抱在懷里,和秋芙打聲招呼,往晏清源的居所來了。 不知是不是都知道了她要走的消息,這里的侍衛,倒很平靜地告訴她: “大將軍在后頭習射堂,陸姑娘移步吧?!?/br> 將她這么一引,幾經曲折,來到后堂,歸菀的臉被曬的微微發紅,兩只眼睛本四下里探詢,這么一定,見前方晏清澤的弓耷拉下來,朝旁邊一站,換晏清源持弓,碧瑩瑩的玉韘往拇指上一套,勾住弓弦,薄衫底下的手臂上,筋rou賁起,一拉滿,“嗖”的一聲,利箭正中靶心,準確無誤。 箭翎顫巍巍直晃,看得歸菀眉心一跳:是個人,要被射個穿心透了吧?恍惚覺得這一幕分外眼熟,再一想,對了,是那一回隨他狩獵,見他射箭,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等晏清澤給他捧來第二支箭,余光一瞥,忽就發現了歸菀,毫不猶豫地喊住了晏清源: “阿兄,陸姊姊來了!” 晏清源沒有回頭,接過箭,又重新搭上,再一出手,把先前靶心的那一枝徑自擊落,還是不說話,把晏清澤也看的摸不著頭腦,愣愣的,只得上前繼續給他遞箭,時不時瞥歸菀一眼,沖她露出個友好的笑容。 歸菀略作回應,遲疑了下,勇敢上前,像昨日那般先見個禮: “大將軍,我想先去找姊姊,商量下我們動身的事,可侍衛說,得有你的手令才能出去,煩請大將軍給我寫一份?!?/br> 晏清源眸光微轉,一邊動作,一邊淡淡說道:“只能你走,顧媛華不行?!?/br> 不啻于晴天霹靂,歸菀一驚,思想自己昨天說時他可沒否決,這一夜,就變了卦,心底恨他總是不講信用,眼下,卻還只能賠著小心: “我跟姊姊一道來的,自然得一道回去?!?/br> 晏清源轉過頭,正對上歸菀的那雙被日光曬的微微迷蒙的一雙眼,似有若無的,目光在她懷里那件袍子上一過: “你姊姊是小晏的人,他不在,我無權私自放人?!?/br> 這么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歸菀被他詐了一下,很快,自個兒靈醒了: “姊姊是沒辦法才嫁給小晏將軍的,大將軍也做得了小晏將軍的主?!?/br> “哦?是么?”晏清源忽沖她微微笑了,“我跟你打個賭,你信不信,你去找你姊姊,我讓她走,她都不會走?!?/br> 歸菀詫異地看著他,怔在當場,隨即把個腦袋搖得水波似的:“不會,姊姊會跟我一起走的!” “你盡管一試,去罷?!标糖逶春V定的神情看得歸菀一陣心慌,不知他哪兒來的底氣,歸菀看他已經轉過臉去,繼續興致昂揚地射他的箭,神情一黯,默默把衣裳朝晏清澤手里一放,輕聲在他背后說: “大將軍的這件袍子,已經熏過了?!?/br> 說完,拿起晏清源丟過來的令牌,扭身朝府門方向去了。 歸菀一走,晏清源把手頭搭好的這一枝放出去了,才轉過身,看七郎認真地捧著袍子,走到跟前,伸手在那長長的針腳處摩挲了幾下,仿佛又嗅到了當日玉壁城混著馬革與血腥的一股氣息。 這幾天,日頭微毒,鄴城的春天總是很短,本就姍姍來遲,一場倒春寒,料料峭峭的,就給刮回寒冬。等東風一起,陌上草青,河下水暖,百花燦燦爛爛開一場,果然是一半燦,一半爛,沒個幾日,好像炎夏就要逼仄而來了。 不像江南,春天那么長。 鄴城的這種氣候,歸菀倒習慣了,把襦裙一斂,從車上下來,見晏府伸出的桃枝上掛了幾只又青又肥的果子,正險險垂著,也在張望人間過往似的。 忽聽后頭鈴鐺清脆地一響一響,一回眸,車子停了,簾子被那么一打,媛華那張腴白的臉跟著露了出來,歸菀不由嘴角一翹,提裙跑了上去: “姊姊!” 媛華從郊外來,懷中抱著新采的一大束艾葉,歸菀一到跟前,那個沖鼻子的味兒撲了滿身: “姊姊,端午都過了,你采這個做什么?” 媛華笑著拉她的手:“我不過悶得慌,”說著,忽嗔她一眼,“你從河南回來那么久,也不來看我,是不是把姊姊忘了?” 明知絕非此因,媛華不過逗她一樂,不想每次見面都只能存個憂心忡忡的臉面,盡說讓人不愉快的話。 歸菀卻慚愧地撫了撫臉頰:“我沒忘姊姊,是不能?!?/br> “我跟你說笑呢,菀meimei,”媛華輕搡她一把,食指一伸,點上她額頭,“你呀,小孩子脾性,還當真了!” 歸菀略一后仰,這才羞澀笑笑,把她衣角扯了扯晃兩下,有點撒嬌:“你都點疼我了?!?/br> 媛華眼睛一睜,立刻笑話起她:“是嗎?那一回,我給程叔叔……”說著,神情微微一變,懊悔自己怎么就一下想起了往事,便打個哈哈過去,故意埋怨她: “算了,反正菀meimei一直嬌滴滴的,我皮糙rou厚?!?/br> 說著,分她兩枝艾葉拿著玩,把歸菀往園子里一帶,也不進屋,就順著那一汪碧幽幽池水迤邐漫步了。 “姊姊,”歸菀忽柔聲喊了她一句,媛華“嗯”著點頭,一瞧她,要辨神情,歸菀卻捉起她的手,親昵地在臉上蹭了兩下: “如果,晏清源放我們回家,你愿不愿意走呀?” 柳枝堪堪要剮到歸菀的臉,媛華迅疾一掀,眼中閃過深深的厭惡: “他沒那么好心?!?/br> 歸菀猶豫了下,既不肯跟她提盧伯伯的事,唯恐她本不知情,又不想細說自己刺晏清源一刀,平白讓姊姊擔憂,只能再問: “我是說,假如呢?” 臉上難堪地跟著一紅,“假如他膩了,愿意放人?!?/br> 明晃晃的日頭,從枝葉的縫隙中灑進來,落在面上,是一個個破碎不規則的毛絨絨光圈,讓那抹紅云,似又多添了幾分粉嫩嫩的光澤,媛華聽她這話音,一琢磨,摸了摸歸菀的臉頰: “他這樣說了?” 歸菀提著口氣,頭一搖:“沒有,我就是問問姊姊,如果眼前有機會,我們走不走?” 不覺間,艾葉一下在手中揉碎,一看,掌心全是綠希希的汁液,那股草藥清香更重了,媛華掏出帕子,隨手一揩: “菀meimei,你也許不知道,我今日出去,聽人議論淮南亂了起來,我們怎么走?這個時候,他要是讓我們走,分明就是讓人送死,明知道兩個姑娘家,壓根過不了江,你當他還能好心把你我平平安安送到會稽?” 一想到這,媛華心頭恨意更濃:“他要是真膩了,你別怕,你先來我這里住著,憑什么他就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請神容易送神難,不是嗎?” “姊姊,你不想回會稽了嗎?”歸菀心里一陣錯愕,面上勉強維持著,再一啟口,有點哀求的意味,“我們殺不了他的,真殺了他,”她腦袋忽的無比清醒,目光一動,看了看遠處時不時閃過去的尋常家仆婢子,無端一陣悲涼,“姊姊,淮南既然已經亂了,那里的百姓定是生不如死,如果晏清源死了,也許鄴城,不,整個河北山東也許也要跟著亂起來,這里的百姓,也是百姓……” 話說到這,見姊姊已經開始用一種古怪探究的眼神看著自己,歸菀會意,有些窘迫似的,“我不是在替他說話?!?/br> 媛華幽幽一嘆,轉而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