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早先八貝勒府遣人去潭柘寺送信的時候,似乎喜氣洋洋的,還送了慧空師太一份厚禮,并專門安排了車駕,請她們師徒進京。據妙玉看來,她今日怕是又要在這小院里獨自等上大半夜。 慧空師太品過茶,那邊早已有人來請?;劭漳昧四眉茏?,又等了一會兒,才扶著妙玉起身,隨來人過府。 妙玉則候在院門內,望著慧空離去的身影:她倒是想起來,上次扶乩的時候與綠珠交流過,當年石崇在走向窮途末路之前,也曾有一段時間,無比熱衷于算命占卜——原因無他,只是對自己未來的命運無法掌握而已。越是心里沒底的人,才越是喜歡算命。 隔壁就是八貝勒府,八阿哥與幾個心腹謀臣并九、十兩位,都聚在外書房里。八阿哥為人最是溫文,見到慧空過來,笑著起身合掌,向來人道:“大師到了?!?/br> 慧空亦合什行禮,道:“恭喜八爺!” 眾人聞言都笑:“大師遠在京郊,也聽說了八爺的好消息了?” 慧空神色不動,微微躬身,繼續說道:“好事既然已經發生,便成為定數。貧尼雖然人不在京中,可是一樣算得到?!?/br> 胤禩頷首微笑,慧空這話暗含了她上次向胤禩所說的道理,而且之后發生的事,的確如慧空所言的那樣,一件一件地發生了。因為這個,如今在他的全部謀臣之中,他倒的確給了慧空一個立足之地。 九阿哥胤禟亦是如此,他是不得不對慧空刮目相看。這八貝勒府進過那么多為胤禩相面算命的人物,甚至還有道士張明德之流,可實實在在地幫上了忙的,迄今為止也就慧空一人。 “這先天神數……也還真是神,”胤禟瞇縫著眼,斜倚在一張鋪了軟墊的花梨木雕仙鶴硬木椅上,懶懶地說,“爺本待不信的,可大師竟然連太妃的病都能算得到……” 胤禩笑著打斷了胤禟的話,“事情已經過去,九弟便不必再說了。不過是天時、地利、人和,以及皇阿瑪的恩典而已?!?/br> 若是再說,這事便不光彩。 他們兄弟幾個聯手算計十三弟胤祥,可是一旦冠上“天時、地利、人和”之名,聽起來就很悅耳,仿佛他們順應天命,拿了自己該拿的一樣。 慧空見廳中之人一派得意洋洋,微微皺眉,低聲問胤禩:“八爺召喚貧尼,可是有什么未解之事?” 胤禩搖搖頭,說:“這倒沒有,只是請大師過來坐一坐,若是大師愿意起上一卦,那是再好不過?!?/br> 他自從那次慧空在承德為他起卦解卦之后,心里便覺得踏實不少,覺得自己乃是順應大勢,一步步往上走,從未逆天而行。但有一樣,他越是走得高,就越是怕一步走錯,摔得很慘,因此便越發倚重慧空師太的“先天神數”。少了慧空的指點,便覺得缺了什么。 胤禩說這話的時候,外書房胤禟胤峨等人正在與幾個門客謀臣閑聊,倒也并沒有真的將慧空放在眼里?;劭赵谝黄f笑聲中略出了一會兒神,開口道:“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八爺現在趁愿,也要知道榮辱自古周而復始,須防著樂極生悲的那一日。1” 胤禩聞言一驚,支起身體問:“大師可是已經看到了什么不妥?” 他這樣大聲一問,整個外書房都安靜下來,眾人目光灼灼,都盯著慧空。 “阿彌陀佛,”慧空垂首合什,“沒有不妥,只是貧尼想提點一句,八爺,若不早為以后打算,到時只怕會后悔?!?/br> 八阿哥如今只是稍稍得勢而已,離那大位還遠,現在就這般得意,若是以后他再遇上挫折…… 這時候九阿哥突然從他那張硬木椅上支起身體,面帶不善,半咸不淡地說:“所以,大師今日是不肯依我八哥之命,算一算下一步該怎么走了?” 十阿哥也大大咧咧地說:“慧空大師,你言語里都是機鋒,神叨叨的我們凡人哪里聽得懂?不妨明里說出來,我們哥兒幾個哪里做得不妥了,八哥的命數,又是哪里變了不成?” 慧空聽九十兩位都是如此口氣,當即皺了眉,心里已經隱隱約約覺得不大對。但是八阿哥手下謀臣七嘴八舌,來勢洶洶,一起順著九十兩位的話頭說了下去。 原本慧空一介女子,說出來的話,就沒有多少人在意,不過是因為胤禩愿信,旁人才愿意聽她之言罷了。 可是胤禩依舊重視慧空,他禮數周到地誠懇請教:“大師所說,胤禩都已一一記住了。胤禩若是有做的不妥的,請大師指教便是。大師今日,真的不愿起卦么?” 慧空搖搖頭,淡淡地說:“非為不愿,實是不必?!?/br> “自上次起卦,八爺的天時地利人和,并無任何一樣有所改變。八爺的命數并未稍改,實在不必另起一遍?!?/br> 她話還未說完,九阿哥已經一挑眉:“好,這話可是你說的,爺是記住了?!?/br> 慧空不再與他多說,徑直向八阿哥行了一禮,轉身便往書房外面走去。豈料九阿哥追出來,將他剛才所說的,一字一句,當著慧空的面重復了一遍,最后盯著她說:“你一個女人,爺本是不愿信的,奈何旁人信!” 慧空也盯著胤禟,雙目微微一縮。 “放聰明一點,該說的,說!那些觸霉頭的,統統給擱在肚子里。哄好了八哥,哄得他集中精神去做那些大事,爺自然會賞你!” 慧空幾次為八阿哥起卦算先天神數,九阿哥那里,早已經是數千兩銀子的大手筆獎賞送到了潭柘寺。 慧空緊緊盯著九阿哥,饒是她涵養甚好,又是佛門中人,也難免動了無明之火,一團氣全堵在胸腹之間,半晌方道:“貧尼知道該怎么做?!?/br> “再者貧尼早先既已說了那些話,算了那些卦,便知往后的路,只有追隨八爺身后,再無其他出路可言。所以九爺大可以放心!”慧空也知道,她的因果,眼下已經是牢牢與八貝勒府綁在了一處。 話不投機半句多,慧空說完這一句,轉身便走,不妨與外書房跟前來人一撞,正撞在肩上。 “對不??!”來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腰間系著黃帶子,撞了慧空師太這一記之后,隨口道歉,問:“大師還好么?” 九阿哥胤禟面無表情地望著來人,陰陰地道了一聲:“十四弟,你來晚了!” 來人正是十四阿哥,沖胤禟暢快一笑,只道:“是弟弟的不是,一會兒喝酒,當自罰三杯!” 慧空師太撞得左肩劇疼,偏在此又不敢耽擱,只能咬牙忍痛,扶著自己的肩膀走出八貝勒府,來到隔壁小院,對妙玉說:“走,回潭柘寺去?!?/br> 妙玉根本沒有料到這個,聽見師父吩咐,連東西都來不及收拾,當即扶起慧空師太,上了來時的車駕。 她吩咐車夫駕車出城。車夫詫異地問:“小師父,現在這個時候,還未趕到地頭,天就全黑了?!?/br> 妙玉臉一沉,只說:“已經吩咐了你,你便去做,問那么多做甚?” 這時候慧空卻出了聲,只說:“妙玉,趕車的師傅說得對,這天眼看要下雪了,走夜路頗不明智……你先將師父扶回院中,為師……為師要起一卦!” 慧空此刻左肩劇痛,但兀自掩蓋不了心中的驚駭。在這初冬暗沉沉的午后,她隱隱有種預感。 果然,妙玉扶著慧空從車上下來,師徒二人扶持著緩緩走回借住的小院。妙玉忽覺面上一涼,抬頭望天,只見已有細細的雪花從天空飄落。 “師父,下雪了!” 妙玉微微蹙著眉,她只想著她們師徒二人各自有一件非常暖和的素色鶴氅留在潭柘寺那頭——這回,可得挨凍了。 然而慧空卻全無這種心思,她甚至連從天而降的雪花都察覺不到,她只扶著左肩,踉踉蹌蹌地沖回自己的靜室,尋到桃木枝,顫顫巍巍地起了一卦。 卦象一起,慧空自己也無法相信。 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復計算這上天給與她的喻示,每算一次,她的心就更冷一回。此刻屋外雪花飛舞,夜色漸漸降臨,寒意無邊無際,透入骨髓。 “變數——” 早先那些她算過千萬遍,絕沒有半分更改的天時地利與人和,就在早先她與人相撞的那一刻,已經開始悄然變化了。 十一月初五,康熙出京前往遵化謁暫安奉殿并孝陵,并因喀爾喀土榭圖汗遣使來朝,謁陵后圣駕前往熱河。五、八、十、十二、十五、十六、十七等諸位阿哥等人隨駕前往。 期間良妃舊疾復發,八阿哥得了圣諭許可之后,星夜疾馳,回京探視。待良妃病情穩定之后,八阿哥立即打發太監一名、親隨一名,并攜一對新得的海東青前往康熙行在,向皇父請安。 作者有話要說: 1這里幾句奉勸的話都節選自原著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前給鳳姐托夢的那幾句。 第124章 康熙皇帝極其喜愛海東青這種猛鷹, 并曾作詩贊道:“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br> 可是他面對眼前一對奄奄一息的海東青, 早已氣得全身發抖, 臉上全無血色, 隨意舉起一只手在空中揮了揮, 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魏珠機警,趕緊在旁邊大聲道:“跪安!” 帳中諸人見到這兩只海東青的樣貌,早已變了臉色, 生怕皇帝的怒火瞬間燃至他們身上, 聽了魏珠的話,眾人如蒙大赦, 趕緊行禮退出康熙御帳, 就在最后一人后腳剛剛出帳的那一瞬間,魏珠伸出手, 拼命扶住康熙皇帝的身軀, 強忍著, 不敢讓喉嚨中那一聲驚呼縱出口。 皇帝已近暮年,漸漸顯出力不從心之態,可越是如此, 他越是忌憚旁人覺得他老邁——尤其是這些正值盛年的兒子們。所以送至行在的這一對海東青才顯得格外扎心, 在康熙眼里,這何嘗不是眼下實力最強的兒子對自己的挑釁? 狂怒之下,皇帝本人老邁的身體便再也無法支撐。 一日之前,留在京城中的慧空師太, 早已失去了昔日仙風道骨的模樣,她面容消瘦,雙眼微凸,眼中全是紅絲。 她也不再用蓍草起卦,而是終日面對一只沙盤,隨意用炭筆在里面寫寫畫畫,寫畢只將細砂一抖,便再無痕跡。 “妙玉,你來起卦!”慧空一聲輕喝。這一件事,她明白自己也早已深涉其間,便再也無法為自己起卦,算命算命,自己算自己的命,才是最難的。 她早年間教過妙玉用蓍草起卦之術,但是尚且沒有教妙玉算先天神數的方法,此時難免覺得有些遺憾。 此刻妙玉望著自己的師父,心中又是驚駭,又是恐懼,但卻無法違拗師父的命令,當即去數了五十枚桃木枝出來,又攏了一合香,置于屋角,然后盤膝在師父面前坐定。 她先從桃木枝中取出一枝,擱置在一旁不用,接著隨意將桃木枝一分為二,從左面一堆中取一枝,別在左手二指之間,余下的兩堆,各自四枚四枚數清,直至余下不足四枚的,分別別在左手不同的二指之間,如是演算一遍之后得到“一變”,同樣步驟演算三次后得到“一爻”,反復演算,才能得到“六爻”。 期間慧空師太一直坐在妙玉對面,潛心默記卦象,一待“六爻”取出,她立即閉目開始演算。 妙玉在一旁則等得無比心焦。 說實在的,自從師父交給她揲蓍之法之后,她也是第一次使用,甚至不知cao作得是否正確,見慧空面孔肌rou抽動,頗為恐怖,她心中無比惶恐,忍不住小聲問:“師父……” 只見慧空搖搖頭,說:“不,眼下……這變數到底如何,還看不出來,只知道……” 她說到這里,突然覺得胸口氣血翻涌,喉嚨有些腥咸,噎在口邊的幾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耳邊依稀記起,是什么時候,什么人說過的?“泄露了天機,恐對大師有所不利,有損壽元……” 慧空師太慘然而笑,難道她此前從來沒有機會推演過真正的“天機”,反而她這徒弟生平第一次起卦,推算出來的,才是真正的天機么? …… 八貝勒府外院早已熄了燈火。門房奇怪地望著面前立著的小姑娘,這雪夜里幽暗的燈火之下,這姑娘身上穿著的水田衣不似尋常,頗有些僧不僧、俗不俗,再加上高高束起在頂心的發髻,更是顯得男不男、女不女的。 “我們貝勒爺早先就出城,前往湯泉行宮去了!”門房看著尋至門前的小姑娘,待看清了面孔,心里忍不住暗暗贊嘆:這顏色真是好??蛇@事兒若是教后院八福晉知道,指不定又怎么要大鬧一通呢。 早先為那幾名住在承德的良家,八福晉已經與八阿哥鬧得不可開交,八福晉差點兒就要命人去蘇州傳兩位史侯上京,當面質問他們為何如此行事,被八阿哥千求萬求才攔住了。 然而這少女一旦問清了八阿哥早已出城,當即咬緊了嘴唇,思索片刻,然后向門房打聽九貝子府的所在。 八貝勒府的門房驚訝不已,但想若是將人引到九貝子府,至少不會惹自家福晉生氣。 那少女便是妙玉,她問清九貝子府的方向,回身指揮跟隨在自己身后的車駕。雪大風急,馬車難辨方向,妙玉勉強持著一盞“氣死風燈”,在車駕跟前緩步而行,指引方向。 她自幼嬌生慣養,從來沒吃過這等苦楚,然而念及師父慧空師太,也只能咬著牙苦撐。好在九貝子府與八貝勒府原本不遠,一人與一座車駕,走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便到了。 九貝子府尚自燈火通明,九阿哥胤禟不必回內院,一樣有女人陪他恣意取樂。聽見管事急急忙忙來報,九阿哥被掃了興致,輕斥一聲“滾”,撣開了身邊的鶯鶯燕燕,這才慢悠悠地披衣起身,來到外間。 外面的大雪如扯絮一般下著,妙玉身上的鶴氅邊緣垂落在前廳青磚鋪就的地面上,瞬間便是一圈水漬。 “你——” 妙玉始終低著頭,合什向九阿哥行禮。 九阿哥胤禟居高臨下地站在妙玉面前,他被擾了興致,滿腔都是邪火,可立在妙玉面前,突然驚覺這名以前偶然瞥見過一眼的少年女尼,的的確確可以算得上是綺年玉貌,忍不住邪笑一聲,伸手就去勾對方的下巴。 “八……八爺他,若是于湯泉候駕,便是大大的不妥……” 妙玉渾身顫抖,但終是將要說的話說了出口。 九阿哥的手指瞬間停在了空中。 “你說什么?” 胤禟微微瞇了雙眼,他這人很少在女人面前發火,可一旦發起火,那陰森森的語調便格外令人膽寒。 妙玉突然抬起頭,盯著胤禟,鼓足勇氣說:“我師父說,八爺被人暗算了……” 胤禟一震,依舊盯著眼前人,瞬間仿佛覺著是慧空師太在與自己對視一般,對方的雙眼能洞見一切,包括人心底的恐懼。 胤禟心想:原來,他……也會這么怕。 雖說胤禟的母族出身與胤禩的不可同日而語,可是他自小只服這個哥哥。他外表圓滑,鐘情黃白之物,時不時喜歡玩兒點陰的,可是本性卻是桀驁不羈,天下令他口服心服的,就唯獨老八這一個哥哥。若是胤禩被人暗算,那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