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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亂臣(作者:蔡某人)在線閱讀 - 第67節

第67節

    身后是不知幾時也擠出身來一探究竟的歸菀,嚇的一把捂住了嘴,兩眼睜的極大,見那人立刻便生不如死地嚎叫不止了。

    “給我忍著,說?!标糖逶蠢淠缢?,這人大雪天里,一頭的黃豆大汗,此刻,斷腕鮮血如注,卻還是死咬了牙關,零零碎碎遞出一句:

    “亂臣賊子,人人,人人得而誅之……”

    晏清源莞爾,面上一點慍色也無,只是將下頜稍稍一抬,劉響即刻再度揮劍,另一只手也倏地從視線里飛去,歸菀幾要瞧的暈厥,一下跌撞在車廂上,在那不似人腔的嚎叫中渾身軟如泥,再扶不起來。

    “我說,我說,是陛下,我等都是陛下……”這人生不能,死不能,痙攣如蟲,再不用任何人相逼,把話奮力全吐露了出來,眼見要疼過去,晏清源眼風一動,劉響撈起把雪,往脖頸里一塞,激得這人又撐了一陣。

    晏清源氣定神閑問道:“他一個半大孩子,能知道什么,說,誰在背后出的主意?”

    “小人真的不知!小人只知道陛下提過,這世上,除了老師,最信任的就是,就是小人們了!”

    幾語答的飛快,再不能支撐,一耷拉腦袋,徹底疼死過去了。

    “世子爺,這……”劉響等他明示,晏清源冷冷一瞥:“活著的,都給我砍掉手腳,扔這等野狗來舔?!?/br>
    這話一出,本在一旁低聲哼唧的幾人,早被方才一幕齊齊下破了膽,終于知道晏世子是個什么角色,在扈從手底下不顧一切的,掙的傷口鮮血直流:“世子饒命,請世子饒命!”

    此刻,晏清源似乎連話都懶得再說了,劉響睨他們一眼:“想世子爺饒命,要看你們取舍了?!?/br>
    這些人已是魂飛魄散,一時間涕淚連連,有的竟嚇得失禁,被扈從拖向一邊了。

    晏清源這會整個人被裹在風雪間,沒了言語,劉響目光在他面上一掠,腦子轉的一點不比那羅延慢:

    “這些人顯然是早設埋伏,世子爺路趕的不慢,緊打緊算,分明是有人一早得了世子爺要赴晉陽的消息,已經準備下來了,如此之快,可是,世子爺接到急信,也不過就是二十六當晚的事,當時……”

    話到這里,有意無意的,是往晏清源身后瞟的,那里,正是個瑟瑟發抖臉已慘白的陸歸菀。

    晏清源也順著他的目光,慢慢調頭,把眸光一定,落在眼前人身上:即便小臉難看至極,可那娟秀的眉,水光光的眼,一受驚嚇便失血的唇瓣,都只不過更添柔弱罷了,整個人,林間小鹿一樣,拿看獵人的目光看著自己,這樣楚楚無助的目光,只怕再鐵石心腸的獵人,也有些不忍了。

    他含笑揉上歸菀的唇,搓弄到重新上了色,才溫柔問她:

    “有道理,我也想知道,誰那么膽大包天,又一副好本領,能教唆陛下來殺我,好菀兒,要么,你給我剖析剖析?”

    第89章 破陣子(16)

    他說完,歸菀整個人仍在巨大的驚悸中,一時半刻的,只見晏清源嘴唇一張一合,到底說的什么,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眼前一會兒紅,一會白,她一張嘴,好似含了滿口的血腥,歸菀再忍不住,猛地扶住晏清源手臂,哇哇的吐了起來。

    晏清源結實的手臂將她一攬,穩住亂顫的身子,等人把心肺吐干凈了,抱到車里來,車窗一閉,簾子一放,見歸菀別過臉掏帕子擦嘴,也不急,馬車轉入官道,四平八穩徐行起來,就這樣,兩人沉默了一陣。

    “要不要我把話重復一遍?”晏清源突兀一笑,歸菀則答非所問:“那些人,世子真的要那樣處置嗎?”

    晏清源呵一聲笑著搖首:“好孩子,別給我左顧而言他,那樣就沒意思了?!?/br>
    歸菀被剛才那一幕,駭的不輕,他這個人當真狠毒無匹,一點余地不留,說砍就砍了,連她都以為,不過是恐嚇,一想到這,歸菀不由一個寒顫,心頭微惘,問他:

    “世子方才問我什么?”

    晏清源極有耐心,把話重復一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歸菀,見她那個神情由惑然到醒悟,再變作現下的一點惱羞成怒:

    “世子覺得是我去通風報信,告訴了你們的皇帝?”

    她把“你們的”咬的極重,目中一轉,淚便泛了上來,那個模樣,與當初壽春那個小姑娘,沒什么大的區別了。

    他一伸手,歸菀以為他要過來掐死自己,腦子一震,往他腰間一拽,把個匕首扯下來,拔出就往脖子底下一架,淚眼朦朧咬牙道:

    “我不勞煩你動手!”

    腦子里什么也沒有,唯獨一個念頭,我寧肯自戕,也不要再被你屠戮,她倒和那死士一樣無畏了,下手極快,脖子剛見點血星,手腕處猛得一酸,匕首先是撞到車壁,一聲脆響,繼而悄然跌到厚厚的毯子上,晏清源早揚手給她打飛了。

    他揉了揉額角,話極不客氣:“怎么,這算是拿自己來威脅我?你覺得我是吃這一套呢,還是不吃?”

    歸菀卻一副心如死灰模樣,目光迷離,任由晏清源拿帕子給自己系上傷口,呢喃搖首:“如果你不打算殺我,就放我回江南罷……”

    “我早說過,你一個小姑娘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生死死,一個人性命可貴可賤,”晏清源不接她的話,“你不要總拿自己不當回事,我問你話,你不答,反而直接就去死,這些個草莽市井做派,我倒好奇跟誰學的?”

    他眸光專注,對著歸菀,在等她回神,歸菀無力垂首:“你這個人,太多疑了,我知道,你寧肯錯殺也不會放過你疑心的人,不是嗎?”

    晏清源微微笑了:“不是你就不是,以后以死明志的戲碼,我勸你少演,演多了,當心哪一回真把自己演死了,我辛苦把你帶到晉陽,不是看你演戲的,更不是看你半道自裁的?!?/br>
    歸菀略微找回理智,知道他這是暫且放過的意思,抬頭看他:“那世子帶我到晉陽做什么?”

    她這一抬首,眼睫掛淚,桃腮帶露,清眸里霧蒙蒙一片,幾多含情,幾多哀楚,分明又是個叫他心軟的樣子,晏清源淡淡一笑,稍有揶揄:

    “你要我說多少遍?就想一遍遍聽我說喜歡你是不是?”

    說罷一嘆,“菀兒,男人心里有你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翻來覆去試探我,是不是也沒多大意思?安心跟著我,不好么?”

    “世子心里的人未免太多,我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睔w菀沉默片刻,徐徐搖了搖頭。

    晏清源英挺的眉頭一皺,還是笑了:“我心里有誰我倒沒你清楚?!?/br>
    他目光還定在她身上,一時間只剩軋軋的車轍聲,良久,歸菀忽抬首對他眨了眨眼:

    “當晚你和我說過去晉陽,我是讓秋姊姊幫我送了封短箋,是想告訴我姊姊,我得跟著你走了,不知幾時能再見……你如今都不許我見她?!?/br>
    這會和盤托出,晏清源分毫不驚訝,只是點點頭:“很好,你愿意跟我說實話,我向來給人說話的機會,因為,我知道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遲早吃虧的是自己?!?/br>
    “可是,世子也該知道,我姊姊絕不會有認識北朝皇帝的可能,更沒本事攛掇皇帝殺你?!睔w菀盤算的很清楚,當日秋芙能出得了府,晏清源未必不知道,她不說,叫他起疑心,只會更糟,剩下的,便是替媛華再接再厲洗清嫌疑了。

    晏清源含笑聽著,不打斷她,一副靜候高見的模樣。

    歸菀措辭謹慎,唯恐多說多錯,腦中閃過一點,遲疑了下,還是道了出來:

    “你若覺得我盧伯伯會有這個本事,也太高看他,你們的皇帝,周圍那么多宗室舊臣,要聽一個南梁降將的話?”

    說到這一咬牙,垂下頭輕輕道:“世子要讓我剖析,就是方才那人說的一句,皇帝把你當亂臣賊子,他動不了你,只能劍走偏鋒。況且,世子平日嚴刑峻法,得罪了他人也未可知?!?/br>
    晏清源大笑,把人一摟,低頭上上下下打量著懷中人,她這雙眼睛,淚水半干,柔媚多情,腰身軟軟靠在自己手臂上,再也不掙扎,慢慢的,被他瞧的終有些羞澀,正要說話,晏清源伸手一按:

    “不必再說?!?/br>
    手抬起,在她發間揉了兩下,“菀兒真是大姑娘了,不再只會哭鼻子?!?/br>
    歸菀心頭酸澀,把臉往他胸前一埋,攥住衣襟:“我累了?!?/br>
    晏清源摩挲起她肩頭:“那就再睡兒罷?!闭f著想起什么,把人一扶,盯得歸菀又是一陣忐忑,不想,他忽輕促一笑:

    “你該不是有了?”

    歸菀先還是懵然,瞬間明白過來,心里一陣驚懼,臉跟著又沒了血色。

    轉念一算,再想腰隱約有些微酸,每每行經前六七日,她便有這種感覺,遂臉上一臊:“我沒有?!?/br>
    “到前頭驛站,還是請個大夫來號號脈,萬一有了……”

    “我說沒有!”歸菀聲音大的自己都驚詫,如此迫不及待打斷他,心里也是又慌又亂,把個臉一低,絞著衣角不作聲了。

    “沒有就沒有,你幾時這么粗魯了?”晏清源略表不滿,余話不提。

    等到了驛站,卻還是堅持請人來號脈,果真如歸菀所說,毫無跡象,只是開了幾副去陰虛的滋養藥,歸菀不肯喝,理由充分的很,她沒病沒災,才不要灌那一嘴黃連味兒。

    晏清源忍不住來打趣她:“不喝藥可以,晝短夜長,看來又該我給你渡些陽氣才好?!睔w菀惱的直推他,晏清源就勢也就出了房門。

    過了甬道,到前廳,劉響一眾人正腳踩扎子,一人端了碗熱乎乎的羊rou泡餅,香氣飄出老遠,院子里溜達的一只黃狗賊眉鼠眼地朝這邊張望著,見有人來了,討好的一搖尾巴,就想湊上來,被扈從一聲低斥,尾巴嚇的一垂,夾緊逃走了。

    劉響瞥見晏清源朝這邊來,碗一擱,袖子往嘴上一抹,迎道:

    “世子要來一碗嗎?”

    晏清源沒拒絕,笑著手一伸,早有人見機遞上了碗筷,他便也和扈從們一樣,站著把飯吃了。

    扈從里有一半的鮮卑勇士,偏愛晏清源這套做派,偷眼一打量,留心到自入并州地界,世子已換上了鮮卑冬裝,那一雙長馬靴,更襯得人挺拔深秀。

    白日里經此一變,他們只有人受了輕傷,活著的兩三刺客,還丟在屋里,劉響把事情言簡意賅回稟了,最后才說:

    “他很會砍馬腿,跟魏將軍倒如出一轍,我問他從哪兒學的,他不肯說,說如果回答,也只告訴世子爺?!?/br>
    晏清源聽了,無聲笑笑,一撂碗筷,朝偏房來了。

    本躺在榻頭的三人見他進來,只拿他當玉面閻王,唯獨被砍了手臂的那個,奄奄一息,卻硬撐著口氣不斷,也算有種了。

    晏清源施施然往他面前一站,噙笑負手看著他:

    “壯士斷腕,未必不能重生?!?/br>
    這人起了高燒,兩頰通紅,目光死死盯著晏清源:“我已經是個廢人?!?/br>
    晏清源若無其事,根本不關心:“手沒了,不是還有腳嗎?”

    這人奮戰時,晏清源看出他底子極好,又懂突襲,包抄上來的手法,像個懂些兵道的,此刻,悠悠打量了番:

    “你跟著我先回晉陽?!?/br>
    這人眼睛一瞪,似乎無話可應,目光忽的如臉頰一樣燒起來:“小人名叫……”

    晏清源手一揚:“我沒興趣聽,說罷,砍馬腿,你從哪兒學的?”

    這人此刻便也不隱瞞:“陛下交待說,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小人沒學過,不過對著馬腿砍就是了?!?/br>
    晏清源微笑:“可造之材,你讓我損傷了好幾匹寶馬?!?/br>
    不想晏世子是這個態度,這人簡直不知該如何應話,晏清源沒讓他多尷尬,轉身走了出來,對劉響露出個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表情,劉響眸光一閃,跟著他到廊檐下站住了。

    “世子爺,陛下三番兩次動殺機,也實在是麻煩?!?/br>
    晏清源冷笑一聲:“蠢貨,我早晚廢了他,如今非常之時,一旦晉陽我晏家有失,就是南梁那個菩薩老頭子都能一窩端了鄴城這幫廢物,他要自取滅亡,誰也攔不??!”

    對于世子跋扈不羈言辭,劉響習以為常,面上露出的是深以為然的表情,卻疑心另一件事:

    “世子爺愛才屬下知道,可留著南梁俘來的那群人,屬下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個個居心叵測的,我實在看不出除了是個隱患,還能有什么用處?世子爺完全不必大費周章應付他們?!?/br>
    一輪明月從游云里冒出,半泄的寒光照在廊下晏清源側臉上,那眉峰下的眼睛,遠甚這光芒,幽幽的亮,他哈哈一笑:

    “不急,他們是餌,我要的是魚?!?/br>
    卻不多做解釋,留下茫茫然的劉響,愣了片刻,一搔后腦勺,裹緊羊皮袍子,進屋睡覺去了。

    因大雪耽擱兩日,速度慢了許多,以晏清源這一眾人的體力,倘不是寒冬,日夜兼程,也就是四五日的事情,這一來,生生托了近十日,才入晉陽地界。

    從西山過,晏清源又攜歸菀上馬,這一回,卻是兩人共乘一騎,此時,已遙遙可望晉陽宮,又有十二院,整個晉陽城,城周四十里,東西十二里,南北八里二百三十二步,規模遠甚鄴城,這里山川險固,風俗尚武,易守難攻,正是六鎮軍事大本營。

    遙遙一目,視線里忽逶迤而入一片摩崖石刻,因距離甚遠,自然瞧不清碑文字跡,也看不到佛音雕像,然而那尊無與倫比的大佛陡然入目時,歸菀不由吃驚,杏眸大睜,幾是呆住。

    “看見了嗎?那是為我母親發愿所建,當初洛陽浮圖林立,晉陽也有此風俗,等到夜里,燃油萬盆,整座晉陽城便被佛光所籠,是謂永寧移影?!标糖逶蠢兆●R,原地打了兩個圈,讓歸菀去看,一時又有寶鐸含風,鏗鏘之聲送入耳中,歸菀被那股滂滂沱沱的壯麗與靜謐吸引,一時恍惚無言,聽晏清源笑一聲,告訴她“日后我攜你去西山細看”,就此策馬揚鞭,疾馳朝晉陽大道去了。

    雪后初融,晶瑩剔透的冰凌,排排齊懸在檐下,被日頭一曬,時不時的,“啪啦”一聲斷裂落地,摔得粉碎如水晶,折射出冬陽燦燦的光。

    偏有總角小童,不嫌切齒,還要拿竹竿打,撿了半根,漱在口中歡天喜地地去了,歸菀看到這一幕,不禁會心一笑,這一路,不知經了多少危崖峻徑,多少奇崛瑰景,此刻,正是殘照當樓,而眼前,終有了幾分煙火人間氣息。

    通紅冰冷的夕陽,就吻在殿脊之上,不多時,緩緩降下,打在那遒勁剛健的“大相國府”四字上,熠熠生輝,金燦燦一片,歸菀覺得刺目,拿手遮目,剛瞧清楚,就被晏清源抱著下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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