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入冬以來,京城里已經下過兩回雪,都不大,只是半天的雪珠子。然而這天卻始終不見晴,終日陰沉沉、冷颼颼的,寒氣似乎浸到人骨子里去。 養心殿東配殿的小屋里,既不燒炕,也沒有炭盆,就只靠一只茶爐子,上面頓著銅銚子燒水,給這屋子稍許帶來些暖氣兒。 王樂水見石詠隱隱帶有點兒興奮之色,一開始不明所以,轉頭見到石詠帶來擱在屋里架子上的一卷鋪蓋,當即笑道:“石詠,你今兒值夜??!” 石詠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抬頭,見到王樂水臉上神情古怪,連忙問:“主事大人,有什么要吩咐的嗎?” 哪曉得王樂水放下筆,伸手使勁兒去揉腰間,淡笑著說:“值夜啊,你試過一次,就知道了!” 他又四下里張望,問:“你家里沒給你備個手爐腳爐什么的?” 石詠倒是全沒想到這個,吃驚地搖了搖頭,問王樂水:“侍衛處,不燒炕的嗎?” 他那位頂頭上司登時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侍衛處,不燒炕,但是有炭盆。 造辦處的人值夜的小屋子,卻連個炭盆都沒有。 早先石詠去見過了在旁邊侍衛處輪值的三等侍衛,與這些人見過面打了招呼。這些三等“蝦”們多是八旗大族的子弟,其中便有兩個是正白旗的,對石詠便頗為友善,邀他過來侍衛們的房間一起吃晚飯。 然而晚飯比造辦處的午飯還要更糟糕些,感覺是將午時剩下的菜全都一鍋燴了,晚上再送出來。唯一的好處是比午飯時稍許帶點兒熱乎氣兒。 晚間石詠在侍衛處旁邊一間單人小屋里值夜。他此刻所謂的“值夜”,只是夜間“長時間待機”而已,無事時可以休息,一覺睡到天亮。 然而石詠獨自在屋里的時候,才覺得這里寒冷入骨,就算將鋪蓋緊緊地裹在身上,也絲毫抵御不了從四面八方滲進來的寒意。再加上床榻冰冷堅硬,只躺了片刻,石詠就覺得自己的“老腰”完全受不了了。 難怪王樂水王主事一提起“值夜”,頭一反應就是伸手去撫后腰??! 石詠記起上司早先的謎之微笑,終于恍然大悟,看起來,這在侍衛房值夜,的確是每個造辦處小吏的“必修課”。 他越睡越冷,干脆起身,直接在地面上做了幾十個俯臥撐。做完之后,微微氣喘,全身開始有了暖意。 然而運動之后,卻更加睡不著了。 石詠便裹著鋪蓋坐在燈下,取出他自進入造辦處以來給自己做下的筆記,一面閱讀,一面沉思。 自打進入造辦處,他外表不顯,內心早已澎湃不已。 這簡直是一間寶庫,最大的寶藏不是那些精美絕倫的工藝制品,而是這間大作坊里的人。 每當他拿著簿子去登記每名工匠手上活計進度的時候,他就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總想去了解他們手下獨特的工藝。 于是石詠偶爾會問一兩句,工匠們則因他看著是個小官兒,也會答上那么一兩句。石詠在有空的時候,就會將這些問答和他的觀察都記在一個小簿子上。當然這個小簿子他只貼身收著,不給旁人看的。 如今石詠慢慢翻看著他的“筆記”,一面看一面思索,更是打定了主意,打算將他在造辦處的各種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 中國古代工藝美術,技術之高,造詣之深,影響之遠,直到后世,都叫人嘆為觀止。然而很遺憾,很多技術都沒能流傳至后世。究其原因,很多手工技藝都是通過師徒口傳身授,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從未付諸文字。一旦遇上變亂,或是機緣不巧,無人傳承,這手藝就失傳了。 在現代的時候,石詠與他的研究員同事們,有時會一臉懵圈地盯著古人制作、修繕完成的文物器件,壓根兒想象不到古人到底是怎么做的,才能完成這樣高難度的工藝。后世有那么多現代手段的輔助,尚且對古人的技藝嘆為觀止。石詠便想,這些手藝若是就此失傳,未免太過可惜。 再者,他在造辦處遇上了個活生生的“督陶官”唐英,而唐英是系統整理并記錄中國古代陶瓷技藝的第一人。石詠自然不甘人后,想要為中國手工藝的發展略盡綿力。 當下他便尋了枝炭筆,聚精會神地將簿子上所記的內容又看了一遍,記下他各種不明白、需要再追問的地方,順便手繪些圖樣,做些注解,寫些大白話的補充說明。漸漸地,石詠便將周遭的情形都忘卻了。 熬至深夜,他終于有了些困意,便和衣裹著鋪蓋,再度回到榻上,一面努力與寒冷相抗,一面朦朧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石詠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一下子跳下床榻,一面提拉靴子一面想,外頭是不是找錯人了,話說宮里頭三更半夜地找人,該是找旁邊的侍衛處可能性更大一點。 然而外頭的人將他這間值夜小屋的門板不間斷地擂著,聲音里帶著惶急,低低地在門外問:“造辦處值夜的大人在嗎?” 還真是來找他的! 石詠蹬上鞋子,將門一開,與外面一名十六七歲的小太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外面的這名小太監,此刻手中正提著一盞燈籠,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怕的。他提著手中的燈籠,往石詠臉上照了照,覺得對方實在不是什么“大人”,而是個比自己年紀還小點兒的“小人”…… “你,你……” 這小太監心里一亂,話都說不利落。 “公公深夜尋到造辦處,請問有什么急事嗎?”石詠溫和地問。 “歐、歐羅巴來的自鳴鐘,你……你會修嗎?”對方顫巍巍地問。 石詠頓時雙眉一軒:“歐羅巴來的自鳴鐘?是出了什么問題?鐘面裂了,走時不準,還是到點無法報時打樂?” 那小太監萬萬沒想到石詠竟反問了他這樣一連串,雙眼一亮,仿佛溺水之人見到了救命稻草。他來不及多說,將手里的燈籠一提,一扯石詠的衣袖趕緊說:“大人,時辰已經不早,您這請隨我來看一看吧!” 說著這小太監便轉身,在前面引路,走出兩步,見石詠還未跟上來,登時佝僂著背,帶著求懇的語氣沖石詠又喚了一聲:“大人……”就差跪倒在地相求了。 宮中不知哪里的自鳴鐘出了問題,按照常規程序該是由各宮的太監主管派人將鐘表送往向造辦處。造辦處命高手匠人修繕完畢之后,再給各宮送回去。這其間耗時視鐘表的損壞情況而定,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從沒有說是能急報急修的。 然而石詠卻是個完全不清楚情況的新人。他生平最怕旁人用這種口氣求他,趕緊一溜小跑跟上,只說:“我隨你去看看去……” 小太監手中所持的燈籠,在長長的宮巷中,只映出眼前一團小小的昏黃光暈。石詠跟在他身后,勉強循著記憶辨認宮中的道路,依稀能辨出他們一路向北,穿過一條夾道之后拐了向東,隨即穿過隆宗門,眼前立時開闊,出現了乾清宮前那一片宏大的廣場。廣場周圍一片寧謐昏暗,只有乾清宮殿前還掌著燈,遠遠地能見到侍衛與內監侍立在宮殿跟前。 隆宗門與乾清宮前都有侍衛值守,甚至還有一人是早先石詠見過的“三等蝦”,見是小太監引石詠到此,驗過那名太監的腰牌,揮了揮手,就讓他們進去了。 這一路上,小太監早已低聲細語地告訴石詠,他姓徐,旁人只管叫他“小徐”。他一直跟著師父在乾清宮當差已經有一陣了。 石詠沒問小徐的師父是誰,他只聽了這小太監的稱呼,便知對方和自己一樣,也是個職場菜鳥。 兩人一路來到乾清宮宮門外,小徐帶著石詠徑直向東,來到一處殿門跟前,彈指輕輕地敲了敲,里面便有個聲音問:“人請到了嗎?” 小徐應了聲是,聲音里有些激動。 里面便“豁拉”一聲響,半爿殿門打開了一條縫兒,剛好容小徐和石詠兩人依次進去,便又“吱呀”一聲關上。 “師父!”小徐頗為激動,沖里面的人打了招呼。 石詠冷眼旁觀,只見這人大約不到三十歲,面色青白,身量不算高,但地位顯見得是要較小徐高出不少。他身上穿著不知是什么品級太監的官服,手中持著塵帚,見到石詠年輕,忍不住也微微皺眉。 “他……” 小徐趕緊說:“師父,這位大人知道怎么修自鳴鐘呢!” 對方顯然不大信得過石詠,聽了小徐解說,無形中倒是生出了幾分希望,盯著石詠看了片刻,壓低了聲音道:“這位大人,請隨我來!” 石詠連忙說了一句:“不敢!”這才抬腳隨著小徐師徒兩人,一起往乾清宮東側的書房過去。 “大人務請小心,動靜別太大!”小徐的師父提醒石詠。 石詠早已警醒著,如今是康熙朝,這皇帝的寢宮還在乾清宮,尚未搬到養心殿去。他可沒這膽子在這九五之尊的寢殿里放肆。好在這地面上都鋪著厚實的地毯,人在上面行走,只要不是故意討嫌,都沒什么動靜。 小徐師徒兩個穿過一道門戶,將石詠帶到一間小書房里。這間書房面積不大,里面的陳設也極其簡單,北墻面是一整面墻的書架,南面則臨窗砌著炕,上置著炕桌??蛔缹γ嬉蛔咸茨镜陌桓裆?,除了擺放著文房四寶之外,另有一座銅鎏金的雙面自鳴鐘。 石詠對十七世紀以來的鐘表制造工藝遠算不上是精通,只能算是有些了解。他大概知道西方鐘表工藝這時已經進入中國,并將由內務府造辦處“中西合璧”,形成中國皇家鐘表獨特的風格。 而眼前這座銅鎏金的雙面自鳴鐘,線條簡約而流暢,插屏式樣,白琺瑯鐘面,兩枚鍍金的指針;座鐘周圍裝飾著鎏金葡萄枝蔓與葉片,而鐘座底部則有四只雕工精美的大象,以象為足,托住鐘體。 石詠一見到這座自鳴鐘,視線就像是被黏住了脫不開。這分明是一座歐洲十六世紀末的主流自鳴鐘,功能并不繁復,裝飾也只是點到即止,可是與后來乾隆朝那些精工細作,陳設與娛樂功能顯著大過報時功能的時鐘相比,這只自鳴鐘卻與整間書房的裝飾融為一個整體,既顯著卻又不算出挑,仿佛喻示著這間書房的主人,是個更注重效率的人。 石詠仔仔細細地將這自鳴鐘上下都打量過一遍,才發現鐘面上的指針始終靜止在一個位置上,始終一動不動。 “這是停了?” 旁邊小徐帶著哭腔說:“停了!” 石詠沒等小徐解釋,雙手一抱,已經將那只座鐘舉了起來,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待見到座鐘上發條的地方正是在座鐘底部,登時一伸手,將整只鐘頭上腳下,倒了過來。 他這人,有時想問題非常直來直去,很簡單。聽見小徐這樣說,石詠登時想,是不是這時候的人還不曉得自鳴鐘要上發條才能走??! 他一伸手就去上發條。 背后小徐低聲求道:“別——” 石詠一怔,與此同時,他試圖去擰上發條的扭鎖,沒想到,那扭鎖竟然紋絲不動,顯然是上得太緊了,若是再扭,只怕那只扭鎖就要被擰斷了。 “沒想到,你這點兒年紀,竟然還真懂這自鳴鐘!” 小徐的師父此刻卻緊緊地盯著石詠,嘆了口氣說:“我這徒弟今兒頭一天在這書房里獨自當差,我事先囑咐過要給這自鳴鐘上發條,他一心記著,結果將這發條上得太緊,這鐘……就停了?!?/br> 石詠點點頭:“是,就是因為發條上得太緊的緣故?!?/br> 小徐師徒彼此對望了一眼,小徐聲音里帶著期待,小心翼翼地問石詠:“能……能修嗎?” 石詠又點點頭:“能修??!” 小徐登時大喜過望,似乎終于松了口氣,臉上去了憂色,終于有了點兒笑模樣:“這位大人,請您幫幫忙,一定在寅時之前把這只自鳴鐘修好了?;噬掀綍r看慣了這只自鳴鐘,若是……” 他話還未完,就被自己的師父打斷了。小徐的師父此刻緊緊盯著石詠,低聲問:“大人,可是有什么不便么?” 石詠一攤雙手,無奈地說:“現在不成,現在……我沒有工具??!” 紫禁城的午夜時分,石詠手里沒有半件能使得上的工具,面對一只停擺了的自鳴鐘,就算是對方急得很,他……也沒有辦法??!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時間: 1康康的這只自鳴鐘,是參照故宮博物院鐘表館的銅鍍金四象馱三套鐘描寫的,略有修改,感興趣的親可以自己去看圖片哦! 以后更新時間穩定在每天午間12點之前,如有加更,則在晚上8點之前會加一更。比如今天,今天晚上就還有一更噠! 第42章 石詠心想, 這值夜也能值出個幺蛾子,他恐怕要算是造辦處的第一人了。 此刻約摸是丑正。據小徐師徒兩個提起, 當今皇上也就是康熙皇帝的作息, 是寅初起, 寅正也就是早上四點鐘左右, 就會來這間書房處理政務。 然而書房里皇帝本人見慣的這只自鳴鐘,卻被小徐將發條上得太緊,從此不走了。若是將這具自鳴鐘挪走送修, 另換一只過來, 則一定會被皇帝發現。小徐師徒兩人都知道皇上近來心情不佳,萬一因這事惹怒了龍顏, 小徐怕是要倒霉。 因此小徐才會夤夜里找到造辦處值夜的石詠, 原本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的,誰知石詠竟然對自鳴鐘知到不少, 一上來就熟門熟路地cao作, 因此給人帶來了不少希望。 然而沒有應手的工具, 石詠卻也是一籌莫展。 這時候小徐的師父想了想說:“現在離寅時還有些功夫。小徐在這兒留著,咱帶這位大人過去造辦處取工具便是?!?/br> 說著他出去片刻,回來的時候腰上多了一大串亮晶晶的鑰匙。 “這位……石大人, 請跟咱家來吧!” 小徐的師父手中提了早先那盞燈籠, 立在書房門口候著石詠,看看小徐,語氣更放和緩些,淡淡地說:“莫要擔心, 擔心也不頂事的。有石大人在,定能修好的?!?/br> 這做師父的一面安撫小徐,一面偷眼瞄著石詠,見石詠始終是一派輕松,云淡風輕的樣子,倒也在虛言安慰的同時,心中倒當真生出幾分希望。 兩人循原路出了乾清宮,腳步匆匆,來到隆宗門前。隆宗門值守的侍衛見到小徐的師父,都是點頭致意,招呼一聲:“魏副總管!” 石詠暗暗吃驚,他此前大約猜到這名太監品級要高些,只是全未想到來人竟是副總管的來頭,而且又姓魏。他不禁使勁兒回想以前看過的稗官野史、歷史小說,康熙身邊確實好像是有個頗有權勢的太監姓魏,傳說還與康熙立儲遺詔有些關系…… “對了,石大人,早先忘了說,咱家姓魏,您只管叫一聲‘魏珠’便是!”