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被鎮住的眾人,再回過神來,晏清源早在一干親衛的簇擁下,不再搭理任何人,朝漳河左岸的安陵山方向去了。 山腳下漳河旁發生的這一切,對于一早來山間的歸菀來說,毫不知情,只和秋芙兩個,將春光大略賞了,在株老銀杏樹下,鋪開個春天里的薄披風,一同歪坐到一起,各自說起家鄉的舊事來。 歸菀只是靜靜聽兩個姊姊說,也不插話,兩只眼睛里頭,霧氣時而重,時而輕,擰眉把目光望進青翠欲滴的樹林里,出神許久,一雙青布軟緞繡鞋搭在草地上,動也不動。 晏清源輕提馬韁,一路順著山道上來時,歸菀正趴在披風上,專心看著一本集子,他下馬前去,那羅延等幾個侍衛也就頗有眼色地停在了不遠處把守。 “你們兩個是死人嗎?”那羅延擠鼻子弄眼地壓低聲音朝秋芙花芽兩個擺手,她倆個,便捧著一大束粉艷艷的桃枝跑了過來,卻也不肯同侍衛混在一處,又往山腳下溜達了,一時也無人相管。 這里離漳河并不遠,透過樹叢,雖不太能瞧得見人影,可隱約的人語,卻還是被春風給送了上來。 歸菀剛翻頁,一個身影,堂而皇之地往身邊一臥,嚇了她一跳,看清楚是晏清源時,他已經以臂作枕,偏過臉,看歸菀要起身,對她一笑: “別走呀,怎么我一來,你就想跑?” 方才那股不快,還停留幾分在眉頭,便凝成一道寒意,歸菀便又撐著胳臂,看了看他,小心問道: “大將軍騁懷游冶夠了嗎?” 晏清源凝思片刻,漫不經心笑應了句:“老生常談而已,”說著捏了捏她小臉,“不如美人在伴,沒有你,我寂寞得很?!?/br> 歸菀聽不來他這般調情,把書一合,發覺他壓著自己裙子了,便輕輕搡他一把:“大將軍,別壓我的裙子?!?/br> 晏清源不動,盯著她盈盈一注幾要蕩出春水般的眼眸,一個翻身,就把歸菀徹底給罩在了身底: “我偏要壓?!?/br> 一副不講道理的模樣,歸菀無法,底下人語忽的大了幾分,嚇得她一個哆嗦,那邊又傳來馬鼻子里的咻咻聲,知道親衛也在附近,難堪極了: “我給大將軍讀兩句詩好不好?” 晏清源笑著搖頭,把玩起脖間秀發:“不好?!?/br> 歸菀眼睛一眨,甚是慌亂,兩只手抵在他胸前,努力調試出個淺淺笑意:“那我給大將軍踩束野花,編個新鮮花環好不好?” “也不好?!标糖逶磳⒎讲诺氖?,放一放,拂去心中那股陰霾,只看著歸菀笑。 再想不出其他花樣來了,歸菀急的鼻間開始冒汗,窘迫異常,晏清源俯下身,在她耳邊開始吐氣: “我這會子不大高興呢,要不,你做點我愛做的,讓我高興高興……” 后頭的聲音越發低沉不清,歸菀一個靈醒,伸手覆上他這就要貼上來的唇: “大將軍怎么了?還有人敢讓大將軍不高興嗎?” 晏清源眼中閃過一瞬的不耐,沒有回答歸菀,把她手一丟開,摩挲著櫻唇,笑道:“你就敢,不是么?” 說罷一撕前襟,春風拂過乍裸的肌膚,歸菀瑟縮一下,頓時想起昨夜他那句威脅的話來,忍的臉通紅,淚珠子還是一閃一閃的掉了下來: “我陪大將軍去看看風光不好嗎?” 晏清源懶得理會,拿玉帶將她嘴巴一堵,把歸菀身子往下拉了拉:“別存心讓我不高興?!?/br> 說著不舒心似的,近乎粗魯地把人提溜起來,往樹干上靠去,歸菀身子嬌嫩,衣衫又薄,被那粗糙不平的樹干硌得吃痛,楚楚含淚看著他,一雙眼睛里,盡是委屈與憤怒。 許是留戀她熾熱的唇,晏清源又把玉帶掏出丟在一旁,不由分說,撬開歸菀的嘴,舌頭就滑了進去。 陽光透過綠葉,漏了歸菀一臉碎鉆,林子里鳥兒歡唱不休,漳河畔的歡聲笑語也跟著一并襲來,羞恥至極,她無法集中注意力應付晏清源,只在他一陣陣聳動中如墜火海般煎熬著,直到無力自他懷間,慢慢地墜下來,他兩只手,突然摸了摸自己頭頂,含混不清說了句什么,歸菀并沒有聽清。 朦朧間,耳畔忽響起一陣尖嘯聲,萬分熟悉,這樣的聲音,壽春聽過,在他的莊園也聽過,歸菀猛地抬首,就見晏清源仰面往后倒去,他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卻只是勾到她一縷青絲,把握不住,白費心機一般,旋即跌到了草地上。 那枝箭羽,就清清楚楚地在插晏清源赤、裸的胸口處,和熱滾滾紅艷艷的血,一并出現在了歸菀的視線里。 第66章 千秋歲(13) 一箭即中,枝葉間蟄伏的那雙眼睛猛的一亮,很快,搭弓引箭,第二枝破風而來時,歸菀還只是攥緊了衣襟,呆愣愣看著那汩汩冒出的鮮血,像極了會稽的白水泉,一刻也不停的。 晏清源一個打挺半起,不顧痛入骨髓,手一伸,拽過歸菀的腰,軟嬌嬌的身體就傾伏下來,兩人滾做一團,晏清源身軀陡得一側,那枝箭,就顫巍巍得打進了草叢,半邊不倒的,直晃悠。 “快!有刺客!”那羅延一聲高呼,發覺了異常。 樹林里,明顯過了一陣踩枝干的嘩啦作響,驚得人立即警醒,“噌”地拔了劍,幾個箭步就沖到這邊來,見晏清源和歸菀兩個雙雙倒在地上,一對的衣衫凌亂,慌的避開眼,目不斜視,只盯著晏清源: “世子爺,有刺客混進山了!” 晏清源蒼白如死,額頭上汗珠子直淌,順著眉峰,掉在長睫上,眼睛一下不眨,咬牙擠出幾字: “留活口……” 一語剛落,又是三箭連發,離弦而來,那羅延身軀一遮,拿劍左揮右擋,心肺都要氣炸,一定神,分明看見個人影從亂顫的碧葉中閃過,又倏地消失了! “劉響!分四隊!”那羅延怒吼一聲,翻身上馬,撥了馬頭,同劉響兩個一對視,頗有默契的,一夾馬肚,從四面八方包抄了上去。 “陸姑娘,快去山腳找人抬走世子爺!”那羅延遠遠丟下一句,人影眨眼不見了。 晏清源手底泄勁,眉頭攢得打結,堵在嗓子里的那句話,知道微乎其微,那羅延聽不見的,就此作罷。 冷汗瞬間打透了半散不散的衣裳,眼前已經是一陣亮,一陣黑,摁住的胸口,根本止不住血流。 他低首看了一眼,再抬頭,目光定在了少女發間今日被他勸著戴出的金簪上,歸菀被他放開了身子,就這樣兩手往后撐地,也盯著那張從未見過的,沒了任何血色的嘴巴,她不知道的是,當初在壽春,她便是這個樣子。 金簪在日頭底下,遠勝驕陽,折射出的那一道光芒,簡直不能直視,如同人心。 晏清源目光下移,和歸菀對視上,不約而同都沒有說話,他喉頭輕輕滾動兩下,指頭不覺摳進地縫,用一種歸菀從來也沒聽過的虛弱語調命令她: “衣裳穿好,下山找人?!?/br> 歸菀只胡亂遮了遮衣裳,卻沒有動。 殺了他!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這個念頭,腦子里已經瘋狂叫了出來! 可是,他為什么要把自己護在懷里,剛才又是在看什么?歸菀還略有迷茫,突如其來的巨變,讓她不太能一下回神,只知道晏清源血窟窿流個不住,他的面色也那樣的難看,哦,對了,他也是凡胎,歸菀猛地一個激靈,手底無知無覺的,就攀上了那枝金簪。 四下里突然就安靜了。 樹葉被風吹動,鳥兒追逐啼鳴,漳河水畔的人聲笑語,統統都不見了,唯獨晏清源粗重的喘息,宛如荒野中負傷的狼,一聲聲的,叩著歸菀的心頭。 晏清源雙眼定住,不錯目地凝視著歸菀,血還在流,腥氣隨風四散,纖縷入鼻,心照不宣的殺意就在兩人沉默的對峙中,交鋒的眼神中,被時間無限地拉長了。 歸菀手在抖,滿目的血,激得她熱淚盈上來,不知是懼是喜,腦子凝滯了,呼吸也跟著起伏不平,忽然就見晏清源沖她微微一笑,一張臉是鐫刻過度的白面首: “要么殺了我,要么下山找人,不要猶豫?!?/br> 一字一頓,他的嗓音早因劇痛而變形,豆大的汗滴子,蜿蜒而下,可那雙眼睛,還是如星光般明亮,亮得灼傷歸菀,她不覺退后一步,金簪子死死攥在手中,已經是潮濕一片。 那雙盈淚的妙目中,只是一直瀲瀲動著。 晏清源再不能說出一個字來,手底的血洞如注,可這個陸歸菀,先成了死人,一動不動,實在也讓他無言。 “小賤人!”但聽一聲厲斥,那羅延鷂子一樣不知從哪迅疾沖到了眼前,他一把抓住那正隨風輕柔翩飛的青絲,用力一搡,便把歸菀整個人輕而易舉地推出了數尺遠,歸菀一陣天旋地轉,摔向了草叢中,額角硌到碎石,頓時滲出了幾絲絲殷紅。 晏清源目中一沉,一記冷銳的眼風迎上撲到眼前來的那羅延,看的那羅延一陣心虛,卻也顧不得事后如何,彼時,他疾馳出去后,腦子忽的轉過彎來: 調虎離山! 四個大字從腦門前飄過,嚇得身子都僵了,當下調轉馬頭,帶著一道準備自西北包抄的騎奴,一路狂奔返程,就見陸歸菀攥緊的拳頭里,閃露著半截子黃燦燦的簪根,離世子爺近在咫尺,想都沒再想,果斷出手,恨不能立即踢死了這天殺的南梁女人! “世子爺,我,”那羅延咽咽唾沫,飛快地稟報了事宜,“劉響他們追去了!騎奴,你守著世子爺,我這就把醫官弄上來!” 說罷猛地起身,一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歸菀卷挾上馬,忽略身后晏清源那定是陰沉冷厲的目光,奔到山腳,四下里一陣亂掃,眼睛一定,上前不動聲色地將隨行的御醫給悄悄拽帶上來。 御醫見到被血染透的晏清源,驚得嘴合不攏,那羅延不耐煩吼起他來: “愣著做什么,快!想法子給世子爺拔箭止血!” 嚇得御醫忙上前,先替晏清源檢查傷口,又是一驚,轉臉去看那羅延:“傷口極深,緊挨心房,大將軍兇險吶!必須立刻拔箭!” 荒郊野外的,要熱湯沒有,要手巾沒有,那羅延一陣焦躁,知道再折騰回府已是不可能,一時又不可驚動旁人,眼睛一轉,吩咐騎奴說: “把那兩個丫頭找回來,順便帶些酒和酒器,準備劈柴燒熱水!” 說罷瞥了一眼說不上來是什么神情的歸菀,嗤了一聲,看御醫在藥箱子里一陣好找,問道: “我說,陳御醫你到底在找什么?” 倘不是礙于情面,看他這么磨嘰,那羅延早上去踹一頓了。 御醫把剪刀藥包等物一一擺放出來,詢證地看著一直擰眉流汗卻沉默的晏清源: “大將軍,下官沒帶麻沸散,忍著點?!?/br> 話說著,騎奴動作倒快,先疾步過來捧上了酒,一手輕扶晏清源,讓他喝了幾口,見世子氣息雖微弱,眼神卻還是堅毅得很,微微一頷首,示意御醫動作。 歸菀被排擠在外,人是木然的,額角上不覺疼,眼前人影浮動,人聲亂語,仿佛都跟自己沒了關系,而錯過的這一次機會,忽然前世一樣遙遠了。 “你到跟前來!”那羅延驀的轉過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歸菀情怯,那根簪子始終在手里攥著沒松,方才被那羅延那一掌,推得踉蹌跌倒,險些扎到自己眼睛,她好像也沒了時間去恨,此刻心頭,只是惘然。 晏清源就在眼前,胸膛仍是赤裸的,御醫拿剪刀把邊緣一并剪了,將個血rou模糊的一片,徹底暴露出來,歸菀看的猛地咬唇,忙別過臉去,不忍細看。 酒發散的快,一切準備就緒,晏清源一頭冷汗涔涔,強撐說道: “箭?!?/br> 那羅延一怔,忙把剛才打落利箭撿過來,仔細一瞧,只見倒叉的箭頭,中有尖刃,兩翼各凸出一部小刃,不禁倒吸了口冷氣,硬著頭皮道:“世子爺,是三叉箭?!?/br> “把創口割開,再拔箭?!标糖逶疵空f一字,都似要耗盡平生氣力,臉色愈白,氣息愈弱,一刻也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騎奴一旁燒火,御醫先折斷了箭羽,接過那羅延隨身攜帶的匕首,俯下身去,澆了酒,在火上來回烤半晌,直到guntang發紅,晏清源忽抬眸看了一眼歸菀,給那羅延丟個眼風,那羅延極不情愿的,把歸菀扯到晏清源跟前來,逼著她看。 歸菀哪里見過這種場景,喉頭哽得發疼,對上晏清源的眼睛,那里頭,似乎還帶著淡淡的笑意,一時也愣著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御醫手里的匕首在他胸膛上一比劃,毫不留情地劃開了第一道。 晏清源猛地鎖緊了眉頭,微微垂首,悶哼一聲,再沒了聲響,歸菀看得直眨眼,幾能聽到長睫上下交錯的動靜,眼見御醫手底翻綻出紅爛的rou來,歸菀一把捂住了嘴,好似卷進了一口的血腥。 箭鏃四下的血rou,割的差不多了,那羅延早捧過沸水浸燙過又擰干的手巾侍立在旁,御醫頓了一頓,拭了拭也冒了一頭的冷汗: “大將軍,要拔箭鏃了?!?/br> 說著給那羅延打了眼神,那羅延會意,趕緊往晏清源口中又灌了幾口酒: “世子爺,箭鏃深的很,你,你可得撐住?!?/br> 世子爺自幼長于風波險惡,受傷不計其數,這么兇險的時候,不是沒有,可這一回,這么衣衫不整地被人射透了胸口,怎么想,都是陸歸菀這個女人惹下的滔天大禍,那羅延想的胸悶氣短,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一抬眼,見她還是嬌滴滴地又捂嘴又蹙眉的,偏世子爺都這個樣子了,還是離不了她,真是惡氣難出! 沒頭沒腦亂想一氣,也是無用,那羅延深吸一口氣,把手巾備好了,等御醫握住箭身,眼睛再不敢眨一下。 狠狠一抽,血方飆出,就被那羅延拿手巾給堵了個結實,即便如此,還是有那么幾點子,濺到歸菀面上,她一怔,摸了摸頰畔溫熱的血漬,瞬間,沾了一手的腥氣。 再看晏清源,身子如被長矛串起的白魚一般,彈挺了一下,隨即重重喘出一口氣來,格外的沉重,那張臉,早被汗水洗的如澆暴雨。 歸菀正看的驚心,他忽栽向了前方,一聲不吭地砸在草地上。 這一下,眾人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就去查探,歸菀復被推擠開來,她惝恍若失地立在那,有些發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