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屬下還以為,還以為世子爺那一回用了,一時半刻的,舍不得丟開手呢?!蹦橇_延訕訕陪著笑,往案邊退兩步,話里莫名酸測測的,不知是在替誰,晏清源雙臂一展,便又是慣常的那副風流自賞情態了,眉眼猶帶春、情: “她么,有幾分好處,我也想留一段時日,是她自己太不安分,這種女人,早晚是個麻煩?!?/br> 那羅延卻不能認同,忍不住道:“那,”眼睛下意識往里一瞥,“陸歸菀跟世子爺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世子爺還留在身邊,”越說越是忿忿,“住梅塢就罷了,世子爺怎么能讓她……” “我說過,”晏清源似笑非笑看著那羅延,“不準你再拿陸歸菀說事?!?/br> 那羅延一看世子那神情,腦中警鈴大振,閉口不提,轉而苦著個臉: “屬下剛想起來,陛下都下了旨意赦免家眷,李文姜來了東柏堂,好些人是知道的,這可怎么辦?” “什么時候,這樣的事情都把你難倒了?”晏清源臉色一沉,那羅延也只是為了換個話鋒,隨口這么一說,眼見惹得他不豫,連忙改口重新說話。 因隔了幾道屏風花架,他主仆兩個說話聲又低,歸菀聽得并不真切,再怎么努力去辨,除了一片人語,竟是一個字也沒落到耳朵里去,她難免沮喪,眨了眨眼,等聽見晏清源喊一聲“菀兒”,慢吞吞走了出來。 燈花該剪了,歸菀一人走到跟前,把繡著蘭草的燈罩子取下,正要弄,晏清源把人一推,笑道: “當你的大小姐去罷?!?/br> 歸菀一時倔意上來,偏不肯,把剪刀重新奪回來,蹭到水泡上,五官跟著一擠,變了形,整張小臉可愛又可笑極了,晏清源兩只眼睛里,盡是揶揄的笑意,分明一副看著你陸歸菀逞能又出丑的表情。 對上他這雙含笑的眼,歸菀手中剪刀一滯,她真該就這么給他一記,戳出兩個血窟窿來,可他的笑容偏又是這樣柔情四溢,春風都不如,歸菀瞧著他,呆了片刻,不覺中,已被晏清源接過,屋子里猛地一亮,眼睛先回的神。 歸菀一時心亂,轉身注了盞茶,默不作聲在榻邊坐著獨飲了。 外頭野風又刮起來,怒號不止,直撞門窗,這樣的風,沒個拘束,從山上下來,席卷過東柏堂,再往長街上去,一夜之間,就把整個鄴城都刮的干燥透亮。 歸菀覺得嗓子眼已經跟著發干了,索性多啜幾口,晏清源冷眼看了半晌,這才笑著打趣她: “臨睡了,你喝那么多茶做什么?一來睡不著,二來多起夜,又擾的人也跟著睡不好?!?/br> 被他說的臉上又是一陣難堪,歸菀把茶碗一擱,抿了抿發:“那我回梅塢去?!?/br> 抬腳就要走,早被晏清源眼疾手快,攔腰給截了回來,直接送到床上,歸菀知道他興頭上來了,一雙手已經開始扒扯自己衣裳,她無力說道: “你輕些?!?/br> 說完抬手把眼睛一捂,不愿意再去瞧他的眼睛,沒想到,被晏清源一根根掰開,被迫對著他: “害羞是么?要么還用玉帶?” 歸菀臉上燒的難耐,應不是,不應也不是,晏清源就當她默許了,把個玉帶朝她眼上一繞,打了個結,將人推倒在褥上。 可后續卻沒了動作,歸菀只覺那低沉笑意遠了,等半日,都不再聞聲,終于忍不住把玉帶解下,定睛一瞧,眼前哪里還有人,她把玉帶往地上一擲,不解氣似的,又下來踩了兩腳,透過碧紗櫥往外一看,晏清源不知幾時坐到案幾前頭去的,手里正在提筆舔墨。 原是故意戲弄自己,歸菀懊惱,可到底覺得蹊蹺,這不像他,幾時有過興致上來還肯放過她的?歸菀躲在碧紗櫥后,一雙霧沉沉的眼睛打量著晏清源,陷入了沉思。 直到那扇門,忽的一聲巨響,簡直是有人在外頭把誰給舉起砸了進來一般。 第86章 破陣子(13) 是出而復返的那羅延,捏了個粘滿翎毛的信件,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明顯是飛奔撞進來的,嘴里發干: “晉陽八百里加急,有個信使要見世子爺?!?/br> 晏清源眉頭微動,眸光一定:“帶進來!” 信使一進門,晏清源一看,是個高鼻細眉的鮮卑人,著鎧甲,佩環首刀,是個鄭重打扮,同這人倒也有過數面之緣,跟在段韶身邊的一個心腹,還叫的上來名字。 他目光尋到晏清源,立即行了大禮:“世子!”這雙眼睛急切,卻不失沉穩,晏清源目視那羅延,茶盞早遞了過來,信使一面接過,一面道謝,飛速呷了口,不由自主擱下了: “段將軍帶人已開赴鄴城,請世子盡快動身趕去晉陽見大相國,將軍之所以命我同信件前來,正是為護送安??剂?,其他事宜,信件中都已交代清楚,屬下不再贅述?!?/br> 那羅延早見機把燈芯子挑了一回又一回,又移過來次間一盞,屋里霎的雪亮,晏清源握拳抵唇,把信件一字字認真讀下來,分明大相國口述,是李元之的筆跡,他半晌沒抬頭,站著的兩個也無人出聲。 晏清源驀地把頭一揚,看著信使,眉峰不經意蹙起: “玉璧如今什么戰況?為何信中沒提?” “世子不要問了,一切到晉陽再說?!毙攀够氐母纱?,避而不答,這個態度,饒是給他十個膽也不敢的,自然,是大相國的授意,晏清源也就不再多問,把燈罩一揭,手一舉,信件燃起,白紙和灰燼邊際游走的那條流麗火線,晏清源手一撤回,便凋萎了一地。 “那羅延,你送阿尼陀去安置?!标糖逶捶愿劳?,下榻朝稍間走來,歸菀躺在床上,背對著他,晏清源知道她沒睡著,盯著那個籠在鵝卵青綾被間的身影,出了片刻神,上前一臥,揉了揉她肩頭,低聲道: “你這兩日收拾下東西,跟我去晉陽?!?/br> 歸菀一聽,再不能裝睡,撩了撩額發,起身坐了,晏清源順勢拿靠枕給她塞到背后,神情、動作都稀松平常的,歸菀實在看不出端倪,可去晉陽,她又實在是訝異: “好端端的,大將軍去晉陽做什么?” 晏清源眉眼一活泛,對她露出個慣有的閑情笑容來:“散散心,你一直窩在東柏堂,不悶呀?我帶你去太行山看看,好知道什么叫巍峨峻拔,眼皮子淺的南蠻子?!?/br> 聽他說的輕松自在,還順帶嘲諷自己一把,燭光下看,晏清源的神情也當真是要去游山玩水一樣,可方才那一聲巨響還在歸菀心里頭久久不散,她遂也不點破,嬌懶懶的: “大將軍想去散心便去,天那么冷,我要等開春了再出門,我這個南蠻子還不想眼皮子深?!?/br> “那可不行,”晏清源笑擰了下她小耳朵,纏綿悱惻的個語調,“把你這么個美人孤零零放在這,我怎么能放心?” 歸菀紅唇微微一哂:“大將軍去晉陽,再找個美人不就……”本是想刺他,話沒完,覺得不妙,聽起來像是吃味,又不知引的他多得意,歸菀很明智的把嘴一閉,身子往下一沉,扯被就要睡覺,又背起了身子。 晏清源跟著壓下,下頜伏在她聳起的肩頭,已經不再是容她商量的語氣: “你當回事,不要到時手忙腳亂的?!?/br> 歸菀一聽,話也不應,肩膀頭上緊跟一松,察覺到人去了,才翻過身來,側耳聽著外頭風還在號叫,想著晏清源剛才的話,一時也睡不著了,干脆坐起,抱住了膝頭,把臉往手臂上一貼,不知發了多久的呆,腦門一激,披了衣裳,半趿著繡鞋就出來了。 明間里又沒人了,燭燈還嗤嗤燃著,她想了想,剛推門走出兩步,熱身子被冷風一激,直打哆嗦,眼前一個黑影過來,直接撞進了懷里,晏清源忘記拿大氅,本該那羅延跑腿,他記起幾件文書也該帶上,索性自己疾步回來,同歸菀撞上,一下便把個弱柳身軀頂翻在地。 借廊下燈光一看,晏清源隨即把人拽起,見歸菀繡鞋掉了一只,白嫩的腳丫子未著襪,他眉頭一皺,倒也沒責備什么,轉而換成一抹戲笑: “你還不睡?跑出來干嘛?” 說罷攔腰一抱,踏進門來,歸菀下意識去摟住他脖頸,被暖閣的熱流弄得臉上作燒:“我找大將軍,你不睡又出去干嘛?” 不意被她反將一軍,不帶半點猶豫的,晏清源微微一笑:“長本事了?!彼€有一堆的事情要做,沒時間跟她在打嘴皮子玩笑,被子拉過來,把人一摁: “趕緊睡覺?!?/br> 剛把帳鉤給她放下,里頭伸出截皓腕,蔥管一樣的玉手扯住了他的衣角,晏清源一低頭,對上歸菀那雙充滿期待的柔情眼眸,心頭不由得軟下來,問道: “你又怎么了?” “大將軍這么晚了要去哪里?我等你?!彼@回倒沒低頭,只把個眼睫微微一垂,想要遮住羞紅的一團暈子。晏清源目光在她臉上來回溜了兩遍,似在探究什么,很快付之一笑: “不必,你不用管我?!?/br> 歸菀輕輕咬了咬唇,聲音低如蚊蚋:“不,我要等你,我一個人睡不著?!标糖逶匆徽?,不知道她忽然黏黏膩膩做什么,眼皮子底下,那雙手還是沒松,他只得攥住了,稍一用力,就給拿開了: “我得回家一趟,你自己安心睡罷,我把秋芙叫來侍候你起夜?!?/br> 歸菀猛地一抬眸,方才那幾分羞澀慢慢隱去了,只剩個楚楚哀傷的眼神,一動不動看著晏清源,晏清源無奈一笑,伸手要揉她腦袋,歸菀臉一偏,讓他落了空,徑自躺下把被子往頭上一蒙,熱烘烘,漆黑黑的一片,再也不管外頭。 晏清源走到屏風前,一扯大氅,把文書找出,回頭再看一眼,大步出了屋子。聽動靜漸無,地龍燒的旺,歸菀臉捂的簡直害熱病一般,這才慢慢掀開一角,瞅了瞅頭頂那幾朵刺繡,屏氣凝神候片刻,又聽腳步聲傳來,試探喊了句“秋姊姊?”,得了聲應許,歸菀一松,透過來口氣,從床上一個骨碌爬起,問進來的秋芙: “晏清源走了是不是?” 忽的又連名帶姓這樣稱呼他,歸菀莫名一羞,摸了兩下臉,好似他就站在跟前又拿雙揶揄的笑眼睨她一般,把那幻影努力拂去,對秋芙招招手:“秋姊姊,我有事要交待你?!?/br> 大將軍府邸,早陷入夜的懷抱,除了巡邏的侍衛,連獵犬都入了夢鄉。公主摟著梅姐睡的正酣,惺忪間被吵醒,一時間不知道是個什么事,一睜眼,就見個小丫頭碩大的圓臉湊在眼前,嚇她一跳,那小丫頭卻急道: “大將軍回來了!” 話音剛落,晏清源跨進來,一旁靈醒的丫頭早上前來解氅伺候,倒是床上的公主激靈靈打個顫,臉上一白,把梅姐遞給丫鬟,自己胡亂抹了兩下鬢發,簡單穿戴番出來時,晏清源在燈下已翻起了書,神色安然。 公主本吊起的一顆心,垂落幾分,卻不敢實實在在放回肚子里,命人給送盞熱茶來,自己心神難安地在晏清源身畔坐了,兩道惶惶的目光就開始在他臉上徘徊起來: “大將軍怎么這個時辰回來了?妾不知你要回來……” 晏清源書也不合,只是一放,抬頭笑道:“梅姐睡了?是臣擾到你們好夢?!?/br> 公主心里無端幽幽一酸,暗道你若天天來擾我們娘倆個,倒是好事,面上卻不露半分,也知不是時候,正要在問,沒想到晏清源也就隨口一說,略過這節,對她道: “臣過兩日要動身去晉陽,家里的事,還勞煩你照應,這一回,我打算把那羅延留下,有個應急的事,你也有人幫襯?!?/br> 一聽他這話,公主面色大變,哪里顧得上其他,情不自禁就去抓他的手:“是大相國不好了?還是主母?是不是玉璧打的不順出事了?” 看她急上失態,晏清源反手覆住她手背,輕拍了幾下:“沒事,我就是到晉陽去一趟,鄴城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說著灑脫一笑,“你還信不過我嗎?” 公主把個腦袋一別,知道他不肯說,問也問不出,不過肯寬她的心已是好的,對他雖有擔憂,卻也深知晉陽這一趟看來是必去不可,這時才念起他后半句,又慌上了抬起臉來: “那羅延這些年一直跟著郎君,這一回,天寒地凍的,他得跟著,妾有事能去找二弟商量,大將軍沒那羅延照料妾不放心……” 她一面說,柔腸百轉,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晏清源決定的事情卻是不容更改的,只是含笑勸慰:“你cao持好家就夠了,我的事,我會安排?!?/br> 拗不過他,公主噙了泡淚,慢慢頷首,腦子里不禁就蹦出個人影兒來,揮散不去,她那目光在他臉上滯留不去,晏清源同她一對上,才躲閃了下,盡量把口氣放的像是無心: “大將軍既去了,留陸姑娘一個人在東柏堂也不大好,不如,把她接到家里來小住一段時日,等郎君回來,再把人送回去?!?/br> 一點也不高明的試探,聽得晏清源心中煩躁,也還得忍,手卻不知不覺移開了,重新翻了頁書,把目光投向書卷,頭也不抬說道: “cao她的心做什么?!?/br> 一句話就給堵回來了,公主面上尷尬,一時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僵持片刻,見晏清源目不離書,再一想那陸歸菀便是在詩書上勝她太厚,兩人倒能說到一塊去…… 不像自己,有一年,一陣杏花雨剛過,他立在樹下,忽對著窗前正囑咐丫頭忙事的自己笑言句“應做襄王春夢去”,聽得她呆愣半晌,茫茫然問他“郎君怎么了?”也不知是個什么意思,可他面上閃過的一絲興味闌珊,卻被她捕捉到了,想彌補都不成,眼看人轉過身去,只留個秀挺背影,那股惆悵勁兒,幾時想起,幾時都清楚。一念至此,到底意難平,輕輕喘口氣,又道: “既然那羅延不去,大將軍身邊沒個細心照料的,要不,讓陸姑娘跟著大將軍一同去,有個女人,多少能辦點事?!?/br> 這一氣說完,眼眶子酸的不行,不錯目地望著他,晏清源神色平靜,手指在書上捻了幾下,似有所悟地一蹙眉笑了: “唔,你說的,也無不可,我倒沒想過?!?/br> 聽得一陣暈眩,頗有弄巧成拙的意思,公主沒想到他這正是順水推舟的事,一時再不好改口,懊悔不迭,晏清源察覺到她情緒,心里一哂,又覺得可笑,把書一推,立起身: “時辰不早了,休息罷,到床上再想想還有沒有什么落下的事?!?/br> 丫鬟把梅姐從暖閣里抱走,給兩人騰地方,公主伺候他寬了衣,把靴子一脫,齊齊躺下了,晏清源了無動作,只是把手一枕,漫不經心道: “有公主cao持,臣走的沒什么不安心的,只是又勞累你?!?/br> 公主等不來他,咬咬后槽牙,一個翻身,趴到了他胸膛上,低聲道:“郎君怎么老一家人說兩家子話,這是妾的本分?!?/br> 說的本分二字,晏清源倒想起一人來,哼笑一聲,覺得懷中人溫馴異常,柔婉得很,便伸手錯過公主那枯硬的發,直接落在背上摩挲: “人守的住本分并不容易,公主賢德,臣的福氣?!?/br> 輕飄飄句無心稱贊,叫公主有些羞赧,把身子不覺貼的更緊了,晏清源滿腦子晉陽玉璧,不知她呢喃著說了句什么,手卻在自己胸口有意無意地輕撫起來,偏又忸怩,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一時半刻的,分毫提不起興致,聲音里有意顯出憊懶: “睡吧,我明日還要見幾撥人,后天就跟陛下辭行去?!?/br> 聽的公主一聲失落應下,晏清源想了想,心底嘆口氣,將她依依不舍移去的手又拽回來,在耳畔低笑說:“再晚些時候睡也無妨……” 外頭熹微的晨光打進來,映得窗格那一片透亮亮,公主這一夜睡得極沉,起來時,身邊早沒了人,把目光定在合歡枕上愣了良久,猛地回神,一打簾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