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菀meimei,我知道你心軟,是,北方的百姓是百姓,南方的就不是了,可以隨便屠城,jian殺搶掠,這又能問誰要公平去?誰又能向你一樣,也悲天憫人想一想當初的壽春城?” 稍有厲色,雖不是針對歸菀,歸菀也覺得是刺在自己面上,掐了片兒艾葉,又輕飄飄墜下去,她無話可對。 仿佛意識到自己過了,媛華重新把她手一拉,語重心長說道: “晏清源這個人,不過就是個野心勃勃的亂臣賊子,他把這里治理的再好,可不是什么天下為公,是為他晏家打算。日后,時機一旦成熟,他就要自己做皇帝的,”說著說著,面上又露出了絲歸菀看不懂的笑意,“再說,就算他死了,你以為晏家其余人都是吃素的么?鄴城亂不起來,河北山東更亂不起來,穩著呢!誰知道多少人巴不得他死了才好!” 兩人一來一回,雖算不上話不投機,可卻也是第一次,有了些分歧。歸菀不覺姊姊有錯,卻未免喪氣,凝神細想,果然應了晏清源所說,一時半刻的,竟不能想通他到底是如何料到的,難道他就是算準了她們根本沒辦法穿過戰亂的淮南,這個人,真是壞透了……忽聽媛華喃喃說道: “我不會這么輕易走的?!?/br> 歸菀苦澀一笑,順口說道:“那我們困在鄴城,殺不得他,還要等著看他做皇帝么?”說完,面上似著感傷,“他一定高興的很?!?/br> 媛華思緒卻不在當下了,兩只眼睛定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灑金點點,游魚兒猛的一躍,倏忽之間,又不知擺尾躥向何方了。 蓮葉挨挨擠擠,青翠翠一道捧著魚兒濺起的晶瑩水珠,搖搖欲墜,清潤圓正,這么一看,還真讓人忍不住想低吟《采蓮曲》呢,媛華也是一恍惚,一打瞪,變作個恬和表情,笑對歸菀: “我剛才說的不過也是氣話,如果有這機會,自然要把握,只是,我還有事沒成?!?/br> 歸菀一嚇,手心膩了層汗,把媛華的手腕一攥:“姊姊,你千萬不要冒險做傻事,晏清源這個人,什么都瞞不過他的?!?/br> 這世上,哪真有事事都算到的?媛華不信,她忽捻了捻歸菀掌心,洞悉似的看著歸菀: “他說讓你走了對不對?” 歸菀心口重重一跳,這么一猶豫,就被媛華猜了個透,只是十分不解:“怎么突然讓你走了?” “他膩了吧?!睔w菀一雙明眸,含著十分難堪,抿著唇,聲音輕低。 卻聽得媛華一下攥死了拳頭,又氣又憐,忍著不發作,唯恐傷了歸菀顏面,見歸菀一抬頭,說道: “我說要和你一起走,他不肯,說小晏將軍不在,他不能做主?!?/br> “屁話!”媛華忽罵了一句,自覺失態,腦子里轉了一轉,已經拿準了主意,口氣一緩,“我剛才說的有事沒成,其實說的也不是別的,也為小晏,他這幾年待我到底不薄,一碼歸一碼,我該謝他的,總不能少,這么不辭而別也不好,況且,晏清源不也說了?他不能放人,菀meimei,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跑回去?!?/br> 歸菀櫻唇微張,想要再說些什么,想了一想,郁郁的:“到時,他不愿意放我們怎么辦?” 媛華嘆氣,伸手在她后腦一撫:“你真是傻孩子,這個時候,就是讓我們走,淮南柏宮在那兒,到處鬧得不安寧,我們兩個姑娘家,難道還要再經歷一回壽春的事嗎?” 說罷,面上是個十分痛心的模樣,“有時,我真恨自己是女兒身!” 她這一語,卻正戳痛了歸菀的心,不能,她絕不要再經歷一場,她寧肯死了,也不愿再落到什么人手里去,歸菀一張小臉慘白,好半日,頗難過地看著媛華: “姊姊,你要等小晏將軍回來是嗎?” 媛華長吁一口氣,頗有意味地點了點頭:“對,我等很久了,我得存住氣,菀meimei,這樣,我同你一道去東柏堂,他不是不樂得留你了么?我去求他,把你接我這里先住著?!?/br> 事不宜遲,媛華主意一定,就帶著歸菀出府上了馬車,往東柏堂方向來了。 第147章 念奴嬌(16) 東柏堂一通傳,晏清源是個毫不放在心上的表情,把袖子一挽,稀里嘩啦在銅盆里洗了把臉,一邊拿手巾擦了,一邊說: “不見,去告訴陸歸菀,她的事我不管,想去哪里去哪里?!?/br> 說完,手巾一丟,兀自把輿圖一取,和剛趕到府里來的李元之擺了沙盤,兩人交談起來。 那羅延出去公干未歸,要出去回話的是劉響,他有點莫名:“世子爺,你知道她們要干嘛?” 晏清源頭也不抬,在輿圖上一指,示意李元之:“賀賴要是想支援,也只能出魯山,就看能不能截斷這條線了?!?/br> 李元之點頭:“潁川地勢低洼,大行臺的法子可取,這個時節,潁水上漲,以水灌城,是上策。至于截賀賴的援軍,也大可一借水勢,世子不必憂心?!?/br> 晏清源眼眸一抬,沖李元之露了個微妙笑意:“參軍,你覺得高景玉當初不趁亂把治所放在襄城,而是執意帶兵跑來占潁川,孤懸中原,又打了什么算盤呢?” 聽他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完全投入到軍情的商討中去了。劉響等半晌,覺得自己還杵在這倒像個傻子,暗忖這一回世子爺怕真是徹底撂手,腳尖一調,疾步奔了出來。 見了門口的兩人,直接把晏清源的話一字不差轉述了,兩人都有些意外,沒想到他答應得這么輕松,歸菀睫毛微顫,察覺有一道打量的目光停在自己臉上,一抬眼,是劉響,他欲言又止的,歸菀沖他禮節性性淺笑了下: “多謝你,劉扈從,我能不能進去拿我的包袱?” 劉響忙道:“那是自然,陸姑娘,請?!?/br> 歸菀讓媛華在門口稍候,自己提裙進來,到了梅塢三言兩語跟秋芙說清楚,末了,安撫她: “秋姊姊,我如今也走不成,你放心,我和姊姊要是能走,一定想法子來帶你和花姊姊?!?/br> 見突生變故,歸菀要去晏府,秋芙又不舍又替她高興,暗忖陸姑娘好歹能喘上一口氣,睡些不做噩夢的覺了。 于是,把青布包裹給她一收拾,又裝了兩本書,一路相送,出了梅塢,走在院子里,迎面頂上和李元之一道出來的晏清源,歸菀把腦袋一垂,想快步過去,晏清源那道玩味的目光就停在她略靦腆的側臉上,端詳了一瞬,兩人就錯開了。 盯著她飄忽羅裙,那一抹蔥綠忽就漫織成一片芳草地似的,清新怡人,這些天存的郁結不快,跟著莫名消散,晏清源忽的輕笑出一聲: “怎么,說走就走了?一點也不想留下?” 人都過去了,歸菀卻分明聽得清楚,以為他又變卦,心頭一緊,腳下步子不知是該停還是不該停,猶豫著放慢。后頭李元之瞥見晏清源那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忙告辭避嫌,倒快他兩人先行一步了。 晏清源繞到歸菀眼前,上下這么一打量,見她纖纖手臂上挎著個小包裹,這副模樣,看起來還真像慌里慌張去逃難似的,他蹙眉微微一笑,眼睛里又是個戲謔的意思了: “回會稽,就帶這點東西?指望著兩條腿走回去嗎?” 歸菀沒打算跟他說話的,被他一打斷步調,不停也得停了。 她搖了搖頭:“不,我去姊姊那里,等小晏將軍回來,我們再一起走?!?/br> 晏清源笑吟吟地點了點頭,一撫額,頓了一頓,沉吟道:“這樣也好,住不慣再回來,梅塢給你留著?!?/br> 歸菀一怔,一雙水剪清眸定定望著他,那張面上,偏又是個柔情蜜意的模樣了,她鬧不明白他,幾是脫口而出: “世子不怪罪我了?” 說完,立下后悔,他怎好怪罪我?歸菀懊惱自己怎么就未經斟酌忽蹦出這么一句,忙不迭要抬腳走人。 晏清源卻不置可否,笑著把人繼續這么一打量:“你刺我一刀,還不許人怪罪怪罪了?” 歸菀緊了緊包袱,這些天過去,聽他第一回主動提及這事,兩只眼睛迅速浮起一層氤氳的霧氣: “我知道,你殺我盧伯伯是為以儆效尤,你做事,從來都自有你的道理,哪怕你有時根本就沒道理??赡鞘俏业谋R伯伯,你心里一定也覺得我蠢透了,容易輕信,又魯莽,我也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人?!?/br> 一連串吐出來,最后那幾句,又有絲少女的倔強,歸菀重重透出口氣,努力一眨眸子,眼角只是略有濕潤罷了。 面對著晏清源,竟絲毫沒有畏懼的情緒。 晏清源默默聽了,蹙眉看著她:“唔,你真坦蕩,”見歸菀本大義凜然的一張臉,似有驚詫,很快補道,“你蠢得坦蕩?!?/br> 說完,看那一縷額發,要掉不掉,被夏風吹得毛毛亂亂的,忽斜到她濃密眼睫上,似乎把人弄癢了,歸菀伸手揉了兩下,在晏清源伸手之前,把頭發一抿,自覺兩人之間再沒什么話可講,轉身朝門口走去了。 她一走,晏清源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一回頭,招來劉響: “有件事,我一直還沒弄清楚,等那羅延回來,告訴他,讓那個在晏府的小丫頭繼續盯著顧媛華陸歸菀?!?/br> “世子爺,讓陸姑娘在那這么住下去嗎?”劉響和所有人一樣,猜不透晏清源心里所想,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誰也不知道世子爺到底是在盤算著什么,這么一問,晏清源唇角上揚,又重新露出抹飄忽不定的笑意: “對,讓她住下去,晏府里那只狐貍不會安分的?!?/br> 五月來到尾巴上時,潁川內外已經是一片汪洋,駐扎高地的魏軍,不消用千里眼,手一遮,極目遠眺,就能看見和半年前的彭城十分相似的一座孤城,無依無靠的,飄蕩在浩浩湯湯的汪洋之上。 潁川已經被泡半月有余。 城內高景玉不為所動,親自上陣,沒日沒夜地和士卒同甘共苦,糞箕抬土希冀能阻斷洧水上堰壩滲進城內的水,無奈正值雨水豐沛之際,徒勞無功。 一場雨后,城內水位直逼女墻,雪上加霜,待毒辣辣日頭一出,積水不消,蚊蟲滋生,沒個兩三日,污染了井水不說,連帶著綠苔浮動,腥臭漫天,城內將士這下便是連人畜用水也成問題,只得在女墻上,架起一口口鐵鍋,上頭吊滿了一個個粗糲的大水壺,把水反復煮透,這才敢入口。 水勢不去,潁川城內還是個堅守不出,魏軍見這陣勢,不約而同又都要往玉壁上想,晏岳坐鎮軍中大帳,偵騎飛身而入,往前一站: “賀賴遣趙貴率步騎數萬大軍東下,行至長社,因水阻路,開始啟程返還了!” 話音一落,眾將連連點頭,晏岳也跟著精神一振,圍困三個多月來,熬得他也是心神憔悴,畢竟已經是六十余歲的老人,自攻打彭城被起復,心懷感激,可卻常覺心有余而力不足,許是這些年鄴城生涯,太過優游了? 賀賴援軍無功而返,高景玉更是獨木難支,只是,他城內糧草儲備尚可撐段時日,一時半刻,強攻的良機似乎還沒臨到眼皮子跟前,徒增傷亡而已。 這么一想,晏岳把輿圖一丟,也沒什么看的必要了。 諸將還都炯炯有神盯著他拿主意,他卻閉目假寐,似作沉思,等聽到外頭橐橐的馬靴聲,耳朵一豎,已經辨出來人,一睜眼,就笑說: “大行臺又要出海啦?” 自入夏來,他們倒仿當初晉武帝攻吳,一給晏清源去書,立馬遣來了鄴城最擅造船的工匠,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好一陣忙作,艦一完工,魏軍便出船迫近,上頭陳兵一隊射手,對準因水位而顯得低矮不堪的女墻就是一陣浪射,管也不管,射完掉頭就走。 趁其不備,隨意一天中哪個時段,就是一陣黑壓壓箭雨過去,弄得城墻守兵苦不堪言,煩不勝煩,一時無法,高景玉只有咬牙夜間不眠,搭起了箭樓,也命射手躲在里頭,以待反擊。 卻漸漸不敵魏軍器械充裕底子厚實,困守孤城,一無應援,二無補給,除了損耗便是損耗,尤其這個時令,三不五時,就來一場暴雨,城墻就沒干過,時間久了,綠霉蔓延,有年久失修的缺口,直接說坍塌就坍塌,一時間,主帥高景玉又是一番焦頭爛額。 被晏岳這么一打趣,慕容紹只是笑答兩句,不急不躁的,直接跟晏岳提議: “這幾天連射,高景玉是日漸吃不消了,工匠們剛趕出一批新的箭鏃,我帶人過去試試?!?/br> 話音剛落,還沒等晏岳點頭,晏九云就蹭的一下站起了身,把佩劍一握,豪氣地盯著慕容紹: “我跟大行臺去!” 諸將都笑而不語,劉豐生把他一把拽下,拍拍他肩頭: “行了小晏,你細皮嫩rou的,回來別挨一箭破了相,我們倒怕中尉算后賬,你可是崔氏的乘龍快婿,他那張嘴,在世子跟前一嘀咕,世子信得很吶!” 明里暗里,劉豐生順帶把文臣奚落了下,余者心領神會,還只是笑而不語。 說著,他自己起了身,修堰筑壩的事,一直都是他跟慕容紹過問,此刻,義不容辭,隨慕容紹出來,這才驚覺不知何時變的天。 一算時辰,正是午后,這個點,最容易狂風暴雨,劉豐生略有遲疑,同慕容紹這么一商議,謹慎起見,倒等了一時。 可雨遲遲不落,空氣里怪悶,一股子土腥味兒被風卷得滿鼻子滿嘴都是,嗆得掩面,間或瞧有幾只黑燕子,剪刀似的尾巴,這么一點,就在下頭水面上漾出圈圈漣漪,飛得極低。 遠處,林子里蟬鳴的也躁,離多遠,都刺耳異常聽得心煩,這么一合計,兩人心里都道怕還是得落雨。 正拿主意,決定不再布陣射箭,只上壩子巡視一圈查探下敵情罷了。把千里眼一帶,便遣散了射手,帶上親信扈從,因天氣酷悶,空氣中都跟上緊的弦似的,索性卸了甲,輕裝上陣,攜手劉豐生就要往堰壩上來。 忽然,前頭閃出個身影來,慕容紹一定睛,認出是小晏身邊的親隨程信,略有詫異,還沒問,程信自己上前一見禮: “大行臺,小晏將軍讓屬下跟著大行臺同去,屬下水性好,幫大行臺起槳!” 都知道當初從渦河里把小晏撈出來的就是這個張五,忠勇過人,慕容紹閑來常與其對弈,此刻,笑著點了點頭,對劉豐生幾個說: “小晏將軍想方設法,也得巧立功哇!” 說的其他人哈哈大笑,由程信麻溜地解了纜繩,和幾個親衛把櫓一劃,船就駛到了堰壩,一行人陸續而出,上了堰壩,程信把纜繩朝木樁上一系,也跟著上去,見他們拿起千里眼,對著遠處的潁川城,好一番指點,不知說了些什么,他只是靜靜凝望。 巡查這么一圈下來,眾人剛說要席地坐著歇口氣,遠處黑云壓城,狂風勢頭一下激猛起來,烏泱泱漫過來,整個人間,都暗了下去。 風沙裹挾著小石礫,啪啪直打臉,諸人后悔圖涼快沒戴兜鏊,又瞧這刮的正是東北風,誰笑罵了句“真他娘的邪!”,倏地就淹沒在風聲里了。 程信見眾人忙亂,到處亂竄顯然是找不到地方躲,他一個箭步上去,對慕容紹劉豐生兩個大聲提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