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稍作打量,歸菀暗道果真比東柏堂又要氣派許多,眼睛朝兩旁泥塑的帶刀侍衛身上一溜,才發覺,這里和東柏堂是不一樣的,清一水的鮮卑侍衛,身材高大,面上沉毅,待晏清源甫一走近,忽爆出齊刷刷的佩劍執禮聲: “屬下參見世子!” 本如金玉相撞,忽的又一齊消失,行過禮,便復又目不斜視,站的筆挺,歸菀暗暗覷了眼晏清源,早把熊皮袍子扔給了劉響,只著一身鮮卑勁服,盡管他眉眼帶笑,步履從容,歸菀還是生出幾分陌生感,那個倜儻世家公子一般的晏清源,身上莫名就多了兩分疏狂粗豪之氣。 哦,她險些忘記了,晏清源不過半個漢人。 長于馬背上的少年郎,馳騁的是草原,縱然飽讀詩書,回到熟悉的狼窩,自然要露幾分原型,歸菀把他腹誹個遍,卻見前頭本都拾級而上的晏清源忽然回頭,雖看著歸菀,話卻是對劉響說的: “把袍子讓她抱著?!?/br> 話音一落,劉響倒是毫不猶豫,鋪天蓋地的一片大黑影便飛到了懷里,歸菀只接住一半,趕緊把掉地的另一半胡亂搡作一團,拉拉扯扯的,怎么都抱不圓滿,很是費勁,晏清源給她一記勘破的微笑,分明是嘲弄的意思。 如此辛苦入府,早有人提燈過來相引,走過花廊,晏清源對身邊人不知嘰里咕嚕說起什么,歸菀聽不懂,卻知道他開始說鮮卑語了,沖他背影就是一哂,完了又兀自臉紅,尷尬地在那等著。 “在別院等我,若是累了,就先歇著罷,我去見大相國?!标糖逶醋哌^來,愛憐地在她臉上一捏,笑了一笑,示意人把袍子接過去,自己跟著隨從往正房去了。 第90章 破陣子(17) 世子回晉陽的消息,傳遍軍中,一干將領就在相國府恭候,此刻聽說人來了,紛紛起身,剛打簾出來,一眼瞧見個熟悉的身影正撩襟提步而上,不由喜上眉梢,將他迎了上來。 晏清源先不急問玉璧戰況,純粹只是一番寒暄,諸將趁機把世子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眼角眉梢,一如往昔般,尤其那一管鼻峰,襯的這張臉又出奇的磊落俊朗,對上那雙溫和含笑的眼睛,諸將雖覺親切如故,一想到暖閣中的大相國,不免低落,情緒被晏清源捕捉到,他略莞爾,抬腳進了屋子。 榻上的晏垂,蒼老了許多。 諸將本要上前一一施禮告退,見晏垂呼吸放勻,似已睡去,不便打擾,轉頭朝晏清源辭別,晏清源親自出來相送,幾人勸他回去,他還是一路送到了大門,等人翻身上馬,就立于階下相望。 六鎮的將軍們,是他晏家父子起家真正倚靠,晏清源目送人馬遠去,眉頭不經意蹙了一蹙,提步再進來,婢子正給大相國擦拭嘴角無意間漏下的涎液。 他看到這一幕,心頭猛地被什么一撞,英雄美人,從來都是人間不許見白頭,他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過,大相國也會老。 揮退婢子,晏清源往榻頭一坐,倒不愿沉浸在唏噓感慨的虛境中,隨手取過本《妙法蓮華經》,翻了幾頁,沉心靜氣看半晌,不見人醒,卻聽外頭有些微的動靜,心道定是母親,起身出來探看,一時稍覺詫異: 是茹茹公主。 她今年十九歲了,一張俊臉上似乎永遠罩著薄怒,也不知哪來那么大火氣,晏清源看她一臉的不耐,無奈之下,微微一笑見了禮,聲音壓的很低: “公主還沒歇息?大相國……” 話沒說完,公主就要沖進去,晏清源伸手一擋:“大相國好不易睡一會,公主稍安勿躁?!?/br> 茹茹公主便cao著一口鮮卑語,手嘴并用,嘰里呱啦說一堆,聲音尖利,聽得晏清源著實頭痛,把人一扯,給拽到了門外。 顯然,這樣的失禮,茹茹公主一下難能接受,要知道大相國抱病,都會驅車來公主府探望她,她也總有自己才是晉陽宮主人的錯覺,此刻,恨恨瞪晏清源一眼,趾高氣揚冷笑: “你不要總跟我說漢話?!?/br> 她的鮮卑語,其實也不怎么樣,聲調七拐八拐,不專注去聽,壓根不知她那紅唇飛快地上下一翻,說的什么,晏清源同她交道打的少,疑心她根本不會好好說話,此刻,同賀賴新敗,北面柔然暫不能輕易得罪,即便公主驕縱無比,也只得忍下不提,又嫌棄她一身的膻氣味兒,不知冬天為何也壓不住,面上便露出個溫文假笑,用鮮卑語回道: “公主不愛聽,就請先回,等大相國好轉,會到公主那里請罪?!?/br> 公主府是單為她敕造,晏清源的母親在相府的主室也早騰讓出來,兩處宿所,公主來去自如,比草原上的雄鷹還要自由。 晏清源見她一跺腳,甩著兩根大辮子,揚長而去,不知大晚上來sao擾這么一出算什么,苦惱一笑,搖了搖頭,聽婢子來報: “夫人從佛堂出來了?!?/br> 晏清源不急著去給母親請安問好,來到暖閣一看,考慮大相國一時半刻沒有要醒的跡象,才朝隔壁走來。 婢子簇擁出個素衣簡妝的中年美婦,晏清源便在一眾施禮聲中踱步穿行到她跟前,作揖用鮮卑語喊道:“家家?!?/br> 穆氏命他抬頭站好,偏頭上下打量了,又讓晏清源背過身去,把人從頭到腳拿目光撫摸了個幾遍,開了話匣子: “子惠,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說的晏清源噗嗤一笑:“家家看錯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能一直長?” 穆氏臉色一整:“你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就好,這個時候,還帶個漢女回來,你把軍國大事放哪里去了?” 話音剛落,身后的年輕婢女不由自主就往后縮了下,不敢看晏清源,晏清源知道自己一回家中,一舉一動早已匯報到母親這里來了,見怪不怪,微笑道: “我帶女人回來,跟我關心軍國大政,沒什么沖突,家家就為這擺臉子?我看沒必要?!?/br> 穆氏觀他神情,顏色稍稍緩和下來:“家中以往常被女人弄的雞飛狗跳,我糾纏半輩子,實在是厭倦,如今,事態緊迫,我自然不希望你因為女人分心?!?/br> 相府后宅,晏清源一不好插手,二也懶得過問,只得寬慰穆氏:“兒的家里沒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家家放心好了?!?/br> 這一點,穆氏由衷贊許兒子,大將軍府的后宅比相府不知平靜到哪里去,雖厭煩他帶回來個漢女,一時間,警告點到為止,轉而說起正事: “你還沉得住氣嗎?” 晏清源蹙眉一笑,是穆氏熟稔的那個表情,她這個兒子,做什么事向來都是自信十足,再難也笑的出,未免覺得略微酸澀,將心事一掩,就等著他回答了。 也果如她所料,晏清源撩袍坐下來,一手無賴啪嗒啪嗒叩起案幾:“我沉不住也得沉啊,家家不妨先告訴我,玉璧到底折了多少將士?!?/br> 一說到玉璧,穆氏素沉穩有度的一張面孔,也染上一抹傷懷: “你既然平安到了,我給你說句實話,玉璧,死了勇士七萬,尸骨未還,全都埋在平龍鎮附近的大坑里了?!?/br> 手指一停,晏清源聽得腦子里轟然作響,眸子里頓時覆上層薄霜,臉色也跟著微微一變,一闔雙目,輕撫起額眉來,良久,才重重煞出口氣: “晉陽加上鄴城可調二十萬大軍,一個玉璧,死了七萬,家家能不能告訴我,這一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他沒有埋怨的意思,只有難言的悲哀,把那道不出的震驚,在母親跟前,不動聲色壓下去了,換上個讓她安心的表情,才放下手,同她對視。 穆氏搖頭:“這一戰,說來話長,你最該去問李元之,將軍們也自會跟你詳稟,今日晚了,你去相國那里守夜罷?!?/br> 見晏清源起身告辭,喊住他,神色肅然:“在幾個將軍跟前,收起你鄴城那套文縐縐做派,這里是晉陽,你今日穿的這身衣裳,我看就很好?!?/br> 穆氏對晏清源在鄴城重用漢族官員,并不認同,她是六鎮勇士心中的主母,見晏清源回晉陽,還知道換上鮮卑服飾,大體滿意,起身把他衣擺的褶皺抖了兩下,看那雙馬靴上,盡是風塵仆仆之氣,忍不住道: “靴子臟了,脫下來我給你擦一擦?!?/br> 知道母親喜歡事必躬親,待六鎮勇士尚如此,更何況家人,晏清源垂眸一笑,靴尖微微動了動:“怎么還敢勞煩家家,我不是帶個女人回來了嗎?她能做,家家就不要cao這個心了?!?/br> “嬌滴滴的一個漢家小姐,能做些什么?”穆氏頓時不滿,乜他一眼,晏清源只當未見,知道母親對漢人偏見頗深,笑著回道: “自然不能跟家家比,不過兒子會教她,她人還算聰明,不能一日千里,也可徐徐圖之,我們這一次回來,她就是單人單馬?!?/br> 說罷把靴子輕跺兩下,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袖子一展,施禮走人。 見世子替歸菀說話,穆氏對著他離去的方向沉吟,少頃,吩咐一個也有些年歲的婢子:“讓人回來吧,不用盯著了?!?/br> 婢子是她做姑娘時的貼身丫頭,兩人明為主仆,形同姊妹,趁勢笑答:“主母信不過世子?什么人能帶回來,他心里有數?!?/br> 穆氏把頭一搖,憂心忡忡:“相國難能熬這個冬天,子惠這個時候,還帶個外人回來,我怎能安心?” “主母要是擔心他沉溺女色,我看不必,”婢子認真說道,“眼下世子身上承受壓力可知,當初主母跟隨相國,不也是鼎力相扶,豈不是相國的安慰?這個漢女,自然是對世子有益的?!?/br> 穆氏哼笑:“你一個獨處的老姑娘,對男女之事頭頭是道?!?/br> 婢子臉不紅心不跳,自嘲一笑:“這些年,奴婢看的還少嗎?” 別院里歸菀被安置下來后,為照顧她聽不懂鮮卑語,特意找來個漢人婢子服侍,此間陳設質樸,除卻必備之物,并無多余珍玩一類,歸菀本覺東柏堂布置,已算得上素凈,與江左豪門世家,乃有云泥之判,來到這,心底更是驚訝,暗道晏垂是一國丞相,實際掌權者,家中寒素至此,一時心緒復雜。 外頭冷風呼嘯,歸菀躲進暖閣,把兩人隨身帶的包裹一一整理了,抱著一沓衣裳要塞箱子,心底幽嘆,估摸著是要住一段時日了。 忽瞥見那件晏清源特意提到的,翻出來,手底慢慢撫過細密針腳,出了片刻的神,慢慢的,臉上微熱,忙又給放回去,啪嗒一聲猛地合上了銅扣。 等坐在榻邊發了不知多久的呆,一琢磨時辰,起來問婢子: “世子還在大相國那里說話?” 話音一落,外頭進來個丫頭,同這位低聲交付幾句,抬腳就走,婢子這才回歸菀的話: “世子讓陸姑娘先歇息,不必等了,他要在大相國那里守夜?!?/br> “大相國還未見起色么?”歸菀心底疑云密布,卻是這樣發問。 婢子一面招呼人把熱水抬進來,一面把兩件氅衣換地方掛起,行事極為爽利,對歸菀溫和一笑:“陸姑娘既然知道,奴婢先侍候姑娘沐浴,早些安置?!?/br> 沒想到被她歪打正著,歸菀心口急急一跳,原來晏垂真的病了,而且病的不輕,難怪晏清源往晉陽回趕的如此匆忙。再想問一句玉璧的事情,但覺不妥,腦子里一時紛亂無常,卻也清楚晏垂一旦撐不下去,他父子二人勢必要有權力交接……歸菀又發起呆來。 第91章 破陣子(18) 這一夜,睡的并不安穩,歸菀認床,換了個地方,一時難能適應,加之外頭風聲遠比鄴城還要恣肆,又難免思鄉,中途醒了無數回,等到天蒙蒙亮,聽得雞鳴,她一掀簾角,瞄了瞄窗格,索性把被褥一推,準備起來。 只是路上奔波這些日子,又沒睡好,歸菀坐起,是個萎靡不振的模樣,腦子也發昏,遮袖打了個哈欠,就傾身要去找翹頭履。 已經有人快了一步,瞧見那修長的手,把個繡鞋一拎,放到腳下,歸菀知道他回來了,睜著雙還不甚清醒的眼,順口一問: “世子怎么回來了?” 晏清源不知幾時把外裳都脫了,只著里衫,閑閑地朝床上一躺,又把人摁倒,不讓她穿鞋了:“這是我家,你弄清楚,我想回哪兒回哪?!睔w菀一只鞋半勾在腳上,被他看也不看,就給蹬掉了,掛起的帳鉤隨手一放,把兩人又遮在一方小天地里了。 “天還沒大亮,你起來做什么去?”晏清源聲音里有些微倦意,他一宿沒睡,書翻了幾遍,眼底便上了兩抹郁青,直到大相國醒來,趕他去歇息,這才回來。 兩人獨處,彼此氣息相交,溫香軟玉在懷,晏清源慣性地朝她頸窩里去啄吻,歸菀躲不開,含羞推他一把也就作罷:“世子不累呀,你好好睡一覺罷?!?/br> 話一說完,頭一偏,嘴唇便抵在了他發間,他又動作著,弄得歸菀一陣發癢,把頸子又往后仰了仰,無形之間,卻更方便他糾纏,歸菀月事未凈,便低聲告訴了晏清源,晏清源含糊答應: “我知道,親親你還不行了?” 話說的歸菀臉又是一紅,不再說話,由著他溫存去了。 只是親著親著,以他的性子,就難能老實,舌頭探進來的剎那,手也往衣襟里去了,歸菀快含不住滿腔津液時,終于把臉掙出來,強打起精神,一下按住他胡作非為的手: “我有話跟世子說?!?/br> 晏清源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興致缺缺地看著歸菀:“你說罷?!彼彩钦娴姆?,卻舍不得懷中人,只想這么膩歪著睡去,偏她總是事多。 歸菀被他搓揉的胸前發漲,兩顆珠子直立,也已經是羞的難耐,把聲音一放低:“我聽說大相國病了,世子這樣不好?!?/br> “相國病了,該我盡孝我自會盡孝,和這有何相干?”晏清源微一哂,“難不成我要天天哭喪著臉,眼淚不干?” 他的歪理總是很多,歸菀知道他脾性是最不服管,妄為起來,又是驚濤駭浪,便盯著他滿不在乎的眼睛,很想啐他一口,卻只是柔聲繼續勸說: “世子讀書都白讀了,相國正不好,世子這會卻貪圖一時之快,連這都忍不了嗎?那和禽獸有什么區別?” 晏清源聽了,故意把歸菀衣襟一扯,分的極寬,那一片雪膚一覽無余,驚的歸菀就要去捂,他笑著丟開她手: “你這是吃了豹子膽,敢教訓起我了?” 歸菀櫻唇微微一張,長睫亂顫,作死還嘴道:“那,世子去你母親那里罷,讓她教訓你?” “我偏要留你這里?!标糖逶匆膊粴?,只是促狹一笑,“你別給我添堵,讓我好好歇一歇?!闭f罷把人往懷里一摁,手卻偏要壓在一團綿軟上,伏在歸菀頸肩里睡去了。 他睡的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