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晏清源死了么? 眼睛里忽一陣酸澀。 一陣馬蹄聲疾來,為首的親衛劉響翻身下馬,還沒喘勻氣,奔到人群跟前,那羅延便先抽身出來,兩人一陣竊竊私語,只見那羅延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拍拍劉響肩頭不知說了什么,轉身吩咐人把晏清源送回東柏堂。 晏清源遇刺的消息暫時封鎖,無人知曉,御醫被騎奴帶下山去,一切如同未曾發生,眾人只管各忙各的,還是那羅延想起歸菀,雖恨不能把她一人扔這喂了野狼最好,想到世子,一頓足,走到歸菀跟前: “要是世子有什么差池,陸歸菀,你就是死一百回也不夠!” 恐嚇完了,猶不解恨,把歸菀五花大綁起來,往馬背上一扔,同親衛們從小路打道回府,東柏堂里今日除了稀松幾個部吏忙事,都沐休去了,一時間,沒驚動任何人,那羅延和劉響兩個親自進房伺候。 歸菀渾身酸疼,被秋芙兩個帶回梅塢,腳底如踩棉花,空空蕩蕩,等秋芙打來清水,才蹲下身子,把澡豆化開,一遍又一遍地洗著手上臉上的血跡。 水里洇開縷縷紅線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這場景,分外熟悉,仔細一想,在壽春時,有一回,晏清源命她洗過盔甲,那上頭,正是朱八叔叔的血。 想到這,歸菀仿佛被定住,呆呆地看著水中倒影,百般滋味涌上心頭,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等再回神時,秋芙走了進來,一臉的不安: “陸姑娘,那羅延讓你過去?!?/br> 歸菀點了點頭,也不用手巾,隨便在身上揩了兩把,出來見那羅延,什么也沒說,只跟著他走到晏清源的寢閣,聽他忿忿說道: “世子爺讓你進去?!?/br> 前腳剛抬,就聽那羅延惡狠狠在身后補了一句:“陸歸菀,你要是敢再圖謀不軌,世子爺不殺你,我定要殺你!” 想起他罵自己的那話,眼中一熱,將淚水忍了忍,還是什么都沒說,一側眸,血紅的夕陽,照到眼前,格外刺眼,歸菀覺得,連夕陽都帶著股血腥味兒了。 等見到半躺于榻的晏清源,那張臉,血色盡失,沒泛過來半點,像個紙片做的假人,可眼睛是睜開的,已經是醒著的了。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到我跟前來?!标糖逶粗皇切蚜硕?,人依舊虛弱的很,嘴角卻已經噙住了絲笑意,從從容容地看著歸菀。 歸菀低頭往前行了兩步,仍是一句話也無,晏清源手一伸,不像往日那般輕巧就能把人勾到懷里,這會,他懷里確也再難能擁住美人,自嘲一笑: “坐這罷,我有話跟你說?!?/br> 說著見她始終垂首不語,將下頜一抬,額角那道血口子赫然入目,因方才盥洗,碎發撩到兩邊,四周清洗的干凈,傷口卻更顯清楚了。 晏清源似有所思,轉身把榻頭放的金瘡藥一拿,塞到她手里:“讓你秋姊姊給涂上,幾日就好了?!?/br> 歸菀攥了攥瓷瓶,抬起眼來,想要說什么,在他臉上轉了兩圈,卻是一個字也沒吐出。 “那羅延是粗人,他說什么,你不必在意,就當過耳秋風,可不要因此再病一場?!标糖逶吹人?,見她不說,自己就先說了。說著,把她手指一抬,盯著指縫看了半日,才一笑放下。 目光停在她胸口,那里有道圓圓的疤痕,日久漸淡,卻不會消逝,他是清楚的,每次盡量避開,再看她衣裳慌亂之中穿戴的,不大整齊,于是拉過歸菀,在她鬢角輕吻了一吻,低聲問她: “簪子呢?” 第67章 千秋歲(14) 他的呼吸guntang,歸菀不由自主一縮:“收起來了?!?/br> 晏清源笑了笑:“那就收好了?!鞭D而吩咐她說:“把衣襟撩開?!睔w菀一臉的驚詫,以為他是被射糊涂了:“大將軍……” 他揶揄一笑:“我這個樣子,還是要命的,你想到哪里去了?”歸菀臉上跟著一熱,輕輕將衣襟一分,又實在放不開,拿手半掩著寸寸雪膚,聲音低不可聞: “大將軍要做什么?” 晏清源推開她手,找到那處舊疤,摩挲兩下,停著不動了: “我都沒問過你,一到陰雨天氣,這里是否生癢發痛?” 說完俯下身來,嘴唇就要貼上,歸菀下意識往后一掣,把衣裳穿好,語氣有些慌亂:“我忘記了?!?/br> “忘記什么了?”晏清源絲毫不覺得這話怪異,見她拒絕,也不強求,緩緩抬起臉來。 歸菀一搖頭:“很多事,我都忘記了,也不想記得?!?/br> “那再好不過?!标糖逶错槃菡f道,他重重喘了口氣,“今天是不是嚇到你?” 屋子里光線黯淡下來,歸菀輕輕搖首,起身把燈罩取下,問他一句“火折子在哪兒”,晏清源手一指,須臾之間,眼前就是一片溫暖的橙色了。 燈光里的人,眼睫陰翳出團團扇影,歸菀魂不守舍的,瞄一眼那箭鏃竟安放在晏清源觸手可及的榻頭,心頭又是一陣亂跳,再看看他蒼白面色,胸口繃帶上隱約還滲著血,一雙眼睛卻始終落在自己身上,很不自在,憋了片刻,問出一句: “大將軍你餓不餓?” 晏清源只一笑:“你餓了是不是?去罷,幫我把那羅延兩個喊進來?!彼裣牡目?,一點元氣沒恢復,等歸菀踏出房門,晏清源喊住她: “傻孩子,我經的風浪比這大的,你想都想不到,只是拔箭而已,你都正眼不敢看,拿什么勇氣……” 剩下的話,想了一想,沒有說盡,看歸菀絞著帕子還在等,揚了揚下巴:“去罷,等用完飯,也給我折兩枝梨花供在案頭?!?/br> 那羅延劉響兩個就立在檐下,兩人進來時,見世子扶額沉思,一張臉,因失血過多,早沒了平日里的光澤,棱角倒顯得越發分明了,可整個人,還在艱難撐著精神,那羅延擔憂到不行,上前就勸慰: “世子爺,后廚正在備飯,吃了早些歇息,箭傷大意不得?!?/br> 劉響跟著和了兩句,杵在這,看看那羅延,兩人一時間也沒了話。 刺客追著追著就跟丟了,那人矯捷如飛,武藝極高,明明大略瞧見了身影的,一路緊隨,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人閃進一片濃翠華蓋之中,再難尋覓了。 對于劉響來說,可謂憋了一肚子火氣,自覺丟了份兒,此刻進來,有些無顏的意思,看晏清源精神也是不濟,心底倒盼著他早作休息。 “把匣子里的箭拿出來?!标糖逶捶畔铝耸?,吩咐說。 那羅延忙走到里間,抱出一柏木匣子,四尺長,兩尺闊,外面是一層竹絲,打開來,赫然躺著一枝利箭,除卻箭鏃,還留著半根箭羽。 上頭的血跡,早風干發烏,那羅延瞧的滿腹狐疑,一抬頭,晏清源微微頷首: “過來看看,和我今日中的比較一下?!?/br> 那羅延便將箭捧出,走過來,劉響則把今日取出的箭鏃攤在掌心,燈盞挪近了,兩人湊到一塊兒,片刻功夫,瞧出了端倪,那羅延忍不住脫口而出: “世子爺,這兩枝箭一樣的!都是三叉箭!” 說著同劉響,情不自禁打了個對眼。 “說說看?!标糖逶磼吡藘扇艘谎?。 “屬下記得世子爺以前說過,這樣的箭,出自于南梁吳縣所造,各棱角都極鋒銳,比兩翼箭更危險,一旦射中人體,很難取出,是南梁水師慣用的,因為殺傷力極大,所以后來加大鍛造數量,騎兵也用,咱們重馬槊,箭上頭稀松平常,是不造這種箭的……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鄴城呢!”那羅延一邊說,一邊琢磨,突然反應過來。 晏清源淡淡笑道:“匣子里的,是陸士衡射中陸歸菀的那一枝?!?/br> 驚得那羅延一個措手不及,一下子愣住了,忽的脫口而出: “陸士衡難不成詐尸了?!” 說罷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荒誕,忙咽了咽唾沫,腦子轉個圈,正色道:“這個刺客,很顯然,善用弓箭,而且善用的是南梁弓箭!能一發必中,將世子爺傷這么重的,絕對是個不俗的武將!而非常人!” 晏清源點點頭:“不錯,你再想想?!?/br> “世子爺,當初打壽春時,這種三叉箭見的極多,今天這刺客,會不會和壽春有關?”一直悶聲不吭的劉響突然說道,那羅延心頭一震,眼珠子轉的快極了,一定眸,果斷看著晏清源: “世子爺,我想起來了,后來連發的那三箭,不是沖世子爺的,正是沖著屬下來的?!?/br> 晏清源拿起箭鏃,一陣心悸,等這陣暈眩過去,才輕聲說道: “你用心了?!?/br> “這個刺客肯定認得陸歸菀!”那羅延語氣猛地激動起來,篤定異常,兩眼灼灼地直盯著晏清源,似乎瞬間明白了為何趕來時,世子爺偏要抱摟著陸歸菀,一時間,對晏清源又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那個時候的世子爺,也還是無比清醒的。 劉響也是被震了一下,猶猶豫豫地提了個醒: “世子爺,會不會是當時逃出去什么人,趕著來鄴城尋仇?這本事也大了些,能混進三月三的漳河……” 晏清源眉頭尚未舒展,一手無聲攥住了身下被褥,骨節泛白,眼中忽閃過一道乖戾的光,倏地散了,風平浪靜地說道: “看來是等不及了,這樣的場合就敢出手,我們不急,他有機會還會再來,如果不來,就是被人養起來了,我再另做打算?!?/br> 聽得那羅延卻急了:“世子爺還要以身犯險?!”一語間想起陸歸菀方才出來時那個樣子,火蹭蹭竄頭,他聲音大的離譜,晏清源皺眉遞過來一記眼刀,那些埋怨的話也就沒敢出口,咽的甚是不爽。 晏清源不覺間又是一頭的冷汗,一臉的倦容,明顯體力要坍塌的征兆,那羅延無措地搓著兩手:“世子爺,先歇下吧,有什么事,等好些再吩咐屬下?!?/br> “劉響,你先出去?!币坏魏怪?,順著長睫溶進眼睛里去了,晏清源輕揉了下,看那羅延已經是重影,頓了一頓,才道: “不許你再對陸歸菀出言不遜,也不許你再動她,總之,不要為難她?!?/br> 他已然力盡神危,可語氣依舊不容置喙。 那羅延聽得頓生委屈,把兩只眼睛睜得極圓極大,不解地看著晏清源: “世子爺,她今日,她今日手里拿著個簪子,是要殺世子爺??!若不是屬下及時趕回,她,她可就要動手了!” 晏清源不耐打斷他:“一枝箭,死不了我,你以為她倒能殺得了我?我早說過,留她殺她,在我一人?!?/br> 看晏清源已是不悅,怕扯著傷口,那羅延不敢再辯,不得已,悶悶答聲“是”,怏怏不樂地退出來,等再端著飯菜進來時,見晏清源已經臥倒,眉頭擰著的那股勁兒,還是沒舒展開來,知道這一刻,世子爺是真的疲累到極致了,便又悄悄掩上了門。 廊下,那羅延和劉響兩個,守夜的看家狗一樣,眼皮子都不帶眨的,那邊裊裊走近個身影,隱隱綽綽,那羅延十分警覺,低喝一聲“什么人”,歸菀步子一收,見眼前劍光一閃,就要朝自己逼來,忙答道: “是我?!?/br> 細細的一聲,那羅延“蹭”地一下,利劍入鞘,全然忘記了晏清源囑托似的,還是沒有好聲氣兒: “你來干什么?” “大將軍讓我折兩枝梨花,給插在案頭?!睔w菀連個青釉梅花瓷瓶都給抱來了,兩枝梨花,就在燈籠的光影里,風姿綽約。 “進去吧?!蹦橇_延一聽是晏清源的吩咐,雖覺匪夷所思,都什么時候了,還插見鬼的梨花,只能悻悻讓歸菀進了屋子,卻不放心,探頭探腦,跟進了幾步。 歸菀進來,將花瓶擺好,就著燈光一看,晏清源呼吸急促,眉頭緊蹙,雖是睡著的,也像是極為痛苦,旁邊案頭是半碗未盡的蛋羹,想必是等著隨時給他加餐用的。 目光這么轉了一圈,下意識去尋那個箭鏃,卻已經不見了,她略覺失望,四顧相尋時,手底一熱,有人捉住了她,嚇得歸菀低呼一聲,轉身就瞧見了一雙亮的驚人的眸子,熱辣辣地看著自己。 晏清源不知幾時睜的眼,此刻,正起著高熱,蒼白的面上染上了病態的嫣紅,而那兩只眼也被燒得比平日更為灼人,他柔聲問歸菀: “你來了?” 歸菀勉強一笑,目光落到梨花上:“大將軍好些了么?是不是嗅到了梨花的清香?我給大將軍折了最好的兩枝?!?/br> 晏清源低笑松手,垂落下來:“不,是聞到了你身上的香甜?!?/br> 目光頗迷離地打量過來,歸菀不想他還有心打趣自己,臉微微一紅,轉身去水盆里擰一把手巾,給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手底無意觸到額間那片燙意,一下縮回了手: “大將軍,你起高燒了!” 說著趕緊喊進那羅延,那羅延奔到眼前時,只聽晏清源鼻息沉沉,嘴唇焦干,一轉身,歸菀已經把茶盞捧來,蹲伏在他身側,靜靜看向晏清源。 那羅延見狀立馬伸手搶下,示意歸菀靠邊: “陸姑娘先回去吧,這有我們照顧世子爺?!?/br> 她遲疑了下,轉身的剎那,衣裙被晏清源伸出的手拽住了,可這道力氣,幾乎可以不計,毫無機會的,輕薄的衣衫就在他手間滑去了,徒留一股似有若無的清香。 歸菀走出房門,花香順著暖融融的夜風撲面而來,多情又纏綿。心口還是跳,仿佛指尖上還殘留著那股灼燙。她扶著游廊,躲在那片藤蔓的影子里,穩了穩心神,將情緒安定下來,把今日發生的事情想了個前前后后,良久良久,回眸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