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秋風早掠過巍巍太行,吹的人間世一派肅殺,鄴城的黃昏,即便還有余照未散,也是寒意刺面,晏清源把最新的軍報一合,攜著進了藝圃。 次間同稍間不過拿碧紗櫥隔斷,晏清源向來喜歡闊朗,本無隔斷,歸菀住進來后,才拿諸如屏風此類多隔出幾間。 歸菀正在次間靠窗的暖閣里,給他熏衣,托腮出了片刻的神,聽外頭一陣陸續的腳步聲,都進了明間,她心口一提,把衣裳悄悄從熏籠上移開,輕手輕腳地貼上木雕格子架,那邊的人聲便清晰無二地傳了過來。 人,她都不認得,聲音自然也就陌生,除了偶爾插進一嘴的那羅延,能一下辨得出來。雜七雜八的,說的仍是玉璧戰事。 “玉璧久攻不下,戰事膠著,我的意思,是想勸大相國先回晉陽,花這么大血本打一個小小玉璧城,劃不來?!边@會子開腔的是晏清源,后面的,便是說什么的都有了。 他們這一戰,好似不太妙啊,歸菀心中暗暗地忖度起來,打不下賀賴,晏清源難能再有閑心去攻南梁,怎么說,都要休養一陣子,他們哪兒來的那么兵呢?動輒大軍開拔過去攻城,一想到去歲這個時候,歸菀一顆心收的死緊,雖不認得賀賴,卻真切地期盼著玉璧能叫晏氏慘敗才好。 只是一想到壽春,歸菀情不自禁害怕起來,耳畔里又飄來晏清源一句話,到底說的什么,一時分神也沒聽得太清楚,眼前卻又重新浮現他當時志在必得的那個驕縱勁兒,壽春到底是被他拿了下來,淮河防線一崩塌,數千里地都成他的了! 仿佛玉璧重蹈覆轍也就在不遠,歸菀想的掌心透汗,把個嘴唇不覺咬的鮮艷欲滴,再往后,也沒什么心思聽下去了,又坐到熏籠邊,才發覺他那衣裳被挪的近了,滾邊都已經變了顏色,歸菀托起,在鼻底一嗅,不禁皺了皺眉,正不知如何跟他解釋,外頭腳步聲復又起來,猜想是那一行人起身去了。 靜候片刻,外頭竟一點動靜再無,他也出去了么?歸菀一愣,把衣裳從膝頭一擱,好奇地往明間來,果真,案幾上還擺著猶冒熱氣的一盞盞殘茶,可一個人影也都沒了,正呆呆看著主座上的空蕩,后腦勺被人輕拍了下,一回頭,撞進晏清源噙笑的眼睛里: “你發什么愣?!?/br> 他向來都是悄無聲息的,步子神不知鬼不覺,歸菀被他一嚇,支吾不知說什么,好在他也就這么一句,往西次間去了,歸菀跟了兩步,見他在案頭好一陣翻找,挑出個折子,凝神不語看了片刻,隨手一丟,提筆蘸墨,正要下筆,忽然抬頭瞥了歸菀一眼,歸菀頓時心虛,趕緊搶在他前頭說道: “我剛才打了個瞌睡,不小心把大將軍的衣裳烤糊了?!?/br> 晏清源看她那個神情,若是平時,定要逗她幾句,少不得抱過來一番撫弄,此刻,玉璧的軍情壓在心頭,著實沒有閑心,聽她這么一說,也懶得細究,只是和悅笑道: “衣裳多的是,糊了就糊了,你去罷?!?/br> 歸菀心有不甘,遲疑問了句:“大將軍有心事嗎?” 晏清源漫不經心把紙箋一滑:“沒有,你去做你的事罷?!眱纱蔚闹鹂土?,歸菀面薄,紅了一瞬,磨磨蹭蹭地轉了身。 背后晏清源又叫道:“等等?!?/br> 歸菀轉過身,一雙手不安地絞了下帕子,晏清源似笑非笑地盯住她,更是讓歸菀心里直發毛,可他卻什么都不說,只是這樣看了自己片刻,似有若無的,朝隔架瞥了一眼,才對歸菀揮揮手。 歸菀柔聲問他:“大將軍想說什么?” 晏清源“呵”地笑出了一聲,挑了挑眉:“現在能自己騎馬了么?” 沒頭沒腦的,歸菀一愣,點了點頭,晏清源給她個眼神,歸菀扭身去了。 沒過多久,晏清源起身出來,見歸菀正和秋芙兩個收拾茶具往外送,他只是一笑,也沒阻止,同她擦肩而過時,那一縷青絲又陷進了雪白的頸窩,他伸手給弄出來,順勢摸了下后頸子,急匆匆下階朝前頭趕去了。 被急召進東堂的百里子如,已經在值房附近轉了幾圈,溜溜達達的,看看景,望望天,等到晏清源一露面,趕緊迎上施禮如儀,晏清源隨意回了個半禮,笑著把人往前廳請入座了。 自被罷黜以來,百里子如在家里倒是潛心讀了段時間的書,人心氣一靜,跟著面相都沉淀得溫和從容,晏清源在他那張皺紋叢生的臉上一轉,又盯著那頂過早戴上的氈帽,知道是遮白發,笑著說道: “司空精神養的不錯?!?/br> 百里子如下意識往臉上一摸,聽他還稱呼舊官職,頗為尷尬:“世子見笑,還是直呼其名吧?!弊炖镎f著,因幾月不見晏清源,忍不住多打量幾眼,世子才是越顯精神,那眉眼輪廓,經霜彌銳似的,可舉手投足間,似少了幾分往昔跳脫瀟灑,而平添了些雍容沉靜,尤其這鴉色大氅一裹,整個人好似寶劍入鞘,只獨兩只眼睛,依然黑沉的發亮,穩穩當當坐在那,就鎮住了整個鄴城。 后生可畏,百里子如心中喟嘆,想贊他兩句,又覺多余,等婢子奉茶上來,見晏清源示意了,方端起呷一口,轉而贊了聲“好茶”。 倒也沒有廢話,晏清源微微一笑,開門見山: “我今日找司空來,是準備起復司空,徐隆之在晉陽,冀州刺史的缺你先頂上?!?/br> 百里子如手中茶盞一滯,面上呆呆愣愣,等回過神來,露出個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世子,這是……” 晏清源倒是平靜如常,也不隱瞞:“玉璧戰事不順,徐隆之一時半刻難能回來,他空掛著刺史名頭,諸多事宜,也是鞭長不及,再說,大相國這幾個故舊里,也就他最為年輕,許還能在晉陽替大相國分擔些,即便玉璧戰事過了,我也不打算讓他回來了,就讓他留守晉陽?!?/br> “可……”百里子如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快就被起復,石騰還被禁足著呢,又聽提及晉陽,想起當年金戈鐵馬的日子,百般滋味一齊涌來,一時話難能繼續,感激地看了看晏清源,正想多問幾句玉璧戰況,晏清源一擺手,似乎知道他要問什么: “等玉璧戰事過了,司空再赴任,先回中樞?!?/br> 百里子如深感認同,連聲稱是,晏清源笑了一聲:“還望司空能自厲改,發摘jian偽?!?/br> 大有深意的一句,簡潔有力,晏清源沒有跟他多廢話,百里子如心中凜然,起身朝晏清源戰兢施了個禮,“下官牢記世子教導?!?/br> 晏清源虛虛一扶,示意他坐下,這才把一封書函自袖管掏出遞給了他,百里子如接過,剛一看字跡,身子一僵,等展信看了內容,兩行濁淚悄然而下,嗚嗚咽咽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大相國戰事中還記掛著我……” 察覺自己未免有些失態,遮袖拭了兩把眼角,一抬頭,見晏清源那張臉,淺淡笑著,至始至終都沒有插話,便把信顫顫巍巍折疊放的整齊,小心塞進袖管,看他再沒什么吩咐,很自覺地施禮告辭了。 等百里子如一出,一直靜靜旁觀的那羅延這才開口: “世子爺,他這以后怕是再也不敢了,在府里這段日子,不知道有多老實,說不定,倒能成中尉的好幫手呢!” 晏清源一臉的毫無波瀾,把茶盞一推,也起身朝外走來,天黑的快,一轉眼,就到了冷星初上的時候,晚風吹得大氅翻飛,晏清源也不管,迎著個寒風,看向天際出現的幾粒白星,一晃眼,倒如烽火臺上的點點光亮,凝神了半晌,轉過臉來,吩咐那羅延: “有一件事,現在就去辦,把李文姜殺了?!?/br> 第85章 破陣子(12) 那羅延聽了這話,臉上倒不算驚訝,只是心里對李文姜這個女人,有些復雜看法,論美貌,也是拔尖,論才具,能寫能畫會騎術,馬背上的英姿,那羅延還記得清清楚楚,世子爺身邊真留個這樣的女人,哪里不好嗎?他的心事,在晏清源面前從來藏不住,那個糾結的表情,落到晏清源眼里,一笑而已: “怎么,你舍不得?你要是舍不得,我就把她賞你,左仆射問我要,我都沒答應?!?/br> 先是一陣難為情慌的那羅延要解釋,后半句,明顯又化作了錯愕,于是,只剩個茫然疑問: “二公子開口跟世子爺要了這個女人?” “所以我要你殺了她,一個晏慎就夠了,留她,是個禍害?!标糖逶春喢鞫笠?,邙山一戰雖有損傷,可晏慎的鄉黨一眾殺了不服氣的,留下膽小怕事的,部曲有五六千之眾,也不是沒有所得,又有封氏出面安撫,晏慎兄弟四人這一支,除卻個袖手旁觀不問事的老三,再無他人,群龍無首,也便沒路可選。 河北大地,晏慎一族的勢力,徹底剔除。 這筆利害,那羅延自然也盤算的一清二楚,他伴世子多年,不會這點眼力勁沒有,深知他殺人用意,可心底還是好奇,嘴皮子不覺抽搐一下: “世子爺是擔心二公子也被李文姜迷???” 晏清源沉默片刻,泠然一笑,模棱兩可:“或許罷?!闭f著目光放遠,望向漆黑黑的隱然山峰,蟄伏的巨龍般,盤踞在夜色里頭,“若在平時,我還有心再陪她多走兩局,當下前方戰事未卜,鄴城我不能節外生枝?!?/br> 既說到玉璧,那羅延神色愀然,見世子那模樣,也非平日的灑然無謂,這倒是頭一遭,他把目光從晏清源身上移開,干干道:“那屬下去了?!?/br> 提劍走到李文姜住的那處又偏又破的小院,揮退了侍衛,門是關著的,昏黃的一點燈光從窗子那透出,在這冷冷的夜,倒顯得溫馨而親切了,有幾分故人遠歸的錯覺。 那羅延看兩眼,暗道雖說這個女人毒辣,又有心機,可陡然就這么香消玉殞在自己手里,的確有點可惜,一把推開了門,就見李文姜和小丫頭在那玩石子棋,正是個不亦樂乎。 “世子要見我?還是他答應了二公子?”李文姜見他進來,霍然起身,急切切的,目中忽然把光一放,弄得那羅延都有些不好意思叫那光黯淡下去,丟個眼色給丫鬟,等人出去了,才反手把門一合,清清嗓音: “不是,世子以后都不會再見你了,或者說,你以后也都不會再見到世子了?!?/br> 她是聰明人,不會不清楚自己說的什么意思,果不其然,李文姜臉上的表情慢慢凝滯住,那雙桃花美目里有震驚,也有憤恨,更多的則是不甘,怔了片刻后,忽的上前攥緊那羅延的胳臂: “讓我再見他一次!” 那羅延搖搖頭:“世子爺不會見你的,他正在值房忙事,誰也不見?!?/br> 劍一解,擲給她:“夫人,這是世子爺的意思,你自己動手吧,要怪就怪夫人太聰明了,實在讓人不省心?!?/br> 李文姜猛地睜大了眼睛,往后趔趄兩步,先是喃喃,也聽不清在嘟囔著什么,那雙漂亮的眼睛一定,整個人像被攝住了,那羅延下意識往后一避,以為她要歇斯底里鬧起來,已經打定主意,她要是敢鬧,他就不得不上前動手給個痛快了。 沒想到李文姜卻忽朝他凄凄一笑,目中壓根沒有淚,也沒有半分恐懼: “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這語氣,從來沒這么柔和過,大浪淘沙過后的柔和,那羅延不習慣,卻也不得不點頭:“你說?!?/br> “勞煩你把我埋在對著鄴城西土坡的北角?!崩钗慕囊筇岬哪橇_延滿腹狐疑,“那是你家祖墳吶?”一想不對,再一想也不對,更不能是晏慎的祖墳。 李文姜徐徐搖首:“我是出過的嫁的女兒,怎么能入祖墳,再者,我也沒有顏面去見我爹娘祖父,只是北角地勢高,正對著我家鄉方向?!?/br> 那羅延恍然大悟,一時心中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看李文姜朝妝奩走去,竟一屁股坐下來,他看到她是要梳妝的意思,更覺得詫異,李文姜一面偏頭取下唯一的木簪,一面拿起木梳重新一下下梳起如墨長發,透過鏡子像是自語: “他既然主意定了,無人能改,我自幼便常被人贊,這副皮囊是母親給的,即便是死,我也要死的體面,可嘆我花透心思,也無生門?!?/br> 說著驀地把頭一抬,透過鏡子對那羅延稀松一笑:“你出去罷,放心,我不讓你為難?!?/br> 那羅延心道女人真是麻煩,門門道道的,卻又實在佩服李文姜這份氣度,百年艱難唯一死,便發善心勸了句:“夫人這個容貌,要生門本是件容易事,還是祈求下輩子別再生個玲瓏心肝了,投胎個好人家吧?!?/br> 走出房門,反手又是一合,那羅延不大放心,怕這個女人別?;?,正猶豫是不是湊窗偷瞧一眼,只聽里頭忽爆出一聲嚎啕,緊跟便是驚天地泣鬼神一樣的哭聲,不斷續地響了起來,連珠炮似的。 他這輩子,沒聽過人這樣哭過,比喪殯還要凄厲,也還要絕望,大晚上的,聽得那羅延罕有的感覺滲人異常,暗道這么個哭法,整個東柏堂都要聽見了,不知道的,以為鬧鬼哩! 猶豫一瞬,破門而入,那哭聲戛然而止,緊跟著,就見李文姜軟軟一倒,銅銹味的血腥又冷又干的,慢慢彌漫開來。 那羅延走上前來,看她兩只眼還沒閉上,里頭瞳光漸散,空空如也,那羅延蹲下身,給她撫平了,暗自給念了兩句超度經,叫過來兩人,把人拿葦席一卷,清水一沖,開窗散味,這個叫李文姜的女人,就徹底從世界上消失了。 “給送到西土坡的北角去?!?/br> 侍衛沒有多問一句,照吩咐帶著尸身出去,走到院門口,對上個聽見哭聲想來一探究竟的小丫頭,小丫頭隱約看出個什么,還沒細看,見暴露了,嚇得雙腿一軟就要逃,被人一把揪了領子,提到眼前,喝道: “大晚上你瞎跑什么?還不滾去睡覺!” 小丫頭人都嚇的神志不清了,唯唯諾諾帶著哭腔應下,被侍衛往墻上一搡,才順著墻根抓住一叢衰草,跌坐了下去。 藝圃里歸菀本在晏清源身畔描花樣子,聽得一聲似哭似叫,微微一怔,去看晏清源,他平靜無波地翻著書,一點異樣也無。 “大將軍聽到什么了嗎?”歸菀把花樣子一放,起身走過去,拿起銅箸子撥了撥炭盆,晏清源還是巋然不動,又翻了頁書,隨口一應: “野貓子罷?!?/br> 歸菀半信半疑,伸手在火盆上搓了兩下,她一張臉被暖閣熏的有些發燙,兩頰比胭脂還艷,就這么呆呆坐在胡床上,傾著身子也沒了話。 “??!”歸菀忽一聲驚呼,把頭一低,原來是火星子濺到指上了,頓時凸起個水泡,晏清源循聲看過來,把書一丟,湊到眼前,忍不住又給了她額上一記爆栗子: “你要是不想刺繡寫字的就直說,好了,這下都不用做了?!?/br> 歸菀很是委屈:“我沒有?!?/br> “除了這句你也不會什么了?!标糖逶凑{侃一句,把金瘡藥取出,給她細細涂抹了,才活動下肩頭: “正想讓你捶幾下,你真有先見之明?!?/br> 歸菀臉一紅,輕嗔道:“我不知道大將軍也會累,還當是鐵打的?!被鸸庥持佳廴绠嫷哪?,越發嬌羞可人,晏清源把人從胡床上拉起,抱到懷里,讓歸菀坐到腿上,一手直接探進胸前,捏弄起來: “看來上次教訓不夠?!?/br> 歸菀羞的不能抬頭,推不動,又擋不了,不一會就軟著腰身伏在了他胸膛前,乍著膽子問道: “大將軍這會比白日高興些了么?” 晏清源嗤的一笑,手底動作不停,俯下唇來,找到歸菀的,兩人交融正在濃時,那羅延趕過來回話,在門上叩了兩下,嚇的歸菀身子一僵,不小心咬了晏清源的舌頭,疼的他直蹙眉,晏清源無奈把人一松,卻也不生氣,嘴角一彎,給她個警告的眼神,歸菀捂住發燙的臉,從他腿上下來,避嫌到稍間去了。 等她一走,那羅延得了應許進來,把個探究的目光朝里頭一看,晏清源顯然知道他意圖,道一句“無妨”,那羅延還是湊近了耳畔低語: “人給送出去了,她最后提了個要求,要對著她家鄉的方向,屬下沒來請示,還請世子爺恕罪?!?/br> 晏清源眼前掠過美人的面龐身段,也依稀覺得似乎可惜,很快,搖頭無謂一笑:“狐死必首丘,更何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