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石詠聞言吃驚不小,趕緊轉身回胤祿書房里去,只見榻上的胤祿,正昏昏沉沉地睡著,但是臉色潮紅,發起燒來??雌饋碡返撍艿耐鈧倘灰咽翘幚硗戤?,可是還有好些難關要過:失血過多、感染、并發癥……連于老太醫自己也說,他沒有分毫的把握,要看十六阿哥,命夠不夠硬了。 石詠無奈。這時十六福晉遣人來請于老太醫和石詠各自去休息。于老太醫年事已高,又忙了一夜,精神早已委頓,由小田等人服侍著先去睡了。而石詠這具身體畢竟年輕,只瞇了小半個時辰就醒了。 他放心不下,又趕回外書房探視胤祿。這回過來,胤祿已是高熱,燒得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喚都喚不醒。石詠只得又命小田去尋冰塊來,幫助胤祿降溫。他自己則再去求見于老太醫,看看對方有沒有什么法子。 于老太醫處理外傷極其在行,可這時候卻束了手,除了開了一張用藥溫和的方子之外,老太醫還是那句話,熬不熬得過去,就要看命了。 從于老太醫那里出來,石詠的心情無比沉重。他痛恨這種情形,說什么“但盡人事,各憑天命”,說白了只是他們這些人的能力還不夠,不足以克服眼前的困難而已。 “沒辦法,醫者么,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也不知是不是石詠一聲又一聲的嘆息打擾了石崇,這家伙安靜了許久,這時候突然開了口。 石詠微惱,見四下里無人,忍不住回道:“話不是這么說的,換了是在京里……說是在別的什么地方,十六爺未必就會是這么一副情形?!?/br> 至少三百年之后,胤祿這條命,已是鐵定保住了。 石崇卻說:“你這可拉倒吧!剛才那老大夫的話你也聽見了,這事兒從一開始,你和那位十六阿哥,已經不知比常人走運了多少。上天已經待你們不薄了,你想想看,還能更走運點兒嗎?” 石崇一副“要知道感恩”的口吻,可是他的口氣卻突然轉凄涼,語帶感傷,淡淡地說:“你們這是在跟閻王爺搶人,有……再多的錢也是沒有用的?!?/br> 石崇這人性子驕傲,說話也一向跋扈,動不動就“把這個包起來”,“把那個買下來”,可從沒聽他如此意氣消磨,說這樣傷感的話。 可見錢不是萬能的,富人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石詠差點兒開口:石季倫,請說出你的故事! 恰在這時候,有個人蹭過來,非常狗腿地沖石詠行禮,猶猶豫豫地小聲說:“石大人,有句話……小人不知當講不當講?!?/br> 石詠自己已經很磨嘰了,實在是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比他更磨嘰許多的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早先隨步軍營協領楊琰一起過來的那位牟大夫。 “牟……”石詠突然記起這位竟然叫“牟某”,“您怎么還在這里?” 這位見血就暈的大夫,一見十六阿哥就倒,非但不能問診,反而要旁人來救治他??蓻]想到這種大夫竟也沒被十六阿哥府邸掃地出門,而是厚顏留在了這里。 “石大人說得不錯,醫者父母心……” 牟大夫見到石詠的臉色,嚇了一跳,不敢再磨嘰下去,直切正題:“十六爺如今是不是傷后高熱不退,昏迷不醒?” 石詠一點頭:“你能治?” 對方挺了挺胸:“只要傷口都裹好了,不見血……我就能治!此前在熱河,我是專門研習這種外傷的善后之法的,若是出現十六爺眼下的這些癥狀,找我,就對了!” 石詠睜圓了眼,問:“真的?” 還未等那牟某回話,石崇已經長長地感嘆一聲:“小石詠,剛才那話我收回,你的確比我想的更要走運些?!?/br> 刻不容遲,石詠立即帶牟大夫進了外書房。牟大夫見胤祿燒得滿臉通紅,便道:“果然如此!”他當即從袖中抽出一個棉布包,包中所扎的一枚枚就是普通的銀針。這裝備與于老太醫的比起來,天差地遠。 石詠免不了心驚膽戰,連忙問:“牟……牟大夫,你打算怎么做?”他還是對這江湖游醫一樣的牟大夫不大放心。 牟大夫當即答道:“大人,像十六爺這樣重的外傷,我見過不下上百例了。即便傷者的傷處得到了妥善的處理,可是他們大多也有發熱、昏迷、傷處化膿之類的癥狀。而且有時反而是身體強健的人,癥狀反而嚴重?!?/br> “就因為病例見得多了,我才漸漸省過來:這恐怕是傷者體內有一種‘力’,正在對抗外來的傷病。傷者的軀殼,就如兩軍交戰的戰場,這種交戰越激烈,傷者本人的元氣受損便越嚴重……” 牟大夫大約是對他這一套理論深思熟慮過,此刻滔滔不絕說來,極為自信。石詠聽著,倒覺得像是后世所說的免疫力那一套理論, “所以我的方法是,施針減弱傷者體內的‘力’,同時以湯藥對抗外來傷病,待到癥狀漸消便不再施針,重新讓傷者體內的‘力’去掌控全局?!?/br> 石詠聽得如云山霧罩,便直接問:“有治愈的實例嗎?” 牟大夫說:“有!在下手底治愈的傷者,大約有七成左右?!苯又夏樢患t,扭捏道:“只可惜因為在下……在下的那個……毛病,旁人也不怎么敢直接將傷者送我這兒?!?/br> 牟大夫說到這兒,石詠便不再猶豫,徑直請他給胤祿施針用藥。 ——這還真不是容他猶豫的時候。 少時石詠見胤祿好些,他自己則有點兒頂不住了,順便找了張椅子歪了一會兒,待再醒來的時候,便聽見于老太醫與牟大夫兩個人在胤祿的外書房里說個不停。兩人似是在爭論。 這兩人一張口,一個直接,一個磨嘰,登時便是辯個沒完沒了。石詠實在是身心俱疲,在兩人的爭論聲中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等到再次醒來,于老太醫和牟大夫竟已經成了相見恨晚的一對,約定了以后要聯手行醫。兩人都在感嘆,彼此實在是太互補了。 石詠則更關心十六阿哥,趕上來看對方的狀況。只見十六阿哥兀自未醒,但是熱度多少退下了一些??雌饋砟泊蠓虻姆ㄗ?,還是能見效的。 他這邊稍稍放心,十六福晉那里早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次三番打發人過來問,得知終于好了些,十六福晉便親自來看,石詠和大夫們則都避在隔壁。少時十六福晉遣人來問,問十六阿哥能不能挪回后院去,于老太醫和牟大夫都沒有異議,于是胤祿便在他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挪回了后院。 如英這里,石詠這一來,她已經大致猜到承德城里是個什么情形了。 于老太醫離去之后,她便做主請人去街面上打聽此前十六阿哥遇襲的詳情,聽說承德城中已經宵禁之后,知道晚間老太太和jiejie定然要在孫哈齊尚書府里暫留一晚的。 如英當即命人將老太太和jiejie替換的衣物和首飾包了,梳洗用品和老太太晚間常吃的藥丸也都備上,打發一個機靈的家人,揣著府里的帖子上孫哈齊府去,傳訊說家中一切都好,請老太太放心勿要掛念。 當晚如英一個人混了一晚,頭回沒有jiejie陪在身邊,她覺得晚間也挺難熬的。第二天她也是寅時即起,守在祖父房外,等著給祖父請安,見到祖父馬爾漢,才緩緩地將昨夜種種一件一件地說出來。 如英口才甚好,無奈馬爾漢年紀大了,耳朵有些不靈光,一個說,一個聽,一個重復……愣是過了好久,馬爾漢才將前因后果聽明白,當即哈哈笑道:“做的不錯……” 如英得了祖父的夸獎,心下暗喜,卻聽祖父朗聲續道:“那個姓石的小子,做得不錯??!” 如英:……? 步軍營楊琰那里,辛苦了一夜,一無所獲,但料想歹人已經出城,不能總攔著不讓人上街走動,便慢慢地松了警戒,只不過在十六阿哥府跟前的人依舊留著守衛。此刻楊琰最怕的,就是十六阿哥府里出來人換白燈籠,若是那樣,他這輩子,怕就再也沒的官兒好當了。 所幸的是,十六阿哥府外頭看著一切如常。 午后,馬爾漢夫人攜著如玉回到府里,與如英說起別來的情形,彼此都是唏噓。 昨夜在孫哈齊府,眾人吃了壽酒之后,才曉得外面宵禁,正在捉拿歹人,各位夫人太太們都回不去,而且也不敢冒著這偌大的風險自行回府,無奈只能在孫哈齊家的客院里留宿,人多且雜,只能擠著住。如玉服侍了一夜老太太,甚是辛苦,好在有如英命人送來的消息與物事,這一夜過得也算是安心。 與她們相比,其他府上的女眷則更加狼狽些,連十四福晉完顏氏也概莫能外,離去的時候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衣衫,匆匆忙忙地與眾人告辭。 老太太自然夸了如英一頓,可聽說如英在垂花門內見了外客,而且還是個男客之后,那張臉就情不自禁地掛了下來。 “這就是英姐兒的不是了!”老太太瞪著如英,仿佛有些恨鐵不成鋼,“這是你女兒家能管的事兒么?” “你明年就要選秀的,但凡這時候名聲有半點損礙,那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一緊張,說話聲兒都發顫。 旁邊老太太的心腹嬤嬤連忙趕上來,說:“老太太,話不能這么說!英姐兒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您想想,對方說是皇子府上派來的人,又豈是能得罪的?” “再說,英姐兒可規矩著呢。當時人在外面,英姐兒只隔著簾子與人答話,一步都沒多邁,且只對答了三兩句,很是得體?!?/br> 接著那嬤嬤又壓低了聲音:“老太太,再說了,當時還有我呢,我一直在英姐兒旁邊盯著,就是怕小一輩失了分寸規矩。這事兒府里統共沒幾個人知道,但凡知道的人我都敲打過了,您可就放心著吧!” 老太太聞言終于放了心,隨手賞了那嬤嬤一只鎏金的纏絲鐲子。 第113章 十六阿哥遇襲的消息傳至康熙耳中之時, 圣駕已巡至錫林郭勒盟,聽聞皇子在熱河當街遇刺, 還是被火銃擊中, 自然是無比震怒, 當即命隨行的兩名太醫快馬疾奔, 趕回承德救人。太醫們都是有些年紀的,如此一番顛簸,自然是遭罪;待趕到承德, 見十六阿哥已經轉危為安不再那樣兇險, 更是感嘆這番罪遭得不值得。 得知是于老太醫和民間的牟大夫聯手治的十六阿哥,太醫們難免欽佩, 畢竟在火銃之下能逃得性命的人并不多。 這于老太醫是在太醫院有資歷的人物, 便自吹自擂一番,其他后輩都只有捧著的份兒。倒是那牟大夫見了其他太醫, 很是不好意思, 偏生于老太醫仗義, 幫著一道吹捧牟大夫的功績,倒是令他看到了一兩分進太醫院的希望。只是傳聞說要進太醫院必須經過考核,需要獨力治療病癥若干, 其中便有跌打外傷之類, 難免見血,牟大夫當即歇了這個心思,只打算老老實實地跟著于老太醫。 這邊廂十六阿哥的傷勢漸漸轉好,但是熱河這一出兇案, 始終都未找到兇嫌,更不知到底何人與十六阿哥有仇,竟然下此狠手。 八旗駐防熱河步軍營協領楊琰老實自覺地上折子請罪,依舊被康熙斥了個灰頭土臉,降兩級留用。同時康熙命掌著刑部的八阿哥胤禩,趕赴承德,協查此案。十阿哥一向喜歡看熱鬧,便也向康熙求了,與兄長一道趕來承德查案。 十六阿哥傷勢穩定之后沒多久,十六福晉便親自上老尚書馬爾漢家,拜見馬爾漢夫人喜塔臘氏,鄭重道謝。 從十三福晉身上算起,十六福晉是尚書府老太太的晚輩,當下執了晚輩禮,又奉上謝儀若干,謝過當日尚書府仗義援手之德。 喜塔臘氏老太太心里得意,只樂呵呵地說了一聲:“福晉要謝,就謝我們英姐兒,那天老身不巧沒在家里,是她請人去說,那才說動了于老太醫?!?/br> 老太太把話說完,心里才“咯噔”一聲,為了如英的名聲著想,原本要將這事兒瞞得死死的,沒想到這會兒心里一高興,就把實情給說出來了。 可是十六福晉全然沒有想到別的事情上去,聽說是英姐兒的功勞,連忙軟磨硬泡,說動了老太太,請如英出來相見,一出手便送了如英一只水色極好的翡翠鐲子做見面禮,并將如英的品貌贊了又贊。 老太太喜塔臘氏的一顆心這才放下來。 豈知十六福晉離去之后不久,十四福晉又單獨造訪尚書府,說是來拜見老太太的,可言語之中又提起,聽妯娌十六福晉說起過英姐兒,只可惜上回在孫哈齊府上無緣得見。老太太無奈,只得將如玉與如英兩個一起叫出來拜見十四福晉。 “這真真是一模一樣的出挑,一模一樣的好相貌!”十四福晉吃驚地望著雙胞胎,見如英如玉兩人容貌完全一樣,甚至笑起來的時候面頰上一對小小的酒窩都一模一樣。 十四福晉此前見過如玉,但這次卻是初見如英,少不得從手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白玉鐲子贈給如英,又不好落下如玉,補贈了她一只碧璽福瓜玉掛件。 見過雙胞胎,十四福晉又與喜塔臘氏老太太單獨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告辭離去。 老太太送出來的時候,面上就有些喜憂參半。 如英并不覺得此事有什么特別的,但是如玉卻覺得不妥,悄悄去尋老太太說話。十四福晉給如英送的見面禮很重,而如玉當初得的一只攢珠寶石頭花與之相去甚遠,所以如玉悄悄尋過來,就是想要探探伯祖母的口風。 果然只聽老太太喜塔臘氏嘆了口氣,說:“福晉的意思,是覺得英姐兒不錯。若是再沒別家姑娘入她的眼,只怕明年選秀的時候就會向宮中德妃宜妃求你meimei了?!?/br> 十四福晉膝下長子弘春,原是側福晉舒舒覺羅氏所出,但是一直由福晉完顏氏親自養育,待之與嫡子無異。加之十四福晉尚無嫡子傍身,不少人都猜這弘春將來是要繼承十四阿哥的爵位的。因此弘春的正妻之位,不少人都盯著。 如玉卻沒想到,十四福晉竟然看中了如英。 她臉色微微一白,馬上恢復如常,微笑著向老太太蹲下去,恭喜喜塔臘氏:“老太太教養出了一位皇子福晉,如今府里怕是又要出一位皇孫正福晉了。如玉真是為meimei高興?!?/br> 然而喜塔臘氏卻顯得有些意興闌珊,伸手拍拍如玉的手,開口道:“你們額娘去得早,兩個丫頭從小在幺嬤這兒長大,你們的性子,幺嬤這兒會不知道么?” 她出了一會兒神,對如玉說:“你的性子外和內剛,是個暗自有主意的,與英姐兒比起來,宮中阿哥所這種地方,你更適合……” 如玉雙頰艷似紅霞,搖了搖頭,剛要說話,喜塔臘氏卻道:“……然而十四福晉卻相中了英姐兒,這就可惜了??!” 如玉凝神:這“可惜”二字,又從何而來? 只聽老太太不無惆悵地說:“你們阿瑪現在廣東巡撫任上,明年選秀,若是圣上加恩,你們兩姐妹中,能有一人嫁入皇家,那么另一樁親事便會平庸些,無論是龍子鳳孫,還是爵位高些的宗室,都不可能了。圣上斷不會有將你阿瑪放在那等左右逢源的位置上……” 如玉聽得震住了,櫻口微張,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她從未想過,這官宦人家選秀結親背后,竟還有那么多門道,也全沒有想過,meimei若是被指了顯貴的夫婿,她便失去了一朝飛上枝頭的機會。 可是英姐兒與她,分明生得一模一樣,容貌上沒半點差別;若論起性子,老太太剛才也說了,若說做皇家媳婦,她比如英更適合些。 這真是不公平,明明是一樣的人。 如玉一凝神,手里的帕子就在指尖上繞了幾繞,糾結在一處。細想來,這難道真是運氣的緣故,如英使性子,不肯去孫哈齊尚書府赴宴,所以才能在這府里擅作主張、獨當一面……若是這樣說,她這樣從來都循規蹈矩、兢兢業業的,卻因此而倒了霉么? 如玉舒了一口氣,搖搖頭說:“meimei若是能指個好人家,我這做jiejie的,只會臉上更加有光彩?!?/br> 喜塔臘氏老太太望著如玉點點頭,說:“玉姐兒能這樣想是最好。這世道,禍福相依,嫁入皇家未必就是好事,倒是你們姐妹兩人這輩子能相互扶持才是最緊要的?!?/br> 如玉聽了老太太教誨,連忙起身蹲了蹲,只說是記下了。老太太沒忘了又補一句:“知道你與英姐兒要好,但這事兒十四福晉也沒說準,不過是我老婆子瞎猜,八字都沒一撇呢!你聽過便聽過吧,且不要教英姐兒知道?!?/br> 如玉應下,從老太太那里退出來,如英問起,她一概只答無事,對于老太太所說的那番話只字不提。 十六阿哥將養的那會兒,賈璉與薛蟠聞訊都趕了來。 賈璉七月七日那天剛得了個閨女,正歡喜無限呢,就聽說了承德出事,只得放下月中的妻子和沒滿月的小閨女急急忙忙出京。薛蟠也是一樣,剛剛料理了些家中的生意,也全放下了趕來。 賈薛兩人,名義上說是幫十三阿哥張羅自鳴鐘的生意,但兩人都知道這自鳴鐘的生意也由十六阿哥出面,投了五成的干股。若是十六阿哥有事,令這生意有什么變數,兩家都損失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