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歸菀一怔,一百多年前的洛陽,是竹林七賢攜手交游談玄論道之地;幾十載前的洛陽,則是浮圖林立,佛光大熾的虛幻之境,到頭來,又不過是同一種麥秀之感,黍離之悲。 唯獨野草蔓蔓,花朵常開,沒有變過。 她把簾子輕輕一放,一百多年的歲月似乎一下變得蒼白流滑,眼下的一切,忽就也變得虛妄至極。她把這些煩惱心思一一屏去,重新朝車壁一靠,靜靜聽著車轱轆軋軋的聲音,眼睛一闔,便什么也不用去看了。 晏清源一行回到鄴城后,沒等多久,南梁的使者就到了,禮節性拜會了小皇帝,下榻到官舍,此行目的真正要見的是大將軍晏清源,遂也不耽誤,這一天,衣冠一整,朝東柏堂來了。 使者一露面,那羅延飛快跑來相傳: “世子爺,老菩薩的人來了!” 晏清源正悠閑臨帖,把筆丟開,微微笑了笑:“我交待的事,都辦妥了?” 那羅延早存了滿肚子的疑惑,此刻,知道該揭曉謎題了,也是興奮: “辦妥了!世子爺,都召到了一處!” 晏清源眸光微動,把燕服換了,改作正裝,朝正廳走來。使者早被引進,此刻,見外頭一路走來個極為年輕的著一品緋袍的郎君,近了,暗地上下打量個仔細,很是納罕,這眉眼俊秀舉止文雅的一個人,便是晏清源了? 除卻他,倒也沒了旁人。 便先行了個禮:“某奉陛下之令,特意來拜會晏王?!?/br> 稱的是自大相國故去,他新封的爵位,晏清源微微一笑,隨意回了一禮,就此擺手示意使者入座,道了句“看茶”,目光在使者那張謹慎卻又自有雍容氣度的面上一轉,溫文笑道: “我與你國家,本有相通之好,無奈柏宮生亂,從中作梗,破壞我兩國情誼,絕非所愿,今大都督在鄴,素加禮遇,若是你主心肯,愿將柏宮交付于我,大都督等人自當奉還?!?/br> 沒想到晏清源這樣開門見山,話雖文縐縐的,一點虛與委蛇的意思卻也無,倒算痛快,使者此行目的不過一探虛實,這個時候,也就不再遮掩了: “晏王所想,也正是我陛下所想,是故一接信函,便遣某親自來拜會,不知……” 使者笑了一笑,目光左右四顧,點到為止,晏清源心領神會,朗聲一笑: “如此甚好,請使者稍安勿躁?!?/br> 說罷,打個眼風給那羅延,那羅延奉命而去,不多時,把幾人一領,魚貫而入,使者目光一動,率先看見了大都督蕭器,忙前行兩步,過來見了禮,暗中把大都督一打量,錦繡華服,氣色紅潤,果真應了晏清源那句“素加禮遇”,一時,放下心來。 可后頭那幾人……使者迷惑不解:竟還有兩名十七八歲的女子!一個生的秀氣持重,一個卻是雪膚勝光,明眸紅唇,好不奪目,正滿頭霧水,同旁邊那名三十歲上下年紀的男子目光一碰,只覺眼熟,再一微頓,錯愕道: “你是?藍勍將軍家的……” 一時認出故人,自然欣喜萬分,藍泰稀里糊涂被領來,本不知何事,一路不安,沒想到,此刻驟然見了大都督蕭器,又見這使者是父親舊友,心中百感交集,忙把頭一點: “正是家父名諱?!?/br> 晏清源在一旁噙笑不語,看了幾眼,目光一調,對上歸菀茫茫然的一雙眼睛,見她只是瞧著使者發呆,那只手,已經不覺開始絞起了帕子。晏清源略略一笑,又敷衍地瞥了眼媛華,把茶盞一放,握拳抵唇,輕咳兩聲: “這兩位姑娘,是當初壽春城里陸士衡將軍、顧知卿尚書的遺孤,也自當一并送還?!?/br> 使者和她兩個俱是一愣,尤其歸菀,幾不能信的,猛一回眸,看向了晏清源,他卻不接她的目光,只對使者說話: “還請把話帶給梁主?!?/br> 他笑的開誠布公極了。 這一連串領來的幾人,倒是大大出乎使者所料了,心底一盤算,暗忖晏清源這一態度的確心誠得很: 一個大都督不說,連帶送還了壽春一役本以為早都不在人間的幾人,且不說藍泰乃名將之子,就是這兩個姑娘,日后帶回去,卻也是類似于文姬歸漢的佳話?陸、顧的女兒皆是江左閨秀,不見得比昔年蔡邕之女差呀! 須臾之間,使者腦子已轉了千百回,遂把笑容一整,對晏清源再施禮矜持說: “晏王心意,請再手書一封,某帶回建康?!?/br> 晏清源則笑意不改,筆一提,寫好封漆,又把自己大印一蓋,由那羅延鄭重捧著交給了使者,事畢,極親切地對蕭器道: “也請大都督手書一封,好讓梁主安心?!?/br> 蕭器自押縛鄴城,本驚嚇一路,卻不曾想人一來半點苦頭未吃,反倒極受厚待,又見晏清源說起話來,引經據典,從容弘雅,竟自有江左世家風采,心中早存好感。 當下,聽他一提議,甚是贊同,當即借其紙筆,在給梁帝的書函中發長篇宏論,也一并交給了使者。 使者收好兩封書函,心念一定,朝晏清源已是三施禮:“某還肩負我主一交托,還請晏王讓某代我主吊唁大相國?!?/br> 晏清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明日太原公自會引卿前去吊唁,我還有一事相托?!?/br> 使者忙道:“晏王請說?!?/br> 晏清源笑道:“使節這一去,還請速去速還,我盼著早日再見使節?!?/br> 意在言外,使者心知肚明,一并應了。 這一事,可謂成的極快,雙方各自滿意,閑話幾句,晏清源留客不住,知道使者急于南下復命,遂不強留,虛言一番,也就放人去了。 使者一走,晏清源目不斜視,只是含笑把書案一收,看也不看歸菀幾人,吩咐那羅延直接把人從哪兒帶來還送哪里去了。 至始至終,歸菀一顆心驚疑不定,盼著能問他個所以然,卻毫無機會,就此,惶惶去了。 本還想和媛華能有所交談,見那羅延冷著個臉,煞鬼似的,哪里會給她們這個機會,陰陽怪氣一笑而已: “高興了吧,我說,你們兩個回去看看興許還能再嫁個好人家?” 媛華極嫌惡地瞪他一眼,自知跟歸菀無敘話可能,索性狠狠啐了一口: “我們當然能,寡婦再嫁的都有,更何況我姊妹青春正好,總比你這個丑八怪在婚娶上容易得多!” 說罷,深深看歸菀一眼,就此揚長而去。 眼見莫名其妙就被媛華挖苦噎了一場,對著她那個背影,恨不能扇一通耳刮子,卻又不好當著其他親衛的面追上去和一個女人較真,只得把氣撒到歸菀頭上,氣呼呼冷笑一聲: “看見沒?世子爺這是真睡膩歪了你!世子爺大發慈悲,放你回去,你就感恩戴德吧!” 一番話,猶如嚴霜割面,歸菀身子微微一晃,死命忍著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一句話也不刺他,只默默走進了梅塢。 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歸菀心神不定坐在了幾前,他真要放自己回去了?姊姊和藍將軍也跟著走?兩載多的光陰,一下變得不真切了,這算什么呢?她們所籌謀的,所算計過的,所耗費的,還有藍將軍,不過是一場空嗎?如今,她們就要回家鄉了呀! 歸菀一張臉上,一會兒緊張,一會兒無措,滿腦子紛亂不堪,事情來的太突然,她簡直不知自己是要為能回家鄉喜極而泣,還是要為此生再不能報仇雪恨而悲鳴傷懷。 金鏞城外,是他和她最后一場對話,再后來,那一路晏清源同她沒說一個字?;亓藮|柏堂,更是再沒能見到他……歸菀猛地回神,起身將他落在這里的一卷《水經注》和一卷《洛陽伽藍記》取出,手底摩挲兩下,忽的記起一事,忙去翻自己的箱子,里頭少的幾樣,是被他拿去了書房,遲疑片刻,心一橫,抱著這兩卷書,快步朝晏清源書房方向來了。 此刻,晏清源卻還是在正廳,兩只眼睛,定在不知幾時鋪展開的輿圖上,拿著朱筆,在上頭標注出幾個點,忽一蹙眉頭,笑問那羅延: “這個使者,叫什么來著?” 那羅延忍笑:“說了幾個來回,世子爺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哇!他叫許僧?!?/br> “唔,”晏清源一哂,把輿圖丟給那羅延,“跟住他,確保他盡快過江,等他再回來,更要跟緊了,如果他沒能過柏宮沿北一路所設偵察點,引也要把他引過去?!?/br> 他嘴角一彎,隨即招來劉響:“去值房,讓尚書郎馬上布告天下,就說梁帝遣使臣來吊唁大相國了?!?/br> 那羅延卻還在心底琢磨著晏清源先頭那幾句話,頓了一頓,猶豫問道:“柏宮現下在壽陽,世子爺怎么知道他沿北一路會設偵察點呢?” “我不是讓布告天下了么?”晏清源兩只幽沉的眼,藏著不易察覺的一抹快意,“我不愁他不設?!?/br> 這么一說,那羅延福至心靈似的,終于轉過彎來,對晏清源佩服的是五體投地,忍不住拍手贊道: “世子爺這一計定心丸,一石二鳥,實在是妙!” 拍馬完了,忽意識到什么,把最初那一幕這么一細想,臉上笑容漸漸凝滯: “那,蕭器這些人是還還是不還吶?” 第144章 念奴嬌(13) 晏清源眸子一眨,笑了:“這個飯桶,我不會白養著,你先去布置罷?!?/br> 說完,見那羅延磨磨唧唧兩只腳挪不動步,晏清源不用他提點,也懶得理會,手一揮,把字帖收起,交給劉響: “送隔壁去,看七郎在不在,告訴他,一天一百個字,不能少?!?/br> 劉響小心接過,呵呵答道:“七公子剛還射鳥,屬下看了,那個彈弓啊,真是被七公子玩的出神入化了?!?/br> 晏清源把筆洗等物歸籠,眼睫垂著,哼笑一聲:“小孩子的把戲,出神入化到哪里去?” 劉響一聽,世子爺不大以為然,立刻嘖嘖替晏清澤說起話來:“世子爺不知道,那天,我們幾個在一起練習騎射,七公子不知從哪兒溜達過來的,丁零一聲響,就把我手里的劍突然給彈開了,用的正是那把彈弓,屬下幾個當時都好生驚詫?!?/br> 青釉荷葉瓷筆掭在手底這么一摩挲,晏清源笑笑,卻看著劉響道: “哦,那看來,你們要再多勤加練習了,一個毛孩子,都能把你的劍彈開?!?/br> 沒想到世子爺關注在這上頭,無端引自己身上,劉響苦笑,不大好意思地撓了下腦袋: “是,不過屬下看,七公子日后必成將才?!?/br> 將才不將才的,來日方長,劉響唯恐再招來他什么不滿,這么一剎尾,趕緊抱著字帖溜了。 一出園子,見歸菀也抱著東西,猶猶豫豫地立在柳樹下,正往這打探著目光,那柔美身段,果真悅目,難怪世子爺留這么久哇……劉響略一走神,遲疑著要不要問什么,聽歸菀驚呼一聲,就見她懷里的書落了一地,小臉慘白,一手已經撫到發髻間去了。 劉響嚇了一跳,趕緊上前,那邊,倏地從不遠處的假山石后頭跳出個人影來,這么一閃,就到了跟前,定睛一看,不是七公子晏清澤又是誰! “七公子,你這是……”劉響下意識地再往歸菀身上一瞧,歸菀臉上血色泛回來,紅著個臉,把白玉簪子撿起來,沖他二人勉強一笑,問劉響道: “世子在這兒嗎?” 劉響這邊答話,卻見晏清澤那兩只眼正瞧著歸菀,仔細一看,嘿,這孩子嘴唇邊毛乎乎的一片,是長小胡子了么?劉響不由得一笑,聽晏清澤有點不大自在地開了口: “陸姊姊,你在柳樹底下站著,我沒看清楚,以為是個丫頭,就想著看能不能把你那簪子給打掉?!?/br> 這么客氣?劉響吃驚地望了望晏清澤,隨即想到到底是小孩子家,頑劣,順勢把字帖塞到手里:“世子爺讓七公子你,每日一百個大字,不許少?!?/br> 晏清澤腦袋一耷拉,瞄一眼,胡亂搡在了懷里。 歸菀聞言,那個本羞赧的表情,定在臉上,也變作了一縷微訝,目光落在晏清澤那張稚氣未褪的臉上,又一瞥,瞧見了彈弓,柔聲笑道: “你并沒傷到我,也不是有心的,沒事?!?/br> 說完,拾掇起自己滿腹的心事,面上便起了愁,把懷里的書緊了又緊,疾步朝書房來。侍衛見是她,倒也沒攔,迎風吹得她羅裙輕擺,微漾細浪,步子猛地一停,就見晏清源正走出屋來,立在廊下,在那一舒筋骨。 盡情舒展透了,晏清源半瞇起眼扭頭一望歸菀,兩人目光這么一撞,剎那間,月缺花飛似的,歸菀心里咯噔一陣,算算許久沒再跟他說過話,一時間,都不知怎么啟口了。 “我想要回箱子里少的禮器還有典籍?!笔碌饺缃?,其實沒必要再周旋,歸菀想通,很是直率,可后半截聲音被風一卷,明顯勢弱,疑心他聽見沒,正要再張嘴,晏清源似笑非笑看著她,輕輕吐出幾字: “你做夢?!?/br> 一句話,把個歸菀堵的面紅耳赤,恨他不講道理,忍不住爭辯: “那是我家的東西,我爹爹和娘親不知搜集了多少載才得以珍藏,你,你得還我,我要帶走!”她罵人不熟,打人更不會,局促不已,只把一雙眼睛含怒地瞪著晏清源。 晏清源冷嗤一聲,嘲諷地笑笑:“是么?洛陽城兩百年前,還是司馬氏的,司馬氏今安在?洛陽城又在誰手?” 他走下來,手指輕佻地在歸菀臉上迅疾一過:“沒本事護著,就不要恬不知恥地來討,你連自己都沒護住,還想著護東西,笑話,怎么,準備當嫁妝?你被我養了幾年,就是鄉村野夫,也不見得愿意娶你?!?/br> 自打相識,他慣作柔情蜜意,便是說起下流話,也是言笑晏晏猶帶春意。此刻,忽把話說的又尖刻又寡情,歸菀面薄,哪能承受得住,果然,兩只眼睛一眨,淚就跟著鼓到了眼眶子邊緣,晶瑩一掛,努力死撐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