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大將軍呢?” “大將軍一早走了,說還有要事,沒敢打擾公主,讓公主該做什么做什么?!?/br> 第87章 破陣子(14) 這一天,囑咐完公府屬官,又招來百里子如等人,一撥走了,一撥又來,把個東柏堂弄得集市一般,放眼望去,加上扈從們,盡是黑壓壓人頭了。那羅延就倚在廊下柱子那,把一張張面孔,生的,熟的,在心里過了個遍,凡是能召進東柏堂的,都算的上是自己人,仔細一扒拉,從壽春回來,世子爺又提拔了不少漢人官員吶!鮮卑與漢,一視同仁,這是世子爺的準則,一想到這個準則,那羅延心里怪怪的,不大服氣,又不能不服氣。 直到崔儼從里頭出來,拍上那羅延肩頭:“世子讓你進去?!?/br> 那羅延神色一肅,進門時,瞧見晏清源正揉著兩邊太陽,一旁的茶水見空,怕是連著這兩個時辰,坐也坐酸了腰,說也說干了舌,上前給續上熱茶,又趕緊在晏清源身后站定,給他捏起肩頭來。 “不用你,”晏清源睜眼一笑,嫌棄他手勁大,把在稍間的歸菀叫過來,一個眼神丟過去,見人羞答答垂首攥緊拳頭,一下下捶打下來,便重新挑了個舒服坐姿,倚住了。 如此一看,她也分明是自己人了,那羅延古怪地想道。 但他現下不關心這個,世子爺要去晉陽,他只在乎幾時動身,一面憂心著大相國,一面又莫名含著期盼,畢竟六鎮鮮卑多駐晉陽,他好久沒見那些老朋友了!一想到說不定可以烤rou喝酒,最好再來場大雪…… “那羅延,你留守鄴城?!?/br> 那羅延滿腦子里都已經是晉陽的山山水水了,忽聞自己名字被點到,愣了一瞬,然后,他錯愕地看著晏清源:“世子爺?” “這一回,讓劉響跟著我去,你留在鄴城替我看好家,另外,有個什么風吹草動的,有你在,我也放心?!?/br> 可那羅延還不能轉過彎,多少年了,他可從沒離過世子的邊兒,哪一回有要緊事,不是他那羅延形影不離的跟著?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先替世子蹚過了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再說……他腦子一懵,情不自禁的,就朝前湊了兩步: “世子爺,我不,我得跟世子爺去晉陽!” 他調子一揚,急的上臉,跟撒潑刷賴孩子似的,哪里還像那個鬼精鬼精又心狠手辣的那羅延,真是罕見,歸菀詫異地抬眸看看他,手底動作不覺停了,晏清源輕咳一聲,歸菀忙又趕緊拾掇起來這項活計。 那羅延幾乎要哭了,夢游般轉著眼珠子:“世子爺讓劉響去,不讓我去,我……”余話未完,不說,臉上的表情,也足以讓晏清源他在想什么,他也無須隱藏,把一肚子的質疑、不解、委屈都曬臉上了。 晏清源“撲”的一聲輕笑,頓了頓,蹙眉睨他一眼:“留你是為的什么,你真不清楚?段韶都來了鄴城,你自己琢磨琢磨,除了你,我還能找出第二個更恰當的人選嗎?不要這個時候跟我再鬧脾氣?!?/br> 半撫慰半警告,那羅延腦中的理智慢慢地回來,知道這是莫大的信任,可到底舍不得世子,只得把心里頭的失望咽下去,一呲溜鼻子,甕聲甕氣地說道: “那世子爺可得保重自己,也替屬下跟大相國主母問安?!?/br> 晏清源點頭:“你去把左仆射請來?!?/br> 等人一走,晏清源手往肩上一伸,握停歸菀的手,把人拽到眼前,攤開掌心,摩挲了一番,眼睛垂著,不知在瞧個什么勁,未及,抬頭笑問她: “東西都收拾差不多了?” 見歸菀點頭,他起開身,跟她一道來到稍間,見打點出的包裹就擺在案上,上前解開了,一連兩個,全是歸菀的,再翻另一個,才有自己幾件衣裳,一股腦全抖開,歸菀好生疊放的成果一下化作烏有,她默默看了半晌,忍不住輕聲說他: “大將軍……” “你也喊我世子罷?!标糖逶春鲑Q然丟這么句出來,頭也不回,還在在翻來覆去找著什么,歸菀一愣,這兩者有區別嗎? 仿佛知道她疑慮所在,他也不解釋,只是回眸問她: “那一件呢?” 歸菀摸不著頭腦:“哪一件?” 晏清源不說,兀自到衣櫥那放好的一疊熏衣前,翻了兩翻,又給弄的亂七八糟,還是沒有,這才笑道: “你給我補的那件衣裳?!?/br> 歸菀臉一熱,手底勾起腰間絹帶無意絞作一團:“那件當日盥洗后,拿去梅塢熏香,就留在那兒了,也沒聽說世子要再穿?!彼槒乃囊馑?,立下就改了口。 說罷好奇,把個柔如春波的眼眸看過去:“又不穿,找那件做什么?” “誰說我不穿了?就算不穿也帶著,”晏清源忽促狹一笑,“你的情意,我怎么能拒絕?” 歸菀急的要辯,晏清源手指在她唇上一按,揉了一揉:“別不好意思,你難道還給別的年輕男人補過衣裳?嗯?”手一滑,又俯身去摸她的腰,過了兩把,歸菀以為他好好的起了興致,慌的直躲,不想晏清源手一滯,卻問道: “我給你的定情信物呢?” “什么?”歸菀臉一白,本桃花般粉致的面孔變了樣,一下被那幾個字定住,只覺萬分刺耳。 晏清源看在眼里,不以為意:“我在壽春給你的花囊呀?!睔w菀明白過來,一提壽春,心頭寒意深深,躲開他目光,忍著搪塞:“大冬天的,穿那么多層,就給忘戴上了?!?/br> 再去看他,見晏清源臉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容,余光無意一掃,卻見他腰上配的還是自己繡的金縷獸頭囊,她就勉強給做過一回,有心弄的粗枝大葉,針腳斜扭,連須子也省沒了,哪是猛獸的頭,分明是個狗頭…… 想到這,歸菀有些尷尬,自己也未留心過,難不成他一直戴著?也不嫌寒磣。轉念又想,他寒磣不寒磣與我何干,這么一想,頓時釋然,坐到床畔,抿了抿發,挽起袖口,幾根纖指翻來覆去,又一件件把衣裳疊好,忙活半晌,覺得眼前有個陰影一擋,下頜便被抬了起來。 灼熱的吻毫無預兆地就啄在了頰畔,晏清源笑吟吟地逗她: “原來你很適合給人家當小媳婦呀?!?/br> 歸菀含羞把包裹一推,低聲嘟囔句“我才不是”就要起身,晏清源摁著她雙肩,看那蝶翼般的長睫因害羞又垂下去了,顫個不住,更覺憐愛,雙臂把人一箍,氣息不穩: “你是呢,你可不就是我的小媳婦,晏家的小媳婦?!?/br> 兩句調笑話說完,歸菀心中一痛,不禁抬臉看向他,有些譏諷,也有些悲哀:“世子知道我不是?!?/br> 晏清源笑意慢慢淡下來,不再說什么,兩人一時皆無言,氣氛凝滯了般,歸菀慢慢把袖管放下,從他手底站起,說道: “我去梅塢給世子拿那件衣裳?!?/br> 出了門,沒走幾步遠,假山那驀地閃出個人影,一打眼,見是晏清河朝藝圃這趕來,歸菀一驚,下意識就去找那羅延身影,他天天陰魂不散的,這會子,倒鬼影都不見,眼見要碰上,上元節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歸菀對他心下幾多猜疑,幾多復雜,只得硬著頭皮,垂首默默過去。 那羅延是在半道上碰到晏清河的,他正往東柏堂來,因值房的事又絆住了那羅延,遂一個人前來,此刻,見這個裊裊纖細的身影近了,晏清河的目光早追隨了一路,在歸菀剛現身的剎那,就鬼使神差有預感般,張望入了眼。 即便是含羞低首,也是這世上任何女人都比不上的幽姿,他很久沒再見到她了,不過,仔細算來,他見過她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如今,近在咫尺,又有點不真實了。 晏清河嘴唇動了動,在同她擦肩而過,嗅到那股清新芬芳時,心頭一醉,很平靜地喊住了歸菀: “陸姑娘?!?/br> 歸菀身上寒毛都要豎起來了,心下一惱,他為何要喊住自己呀?又不能不應,抬眸迅速瞥了一眼,連晏清河什么神情也沒看清,只覺一片灰蒙蒙的白。 “二公子?!彼€是不愿失禮,淡淡福了一福。 奇怪的是,無須抬首,也能察覺出有兩道難言目光在自己身上滾個不住似的,歸菀忍著不適,抬腳要走,晏清河才問說: “你要跟我阿兄回晉陽嗎?” 歸菀點點頭,細聲應了個“是”,目光垂地,還是不肯和他對視。 她一縷青絲搭在胸前,晏清河很想伸手也去摸一把,看看是不是如所想那樣涼滑,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樣冰肌玉骨的女孩子,也不知是什么樣的山水養出來的,晏清河腦中閃過“會稽”兩字,便對歸菀微微欠了個身: “路途辛苦,還勞煩陸姑娘多照料著我阿兄?!?/br> 原是為這個,歸菀有些不好意思,抬起臉,羞赧一笑:“我會的?!标糖搴記]想到她肯抬頭看他,也無悲喜,只是冷靜地點頭會意,等歸菀錯身一走,方又沖她背影說道: “陸姑娘自己也多保重?!?/br> 說罷見那個身子一頓,臉只是稍稍偏過一點,柔聲應下,疾步遠去了。 他對著那背影怔了片刻,直到在拐角處一折就不見了,終于把袍子一撩,抬腳進了藝圃。 見他趕來,晏清源把手中筆一丟,直言道:“想必那羅延都和你說了,我即日啟程,有幾句話我得當面交待你?!?/br> 晏清河洗耳恭聽的模樣,在底下立著,晏清源也不刻意招呼他,繼續道: “玉璧到底死了多少人,其實我到現在也沒得個準信,大相國到底什么情況,也是如此,不用我說,這一回,事態嚴重,鄴城你得給晏家穩住了,百里子如等一眾元老,我都約談過了,左膀右臂一個不缺都給你,你心里得有數,這個時候,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我也就不多廢話了?!?/br> 他語氣半是溫和,半是犀利,不容人質疑的態度還是像往日那樣如出一轍,對上晏清河那雙略顯不安的眼,也不管他是真怕假怕,面色微厲: “鄴城要是出了亂子,你知道意味什么,以死謝罪怕都不夠?!?/br> 五六載前因山陽戰敗而懸在頭頂的那把利劍,似乎又明晃晃地指向了晏氏,有時,天命就是這么難測,富貴冷灰,從來不是玩笑話。晏清河不吭聲聽完,在同他一番眼神交匯后,心如明鏡,忽退后兩步,對晏清源執禮到底: “弟不敢辜負大相國,也不敢辜負大將軍?!?/br> 晏清源神色緩了一緩,起身走到壁前,把寶劍解下,擲到晏清河懷中:“新打出來的,送你,看看罷?!?/br> 寶劍出鞘,鋒芒畢露,晏清河得了晏清源示意,揮劍對著案頭砍去,半個案頭瞬間不翼而飛,當啷一聲,不知撞哪兒去了,晏清源微微一笑,一垂眸,想起什么似的,把領口粘住的一根細軟青絲,對著劍刃一吹,便斷作兩半,輕飄飄墜到地上去了。 “遇事該拔刀拔刀,該亮劍亮劍,”晏清源輕描淡寫揮了揮手,“你去罷?!?/br> 等到翌日晏清源上朝,率一眾甲士,堂而皇之,如武庫森森,入殿拜見小皇帝,只是命人傳報一句“臣有家事,須赴晉陽”事畢,晏清源象征性拜了兩拜,轉身就走,然而,兩班文武目送他之際,他卻露出慣有的溫文爾雅,一路寒暄不斷,頻頻回禮,儼然又是最端莊的貴介公子。 小皇帝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再看一干不少點頭又哈腰的臣下,氣不打一處來,心情激蕩萬分,驀地一攥拳頭,余光察覺到什么,投射過去,對上新遷東宮學士盧靜的目光,在他那關切的眼神里,又緩緩松開了,咬牙切齒暗罵句“亂臣賊子”,一甩袖,折身踏進沒了晏清源,都無端渾然一亮的大殿。 十月底的鄴城,漳河一早一晚開始結起薄薄的一層冰,枯干干的蘆葦簇作一團,灰絨絨的葦花順風蹈拜,窸窸窣窣響個不住,晏清源馬不停蹄視察了圈入冬各項水利后,才裹著一身的寒氣回到東柏堂。 一切事宜打點妥當,點好的一支輕騎整裝待發,那羅延事無巨細的在那檢查了一遍又一遍,見照夜白馬蹄子一撂,緊跟一聲長嘶,知道晏清源回來了,便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沖到他眼前,一面接過馬鞭,一面殷勤不行: “世子爺要不要看看馬車,被褥火盆、枕頭小幾等都給備齊了,不知道還缺不缺什么,是不是還弄個熏爐?世子爺愛熏香……” 聽他婆子一樣羅里吧嗦,晏清源腳下生風,兩條長腿邁的步子極快,剛一跨臺階,余光一瞥,墻拐處一個腦袋立刻又縮回去了,他哼笑一聲,回頭喊道: “晏九云,裝什么探馬,出來!” 那墻角后的少年人,面上尷尬,扯了扯衣裳,才故作輕松地走了出來,對晏清源露出個強裝自然的表情,: “屬下聽說大將軍要回趟晉陽?!?/br> 世子回晉陽,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往常一年里,也有數次來往的經歷,這一回,八成跟玉璧之戰有關,晏九云覺得自己猜想肯定不錯,又擔憂又掛懷,只是,以往哪一次回去,他都是要身作隨從,一路護駕的,如今,這道消息,都得是從其他禁衛軍口中得知,晏九云渾不是滋味,心里頭又酸又苦,實在憋不住,灰溜溜的,不請自來了。 “嗯,你來做什么?”晏清源淡淡一笑,笑里莫名是疏離,晏九云鼻子一酸,想上回的事,一時也不知是怪是怨,或是委屈不解,許久沒見著晏清源,小叔叔還是那一派風雅清貴模樣,只是對自己,到底有生分的意思了。 晏九云摸了摸發燙的耳朵,嘴里含糊其辭過去,兩只眼睛灼灼地看向那羅延,有幾分求助的意味: “那羅延,你也跟著回去嗎?” 本心疼他那個左右不是的尷尬樣子,但轉念一想,因個女人,就敢和世子爺翻臉,虧世子爺還給你加官進爵的,你個豬腦子……那羅延便也順著晏清源的臉色,不咸不淡把頭一搖: “不跟?!?/br> 話都簡潔的過分,晏九云心里先是一怔,緊接著又難過又不舒服,垂頭喪氣把臉一垂,口齒不清地對晏清源道: “大將軍一路珍重,那,那屬下回去了?!?/br> 話雖如此,腳尖卻磨磨蹭蹭的,不肯轉彎,要走不走,等著晏清源挽留一句,好歹說些什么呀,晏九云心里急的要死,面上還得忍,這一切,自然瞞不過晏清源。 冷風一過,旋起了地面上幾枚枯枝敗葉,嘩啦啦一陣響,晏九云猛地一警覺,習慣性地去摸佩劍,眉峰陡然壓低,便是個進入戰斗的姿態,靜若處子的下一刻,就能動如脫兔。 確是有長進了,晏清源看在眼里,終于松快一笑:“小晏將軍,怎么,是覺得有人敢跑東柏堂來搞刺殺嗎?” 要是以往,肯定說的他是尷尬一笑,這熟悉的調侃語氣,此刻,卻聽得晏九云眼前立下一亮,覺得親切無比,一下又拉近了距離,隨即沖著晏清源綻開個少年明媚的笑臉: “讓小叔叔見笑了?!?/br> 那羅延見晏清源松口,馬上見機而上,半真半假的笑問晏九云: “小晏將軍,要是真有那么一日,世子爺身處險境,你敢不敢舍身相救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