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第111章 (捉蟲) 如玉裝扮妥當, 準備出門,轉過頭問meimei如英:“真不去嗎?” 這日尚書孫哈齊家的老太太過壽, 馬爾漢家老太太前去應酬, 自然不忘帶上兩個如花似玉的侄孫女。然而如英則借口身上不爽利, 留在家里, 不肯出門。 如玉要走的時候,如英穿著家常的衣裳,將頭發隨意挽了個纂兒, 隨隨便便地倚在炕桌上捧著書本, 聽了如玉的話,只笑著抬起頭, 沖jiejie搖了搖頭。 如玉嘆了口氣, 說:“我的小姑奶奶,知道你不耐煩這些個應酬, 可這機會, 錯過了就沒了?!?/br> 這次到孫哈齊家吃壽酒的, 除了各家朝廷重臣的女眷之外,亦有兩三位皇子福晉。明年大選在即,各家有幾位皇孫已經長成的, 自然也要挑媳婦。說到皇家比說到別家體面, 因此馬爾漢家的老太太才會特意攜了孫女一同去。想來別家也會有同樣的動作。所以如玉覺得如英平白錯過這個機會,有些可惜。 如英卻卷了手中的書本,掩口一笑:“有jiejie去,不就好了?” 如玉一怔, 方才想起她們是雙生姐妹,相貌相似,福晉們相看一個,也能算是相看兩個了。如玉省過來,登時笑罵道:“你這小蹄子,竟動的是這個心思!” 如英也嘻嘻地笑,笑畢卻垂了眸,說:“jiejie,被夫人們相看,難道就這么重要么?” 這回的壽酒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大家都聽說了十四福晉今日也會前往。十四福晉膝下的大阿哥弘春,年紀已漸長,明年他身邊就該指人了。如今十四阿哥是兵部的掌事阿哥,勢頭正盛,所以弘春這個適齡阿哥身邊的位置,不少人都盯著。 如玉聽了這話,被噎了片刻,隨即勸道:“meimei,你這話是有些偏激了。你自然以為那些高門大戶出身的老太太太太們,相看起來,挑挑揀揀,就如選衣裳料子,你又何嘗想過,她們擇媳娶婦進門,也是為了長久一處過日子。萬一真合不來,倒不如不娶的好?!?/br> “我知你心頭抱著那點傲性兒,不屑被旁人這樣挑選相看,我又何嘗想?可是這世間大勢已是如此,你我但有順應而已?,F在不爭,以后到了沒機會可爭的時候,焉知你不會為今日之事而悔?” 如英被jiejie一勸,也有些不好意思,垂著眼簾道:“所以今日如英只偏勞jiejie了?!?/br> 如玉知道meimei的脾氣,她說過不去,就一定不會去的。當下如玉嘆了口氣,囑托小丫鬟望晴好生服侍,隨后便伴著老太太一道出門去了。 如英一人悶在屋里看書,閨閣中流傳的幾本詩本子,并那上面索引的李杜陶淵明謝朓之流,都已經看得差不多了,便再愛不釋手,如英也只能放下來。jiejie的一番話,說得她悶悶的。若說起以后的打算,如英自然羨慕七姑母十三福晉,嫁了個如意郎君,夫妻琴瑟和諧??伤仓媚敢患易佣嘤行┱f不出的苦處。難道女子,就只有嫁人生子這一條路可選,一生寵辱,全系于一人……這眼界,當真就不能放得再長遠些么? 漸漸的,日頭落下來,屋內昏暗,如英命了望晴去掌燈。 卻忽聽二門口那里有人在說話,語速又快又急,隨即望晴進來,問如英:“小姐,門外有人求見咱們老太爺老太太,可是老太爺睡下了,老太太又沒回來。那人說是急事,所以門房便來問,問您能不能做主,見見這人?!?/br> 如英與jiejie如玉一起,打理兆佳氏的家務,已有半年之久。這姐妹兩人都是聰穎,一學即會,外頭的田莊鋪面,里面的大小奴仆,眼下都有這兩姐妹管著,cao持家事,很有權威。所以外頭石詠問起那門房,說“誰能做主”,那門房立時就想起“英小姐”來。 如英問:“是什么人?” “聽說是個什么……大人!”小丫頭興興頭地回答。 如英無語:難道還能是個孩子不成? “什么樣的急事?” 望晴想了想答道:“聽門房的人說是挺急的,性命攸關呢,好像外面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彼芗拥貑柸缬ⅲ骸靶〗?,嬤嬤不在,見是不見?” 教如英規矩的嬤嬤并沒有跟來熱河,望晴口中的嬤嬤是老太太身邊的一位,平素總愛對這兩位侄小姐的言行指手畫腳的。 若是如英應了,面見外男,那便是大大的“不規矩”,回頭教老太爺老太太知道了,如英少不得吃掛落,禁足幾日抄書都有可能的。然而就是這種“打破”規矩的可能性,令如英心底隱隱約約有些興奮。 “將人請到垂花門內花廳里,我在旁邊隔扇門內聽聽他說些什么?!?/br> 望晴顯然也很興奮,應了一聲“是”,便飛快地跑出去。 少時人真的請了進來,望晴卻徑直沖進隔扇門,滿臉的驚恐,開口對如英說:“小姐,不得了,進來的哪里是個人,簡直是,簡直是……” 她說不出來人是個什么東西,只能開口形容:“滿身都是血漬,臉上都是,看著可嚇人了。早先聽說外頭出了什么大事兒……小姐,你說,會不會是個歹人??!” 聽望晴這么說,如英也嚇了一跳,臉上強撐著安慰小丫頭:“不會,自家門房領進來的人,哪會這么不知好歹的?他這樣一副形容,想必真是什么性命攸關的急事?!?/br> 她恨鐵不成鋼地瞥一眼身邊的丫頭,說:“你若怕,就留在我身邊!” 正在這時,內宅那位老嬤嬤也聞訊趕出來,一見如英便開口斥道:“英姐兒,這真是胡鬧!好好的大家千金,怎能隨隨便便見外男?更何況是那種不知底細來路的?連個正經遞進來的帖子都沒有……” 嬤嬤一開口,眨眼間就訓了如英十幾句。 若換了平時,如英都是笑嘻嘻地上來,與這嬤嬤賣兩句好,或是伸手捏捏肩,揉揉膝蓋什么的,等嬤嬤消氣了,如英再軟語求她,莫要告到老太太跟前??墒墙袢杖缬s正顏厲色地回答:“嬤嬤此言差矣,事有輕重緩急。旁人十萬火急地相求上門,想必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若不出面,難道非得教人去擾老太爺休養才成么?” 如英抬出老太爺,那嬤嬤便一噎。 “再者,我又不是與旁人孤男寡女、私相授受。這隔扇門內不是還有簾子么?” 如英開口懟了那嬤嬤,突然間神色又轉了回來,嫣然一笑,一伸手就抱住了對方的胳膊,撒嬌道:“好嬤嬤,來得正好,也陪我在此,等老太太回來,可千萬替我分說一二!” 那嬤嬤無奈至極,這般被如英強留下來,她回頭少不得在老太太面前幫如英找補兩句,省得老太太也怪她。 這幾人說話之間,來人已經進了花廳。 只聽來人說道:“下官乃是內務府營造司主事石詠,因十六阿哥傷重,在熱河尋不到能治的大夫,聽聞府上有太醫常駐,因此特來相求,求請太醫移駕十六阿哥府邸救命!” 如英聽了一怔:內務府營造司主事石詠,這個名字……她好像是聽過的。 石詠被引至垂花門前,門房就已經停了腳。里面出來兩個婆子,繼續將石詠往花廳里引。 他一進花廳,只見花廳一側是一排整整齊齊的樟木隔扇門,門內掛著簾子。他剛剛站定,就隱隱約約聽見簾子的另一側有人在說:“我又不是與旁人孤男寡女、私相授受……” 石詠聽見這熟悉的嗓音,就覺心頭一股暖流直朝上涌,耳邊似聞天上仙樂,教他瞬間再也聽不清簾后的人在說些什么。 待石詠醒過神,那邊簾后已經寂靜無聲。他抬眼望著那隔扇門后垂掛的厚重布簾,心中生出一絲渴望,盼著老尚書府上視那陳腐規矩如無物,徑直將那簾子掀起來,好教他有機會能一睹這姑娘的真容。 可隨即石詠又轉了念,暗暗祈求這簾子千萬別掀起來:他這渾身血污的模樣,若教人見了,難免會嚇到了佳人。 再加上十六阿哥傷勢嚴重,無人醫治,現在不是他惦記任何虛無縹緲之事的時候。于是石詠即便是隔著簾子,依舊躬身行了一禮,將來意說明。 只聽簾子里的人沒有出聲,而是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好教大人得知……” 石詠聽見對方清清楚楚地開口對自己說話,心神微分,連忙肅容聽下去,卻聽“英小姐”說道:“于老太醫雖是圣上做主,點了常駐我家的,但是他脾氣古怪,向來只與我家老太爺相投。至于他肯不肯出診……這要親自問過他老人家才知道?!?/br> 石詠說:“可是十六阿哥……” 眼下受傷的是皇子,那位既然是太醫,不會連這個面子都不給吧! 只聽簾子那邊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閣下可曾聽說過淳郡王?” 石詠聽見,一下子就閉了嘴:淳郡王就是七阿哥,傳說早年因傷導致腿上的殘疾。難道,那位于老太醫,曾經拒絕為淳郡王出診? 他低頭喃喃地道:“可是醫者父母心……” 對方立即接口:“于老太醫不是尋常醫者,不可以常理度之?!毖哉Z里頗有回護之意。 石詠低頭心想:那可怎么辦? 自他開始為救治胤祿而奔走,各種挫折一件接著一件,此刻甚至連石詠都在懷疑:這是不是天意。 雙方彼此靜默了片刻,石詠終于說:“無論如何,小姐可否代為探一探于老太醫的口氣。無論成與不成,下官都盼望能試一試。畢竟十六阿哥是為火銃所傷,此刻傷情嚴重……” 就在此時,簾內人突然發問:“你說什么?” 石詠木然重復:“十六阿哥是為火銃所傷,傷勢嚴重?!?/br> 只聽簾內人“嗯”了一聲,說:“望晴,你去于老太醫那里說一聲,千萬別忘了將傷者受傷的原因也說清楚?!?/br> 石詠聽這“英小姐”說話聲音里忽然帶了一絲喜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料定他一心惦記著的女孩子絕不會在這種時候幸災樂禍,可又不明白這喜從何來。 簾子一掀,簾后鉆出個十來歲的小丫鬟,身量未足,臉上帶著驚恐,抖抖索索地瞄著石詠,瞥眼之下便不敢再看,一溜煙跑了。 “石大人,此事我府上已經知曉,你且請回前廳靜候吧!無論于老太醫那里如何,屆時都會給石大人一個回應的?!焙熥幽沁吶绱苏f,便是下逐客令了。 石詠失望至極,明知對方見不到自己,到底還是行了一禮,開口相謝了,才慢慢退出花廳。自有婆子將他引至垂花門,那里自有男仆請他至前廳看茶。 這茶自然也難免喝得不安,石詠腦海中思緒紛亂,一會兒是十六阿哥中槍之后的慘狀,一會兒是于老太醫到底會不會應他所請,前往十六阿哥府邸去問診,偶爾也會想起那位“英小姐”,算來他過去兩三回邂逅,聽過的這個聲音,就該是這位了。 只是這些他一念及此,便不會再想,現在還真不是動這種心思的時候。 也不曉得坐了多久,石詠手邊的茶還未涼,只見遠處有人邁著大步過來,連聲問:“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石詠一驚,當即起身,只見馬爾漢府上兩名男仆正引著一名須發皆白的老人往石詠這邊過來。此人六七十的年紀,五短身材,頦下長須幾乎能垂到地面上。他穿著青色的布袍,手中提著藥箱,一見石詠這副滿身是血污的狼狽樣兒,反倒眼神發亮,連聲問:“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石詠聞言大喜,喜得雙腳有些發軟,趕緊深吸一口氣撐住了,趕緊說:“于老太醫嗎?我這就帶您趕過去?!?/br> 哪知對方一拉他的手,已經開口詢問十六阿哥的傷口情形和受傷時候的狀況。 石詠帶著于老太醫出門,先打發李壽回十六阿哥府去報訊。他則與于老太醫一面趕路一面說,石詠聽對方說起他本人的經歷,才曉得這于老太醫之所以肯出診,竟是為了十六阿哥受傷的原因——他是專門為了火銃所傷的創口才去的。 原來這位于老太醫已屆古稀之年,再加上脾氣確實古怪,近幾年已經基本不會出診了。但有一樣,他早年是個軍醫,見過火器傷人的慘狀,而且無論敵我,但凡為火器所傷的,他都救治過,只不過火器威力巨大,能從火器之下逃生,已屬萬幸,就算是于老太醫是神醫妙手,治得了傷,卻治不了命。久而久之,這火器之傷,竟漸漸成了于老太醫的心病。 早年于老太醫在軍中的時候,就與老尚書馬爾漢是舊識。老尚書對他格外賞識,當在他卷入權貴傾軋時曾對他暗加保護,也曾特為保舉他進太醫院。因為這個原因,等到于老太醫漸漸老邁,不耐煩出診之時,便干脆投靠了老尚書府邸,一面頤養天年,一面照拂恩人。 可是今日,于老太醫聽說十六阿哥傷于火銃之下,記起早年的遺憾,登時慨然應允,拎上藥箱就隨石詠出來,一起往十六阿哥府邸過去。 石詠這時候才悟過來那位“英小姐”那兩句話的深意,實心實意地暗暗贊嘆:的確是個機靈的姑娘。 第112章 于老太醫趕到的時候, 十六福晉忙忙地帶著人從外書房退出去,將地方騰給大夫和石詠他們。 于老太醫顧不上給福晉問安, 先去看十六阿哥的情形。他聽石詠講過遇襲時候的情形, 檢視過傷勢之后當即感嘆, 胤祿這回實在是運氣太好了些, 那樣近的距離,竟也能堪堪錯過要害。 胤祿受傷之后,經過了簡單的包扎止血, 并立即被送回十六阿哥府靜養, 并有人替他清理創口。因此說胤祿可比沙場上征戰的士卒要幸運得多了。 十六阿哥的傷處集中在左肩與左上臂處。早先十六福晉見他不好搬動,便命小田將他左肩至脊背上的衣衫都剪了, 露出傷處。只見不少大大小小的鉛子兒都扎進rou里, 有些更深嵌入骨。但就這樣,竟也沒傷到他的主要血管動靜脈, 這一點也可以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此刻十六阿哥神智尚且清醒, 聽見于老太醫感慨, 忍不住開口調侃:“老太醫您這話說得可沒道理,我若是走運,那也該是在街上就不會教仇人認出來才是……” 石詠哭笑不得, 心想這人傷成這樣, 竟然還有心思動嘴皮子,這也是沒誰了。 于老太醫則從藥箱里取出幾枚金針,先扎了胤祿臂上幾處大xue,說是為了止血, 接著伸手取個鑷子,在傷口里輕輕一撥。胤祿立即殺豬似的大叫一聲,馬上改了口,“他娘的,我若走運,那該是當時就死了才是……” 老太醫手下不停,鑷子一扣,“嘣”的一聲,一枚嵌在肩胛骨表面的鉛子兒立即彈了出來,而胤祿這回哼都沒哼出聲,直接幽幽地暈了過去。 于老太醫則嫌長胡子礙事,去要了根細線,將胡子扎了個馬尾然后甩到肩膀后面,然后望著暈過去的胤祿呵呵笑道:“還是暈過去好,暈過去清靜?!?/br> 石詠在一旁看著,十分無奈:這一個救人的,一個被救的,都透著點兒逗比,都不能當尋常人來看待。 他不敢打擾于老太醫,只默默地走出胤祿的外書房,吩咐十六阿哥府的下人去取來蠟燭和油燈,并盡可能多地找些鏡子來,擱在屋內為于老太醫照亮。 于老太醫取出來大大小小五十幾枚鉛子兒,期間胤祿醒過來幾回,便又痛暈過去。待到所有鉛子兒取出,于老太醫立即給十六阿哥縫合創口,之后再上止血消炎的藥物。如此一直忙到幾乎快天亮了,于老太醫才扶著墻從胤祿的外書房出來。 “石大人,你這是什么法子,將屋子照得那樣亮堂,老夫年紀大了,看得簡直眼暈??!” 石詠連忙告罪。于老太醫卻搖手說:“不妨事,不妨事,鏡子還能這么使,以后就知道了!” 他見了石詠臉上的傷痕,招手讓他過來,稍許查看了,只說:“來吧,石大人,你這個很快,老夫替你順手治了?!?/br> 可是于老太醫口中說“很快”,卻也耗了小半個時辰。于老太醫一面處理,一面教訓石詠:“你這傷處看著不深,創口卻甚大,若是一直拖下去,留下明顯疤痕不說,你自己也反受其害?!?/br> 石詠疼得齜牙咧嘴,卻又不敢亂動,生怕抽動臉上的肌rou,心里無比懷念后世的麻藥這種黑科技。 終于于老太醫說了聲“好了”,石詠才松了口氣。只聽老太醫閑閑地囑咐:“傷口是替你處理好了,眼下天氣炎熱,這傷處會不會發炎么……得看你自己的運氣了?!?/br> 石詠吃了一驚,連忙問:“那十六爺……” 于老太醫此刻臉上肅穆,點頭道:“剛才那只是過了第一關,至于十六阿哥能不能挺過這一回,要看他……有沒有這個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