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你下作!” 說著,難堪了一時,自覺罵什么都對晏清源這種無恥之徒毫無用處,把懷中兩卷書,朝他懷中一推,再沒話可說,轉身要走,又忽的一頓,幾是粗蠻的把被他動輒強行要求佩戴的花囊解下,也丟給他,聽得一聲脆響,才不管是否跌碎了疾步跑開。 一扭頭,熱淚滾滾而下,綠影在視線里模糊一陣,花團又在視線里清晰一陣,雙親的半生心血就此落入賊人手中,她孤零零回去,做什么呀?舉目四望,這里草木蓬勃,春光無限,可又跟她陸歸菀有何干系? 歸菀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了出來,不知這幾載為何要茍活于世,這么一想,天地黯淡,宇宙洪荒,再也沒個支撐,她伏在假山石上哭得咳了起來。 見歸菀去了,晏清源本也要去前頭值房,走出來,眸光一轉,把那襲單薄身影瞥了一眼,有些意外:她的哭聲太大了,抽抽噎噎的,仿佛沒了拘束的三歲稚子,要把心肺都嘔出來的勁兒。 目光便在她身上多逗留片刻,晏清源蹙了蹙眉:真是臉皮薄,一句難聽話也禁不住,半點長勁都沒有。很快,眉頭舒展開來,一哂笑過,他若有所思搖了搖頭,抬腳朝前頭走了。 中間yin雨霏霏,青苔滋生,眼見日子一晃就進了五月,雨一停,日頭霎的熱了好幾分,枝頭的葉子這回也一下吸飽了水分,烏油油,綠森森,圓肥的葉柄都閃著金燦燦的光?;茏拥紫?,落紅無數,被幾把大掃帚一過,又是個干干凈凈的青石板路了。 那羅延就頂著一頭細汗,疾馳而來,來不及拿袖子擦抹,一下馬,三兩步上了臺階,就奔到了晏清源書房,目光左右一脧,也顧不上晏清源在案前做什么,是否打擾了他: “世子爺,許僧過江后,果被柏宮截了,就沒能再出來!屬下回來時,柏宮在壽春為當地豪族夏侯氏劉氏支持,又扯旗造反啦!” 晏清源把臉從堆成小山的文書奏章里抬起,莞爾而已: “唔,他這是造反上癮了,老菩薩養狼當養兔子,淮南既亂,就等著看柏宮有沒有本事打過江了?!?/br> 那羅延一搔腦袋,卻很憂愁,掰起手指頭把那些個過往梟雄們一個個扒拉出來:“當年后趙的石勒石虎、前秦的苻堅、道武帝、太武帝哪一個不是說召集大軍,就能調動幾十萬甚至百萬人,都也沒能打過江呀!柏宮帶著八百殘兵,就算有了豪強們的支援,恐怕也難敵梁軍?!?/br> 這話,不無道理,這一串人名哪一個不是一時豪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也都盡化塵土了,可他們的雄心壯志卻薪火不滅,傳承下來,到了當下,也還是一時豪杰人物的枕上美夢。 晏清源微笑沉吟,把文書一覆,慢慢揉起了兩邊太陽xue,眼眶子的酸脹紓解幾分,復又睜開眼,莫測笑了: “不錯,多少英雄,只能望洋興嘆,一個柏宮,建康上下沒有人會把他那八百殘兵當回事的,”他詭異一頓,“也正在此,淮南也好,建康內部也好,人人都會想在他身上撈取好處,他要是八萬人陳兵淮南,興許,反倒不能成事?!?/br> 那羅延聽得似懂非懂,忽靈機一動,嘿嘿試探: “世子爺,咱們能不能也從他身上撈點好處?” 晏清源哈哈大笑:“那是自然,不過,不需要撈,等著他送上門來?!?/br> 說完,目光一轉,拂袖起身,站到墻壁前往那輿圖一定,不覺又微蹙了眉頭: “晏岳慕容紹從三月伊始圍潁川,快三個月,十二萬大軍,一點進展都沒有?!?/br> 語氣中,責備的意思露頭,那羅延也聽的心頭一愀,一想起當初大相國攻玉壁,生生折損七萬,那個萬人坑,如今墳頭草都該尺把高了吧……他一個寒噤,阻止自己再想,訕訕地想打個圓場寬晏清源的心,又自覺沒什么說服力,只能把唾沫一咽,支支吾吾道: “畢竟是賀賴手底下第一守城高手,難攻也是常情?!?/br> 打柏宮,也不過就是三個月的事,晏清源對著輿圖深鎖眉頭,轉過身,即刻提筆去書給晉陽,再度往潁川增兵。 嘩嘩的錢糧直往河南淌,被世子爺這么大筆一揮,就都沒了。 那羅延伸長了脖子直瞪眼,暗道這又得是幾年的積蓄哇!世子爺平日里,雖比不得大相國素簡,卻從無豪奢浪費的習慣,唯獨一件,戰事上最舍得…… 神思亂竄,忽聽見外頭傳來一陣細樂,飄飄渺渺,他倒聽不出個名堂,把迷茫的眼神朝晏清源臉上一溜,果然,晏清源顯然也被吸引,狼毫丟開,靜靜辨聽片刻,不知不覺的,唇角就綻出了個快慰笑意。 “世子爺?屬下去瞧瞧,是誰在那……”那羅延話沒說完,晏清源笑著搖首: “不必,你去雙堂一趟,問問二郎這一季度支的計薄他那里是個什么境況?!?/br> 那羅延本都應下走了,忽的靈醒,轉頭問道: “世子爺,那蕭器還送不送回江東???” 顯而易見,老菩薩回函里是一口答應了交換,否則,許僧也不會有進無出,柏宮也不會扯旗又反,那羅延話雖這么問,實則關心的,另有其人,晏清源卻只是付之一笑: “南邊沒能把柏宮給我送來,先前的盟約,自然作廢,這群閑人,看來我還得繼續養一養,再說罷?!?/br> 那羅延長長地“哦”了一聲,欲言又止,不大死心,先打個幌子:“世子爺,你一直都說蕭器他就是個紈绔子弟,還留著干嘛呀!養久了,萬一他,居心叵測的,可就危險了?!?/br> 余話不提,很有深意地看了看晏清源,期盼他能領悟似的,晏清源毫不在意:“他?你太高看了?!?/br> 一聽這話音,那羅延趁機而上:“陸歸菀也只不過是個弱女子呢,不照樣傷了世子爺!這些南梁來的,就沒一個安好心的!留著就怕成禍害,世子爺,你還沒吃夠那個陸歸菀的虧呀?” 說完,眼巴巴看著晏清源,暗暗發急,陸歸菀在那晾也晾夠了,要說這個把月,是還等著南梁的消息。眼下,塵埃落定,世子爺還等什么呢?恐怕,那個憐香惜玉的心又死灰復燃了! 晏清源面上一點端倪也無,卻也沒有否認,把文書一推,看他一眼:“你先去罷,我心里有數?!?/br> 說完,撩袍出來,信步一走,在猶如綠嶂的梧桐樹下負手站定,笛聲幽幽,是從梅塢方向傳來的,絲絲縷縷,在耳畔縈繞,晏清源微微笑了,順手拈起落在石桌上的一朵淺紫梧桐花,轉了一轉,不由吟道: “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風飚,徒有霜華無霜質?!?/br> 緊跟著,喃喃自語:“原來還會吹笛子,好一曲《梅花落》?!?/br> 說完,眼前浮現出那張嫵媚鮮妍又純潔似雪的臉來,算了一算,兩人竟近月沒再相見,他回府里的次數,明顯頻繁許多。 于是,手一招,那正腳不沾地忙著給換茶倒水的婢子趕緊跑過來,誠惶誠恐地等著他吩咐。 “昨天那幾個西域商客送的胡琵琶給我拿來?!?/br> 見他似突發興致,婢子應話剛要跑,晏清源又喊住她,吩咐說: “去問問,誰給她弄的笛子?” 說完,不等婢子問,自己倒先醒悟了,“我說的是陸歸菀?!?/br> 作者有話要說: 《梅花落》是漢樂府橫吹曲之一,出名笛曲。 另外,南朝詩人鮑照有《梅花落》一詩。 再有,胡琵琶在北朝時期非常流行。 第145章 念奴嬌(14) 一曲既畢,歸菀慢慢放下碧笛,幽幽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芭蕉葉上,如夢囈語: “小時候在會稽,爹爹給母親常吹古曲,這一支,是他們最愛的,叫做《梅花落》?!?/br> 她萬分恍惚,好像雙親不在,一會兒是真的,一會兒又覺得是假的,她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愛流淚,也并非日日夜夜都在思想此事,只是,某個瞬間一襲來,人也呆了,呼吸也不跳了,等回過神,倒還可以該做什么去做什么。 到底人死了,意味著什么,歸菀現在也沒有太清楚。 看她一語完了,人又魔怔,秋芙看得滿心不忍,猶豫著怎么勸,卻見歸菀面上忽又浮上絲若隱若現的笑影兒: “秋姊姊,你把咱們的包袱收拾好了嗎?” 包袱?秋芙一愣,心底酸澀得沒法說,那個包袱,近月前就收拾妥當了,一些細軟幾件衣裳,倒沒什么特別的,歸菀那天信誓旦旦地告訴她臨行前會去求晏清源,帶她和花芽一道走,后來,就再沒了音信,包袱倒反復倒騰了幾回,摸了看,解了系,不嫌麻煩。 一轉眼,淮南都該要入雨季了,秋芙心里一琢磨,覺得事情沒了什么盼頭,暗地里焦急,也沒辦法,此刻,努力換個笑顏,怕冷了歸菀的心: “陸姑娘,你放心,該帶的都帶齊了!” 說完,有點不大確定地試探她:“你問他要的那口箱子,是不是沒給?” 歸菀把額發慢慢一抿,垂了眼睫,情緒遮擋得一干二凈,用一種輕輕柔柔的語調啟口: “嗯,他不愿意給,秋姊姊,這些天我想明白了,他這個人,看上的東西是不會松手的,我沒本事拿回來,既然這樣,就留他這吧。他是真心喜歡的我也清楚,我原來總覺得那是我家的東西,其實不然,如果能有人好好護著它,文脈不斷,留于后世,也算完滿了,不必拘于哪家哪姓?!?/br> 聽她語氣,像是釋然,秋芙略覺驚訝:“陸姑娘,你真這么想?” 歸菀抬首,沖她粲然一笑,眼睛里分明有瑩瑩淚光:“雖然不舍得,但一想到它還留存于世,在他這里,比跟著咱們南下倒安全的多,我也挺高興的。我刺了他一刀,也算為爹爹報了仇,可惜我力氣不夠怪不得上蒼沒給我機會?!?/br> 說完,那紅唇微微一顫,就眨出了一行淚,歸菀掏出帕子迅速一擦,深吸一口氣,對秋芙說:“我去問他,陛下的使者帶來回函沒,咱們什么時候能走?!?/br> 見她重拾精氣神,秋芙也自寬慰,把笛子接過來拿帕子仔細抹了: “是呀,陸姑娘,等你回了會稽,你家中不還有親戚嗎?讓他們給做個主,陸姑娘生的又這么好,找個好人家嫁了,一點也不是難事!” 說到“嫁人”兩字,歸菀猶被一蟄,臉上血色頓時褪得慘白,她把臉一別,輕聲駁斥了: “我不嫁人,也不住親戚家里,我跟我姊姊住一起?!?/br> 秋芙面上一怔,笑得苦澀:“往后日子還長著呢,你跟顧姑娘,兩個姑娘家不會耕也不會織的,可要怎么過?!?/br> 那個有月亮的夜晚,她和姊姊說的話,歸菀一句也沒忘,此刻,躍入腦中,只覺柔情百轉胸臆頓輕,她面上紅了紅,把繡著薔薇花的帕子朝秋芙眼前一遞: “我會刺繡,還會寫字畫畫兒,我姊姊也都會,能賣錢吧?” 說完,偏頭想了想,靦腆補說:“當然,我不會的也怪多的,我跟姊姊得好好學才成,人家怎么過日子,我們也怎么過?!?/br> “這樣的話,”秋芙把手里的笛子轉了一轉,遺憾地看著歸菀,一瞥她那白嫩嫩柔弱無骨的一雙手,嘆氣說,“姑娘怕吹不得什么《梅花落》了?!?/br> 歸菀明白她的意思,坦然一笑:“那就學五柳先生,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br> 秋芙可聽不懂什么五柳先生,也不知她說的是個誰,以后怎么著,不知道,眼下,仍小心給她把笛子包好,放在匣盒里了。 外頭忽傳來一陣人語,兩人俱是一愣,秋芙從榻上下來,幾步走了出去。不多時,回來慌里慌張的,壓低了聲音告訴歸菀: “大將軍命人來問姑娘從哪兒弄的笛子?!?/br> 一聽提晏清源,歸菀眼神一滯,低下頭,絞了兩下帕子: “秋姊姊實話實說了?也沒什么?!?/br> 秋芙點點頭,一想前事,輕輕撫了下歸菀秀發:“陸姑娘,有句話,本不當講,你去刺殺他實在是太冒險了,他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呀!如今,他肯放你回去,你別倔啦,說兩句軟話,讓他高興了,痛痛快快地放咱們走,再也不用回鄴城,多好呀!” 歸菀沉默了,良久,迎上秋芙那雙期待的眼,把眉眼笑的彎彎,重重一點頭,卻把秋芙看的有些恍恍:陸姑娘的臉面,越發如瓷如玉,光潔透亮的,初見時的那股嬌怯勁,時隱時現,眼波那么一流轉,別提有多嫵媚,可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安靜時,動也不動,還是孩子般的純真無暇。 陸姑娘,到底變了還是沒變? 秋芙迷惑了,盯著她,這么挪移不開地停了片刻,也露了個笑臉。 給歸菀換上了件杏黃竹葉裙,朝初夏的日頭里這么一走,鮮亮又明快,秋芙怕曬著她,折了個芭蕉葉,一路沿著墻角根送,臨到晏清源的居所,才給她個鼓勵的眼神,歸菀深吸口氣,提裙過去了。 這一回,被侍衛果斷攔了,歸菀不善求人,腳尖遲疑片刻,還是咬牙說了: “我想見世子?!?/br> “大將軍不在?!笔绦l回答的干脆。 歸菀心里好一陣失望,怕是他都不愿再見自己了!不愿見,倒是放她們走也成呀,又拘著人,沒個準話……歸菀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腳底一硌,見是一串掉落的槐花,俯身把它撿了,上頭盡是灰,便輕輕吹了幾口氣,拿食指小心拂了又拂,差不多了,才把它朝一旁的藤架子上一搭,還是那串白星粒似的花燈籠,干干凈凈的。 這就不能被人踩腳底下去了,歸菀念頭一閃,再看一眼侍衛,兩個都沒什么表情,心頭怏怏的,一扭身,卻見晏清源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當下一驚,趔趄退了兩步:他幾時站這里的? 卻很快定了定神,沖他大大方方行了個禮: “大將軍,我來是想問問,建康有消息了嗎?若是陛下答應了,煩請大將軍告知一聲,我們這一行人幾時能動身回去?” 她換了稱呼,規規矩矩地把話說完,跟他客氣得簡直像是來商談的使者,晏清源眉頭微蹙,無聲笑笑,徑自往里走,擦肩而過時,才丟一句: “你進來罷?!?/br>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明間,這里,歸菀住過一段時日,擺設還是那個擺設,分毫未變,她稍稍一打量,很快收回目光,又秀秀挺挺地立在門口,并不逾矩,細細的手指微捏住了帕子。 晏清源朝胡床上一坐,也不招呼她什么了,端過婢子呈的熱茶,一撇沫子,眼睫半垂: “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